(一)
就这么活着!
看见孩子一天天长大,却从未掐算过自己年事几何!偶翻日历上的生肖年岁,噢!已经四十有一了。生于年尾又占了个年头,多长了一岁,但算周岁乃三十九岁矣!也俟着人到中年那曾经渴望的成熟!人到中年应该是面对现实而告别浪漫的年代,但本人似乎是从来没有浪漫过也没有现实过!
我生活上所求不多,得过且过也极易知足。事业上虽然无太大成就,但也实属不易,无愧平生。花花世界有太多的诱惑,可我偏偏就迷恋这三尺案头。面对这一大堆作品,叫好的不少,视若废纸的也大有人在。委实说,我作画并没有想过逢迎什么。世界上好玩的东西太多,可独有这书、这画、这文、这一堆毛笔和石头才足以摄取我的魂魄。写写画画,忙忙碌碌,每日折腾得精疲力尽,天昏地暗,方才踏实些。似乎跟时间赛跑却老是输者。只觉得一日似箭,才见晨曦忽尔半夜。那种紧迫感与日俱增,使人喘不过气来!
人到中年,芸芸众生多为名利所累。而从深处讲,这名利似乎也与我没有多少牵连,看透那你方唱罢我登台的行云流水般的虚浮,你也会释却许多歧想而去掂量生命的真实作为!短暂的生命容不得挥霍浪费,本应从容处之,而何故如此匆匆,如此焦虑,如此不安?也许是生就的使命,也许是几十年如一日养成的习性!说低点是一种病侯,说高点是一种信仰。病侯也好,信仰也罢,总归这种难舍难分的习性究竟不是一种混饭吃的手段。既不能当饭吃,又何以割舍不下?爱我者如是问!
我也自觉被这个务实的世界推压到了一种边缘的状态,然而细想来这边缘又有何不好!边缘是一种性情,边缘是一种自在,边缘是一种超越苦难蓄势驾物的人生契机。我生来就喜欢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喜欢自由自在地干些自己想干的事情,而且希望干得很出色,仿佛是一种对得住自己、对得住社会的职业道德。创造性的劳动本身就是在黑夜中摸索,在模糊不定中抓捕那蕴蓄既久而一闪即逝的亮点。
人到中年,学而知困,困而知学。在各种斩不断、理还乱的信息世界每每还未理出个头绪,又患体力不济,常感到精神恍惚,记忆力明显减退。甚或颠三倒四,话说了上半句却忘了下半句,这事儿做了半截又得做那事儿,渴望完美而心力不及。但最喜欢和最充实的工作还是在案头,抑或在乡野!至于做了什么和能做什么则无法计算和预知。就是喜欢这样忙忙碌碌地活着。
(二)
就这么活着!
正应了国人最爱使用的一句平常话:“这人跟人不一样”(多含贬意)。可这人与人本来就不一样,相貌特征,言行举止,生活经历,思维方式,兴趣爱好,知识修养,境遇归宿等等,就没有一样的,也不该一样,这种千差万别就是社会!有人能上天,有人能入地,这本事咱一样没有,咱只配踏踏实实做事,坦坦荡荡做人。
我承认我和“人” 不一样!至于“人”是谁,我没有见过!大凡认真做人的人都和“人”不一样,不过这“做人”今天也有了异样的味道!我感兴趣的一般人不懂,别人都热衷的我却偏无兴趣。已经程式化了的,妇孺皆知的许多游戏规则压根儿提不起我的神! 最神圣的往往是最悲哀的,最辉煌的也往往是最寂寥的,最伟大的又常常是和最惨淡的苦难挂钩的。踢开那昙花一现的繁华和时尚,真正的隽永都存在于不知多少大浪淘沙后的淤积物中,浮在面上的东西终究是没有分量的。被埋没者或许不见天日,以至成了化石,但它仍然都是承载着历史和文化真实的最有说服力的,或许还是绝有的信证。那种历经炼狱煎熬而蒙满灰尘的渺小信物,正是生命意义的永恒!我的兴奋点也正在于生命自觉锤炼的过程,而非他觉!生就的两足动物,也明知站直了很累,却又不善爬行,奈何?!
记得十多年前在王府井闹市骑车穿行,睁大眼眼睛闯了红灯,被警察挡住使劲儿收拾了一顿,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哪儿错了。警察问我哪儿来的野百姓,走路不看路,我说:“中央美院的!”不想那警察叔叔冷不丁一句:“我告儿你,你美院的玩颜色还行,以后啊可千万别玩红绿灯!”我想,妙!本人天性只好“色”!色即是空,对于我只是一团团可浓可淡的水墨浑化出的年轮。像树上的一片秋叶,山间的一撮蓑草,天空的一抹晚霞,水中的一袭倒影……往往都能激起我无限的遐想,在一种虚拟的世界里常常能专心致志,一丝不苟,且情绪昂扬,精神饱满,这就是我。我还能做什么呢?似乎也不需要再做什么!世上的东西属于一个人的究竟有多少,多乎哉不多也!每个人的命运都有一个饱和点,得失都是对值的。喜欢什么就做什么!
(三)
就这么活着!
弘一法师有句话叫做:“千古是非浑短梦,一声弥陀作大舟”。“大舟”者大周也。我最钟情的就是大自然和书!我的生命就靠她支撑着。所以,我平生最关住的就是那种渴望获得文化知识而临万劫,越死线,初心不改的种子。尽管有时候施舍了“为求学”而“苦不堪言”的“乞儿”,后来才知道那是骗子的一类。但这世上的的确确地存在着那些没有条件获得文化科学知识却仍然锲而不舍的苦难“种子”,他们常常让我动情。也的的确确存在着靠自己诚实劳动,生活得捉襟见肘,然乐乐呵呵,不紧不慢,守善知足的生存方式及生命状态。他们是那样皮实和真诚,常常让我肃然起敬!这种存在远比专事弄虚作假,侵害他人而出落成人模人样的那种物类要自在和可爱得多。尽管他们有理也无处讲,常常处于任人宰割的弱势,但他们也明白在这原本无理可讲的社会,不讲也罢 。
而我却常常较真!“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那句千年古训早已形成了人们精神上一种无可奈何的“大度和宽容”,这种大度和宽容也正暗合了我们民族的一种受虐心态。一种以貌取人,惧强凌弱的奴才秉性,一种受虐和自慰并存的狭隘人格孳生和演绎出的投机取巧与华而不实,已经坑害和颠覆了我们生命意义中那种原有的高贵与神圣,然而大家都已经很“宽容”地习惯了一种“圈地”求安的思维定势。表现在意识形态上是一种极不自信的被动模仿,或者是一种隔岸观火的沾沾自喜。表现在对文化艺术的继承和发展上常常是要么将别人的东西改头换面,插上自己的标签,要么将自己孩子的连同脏水全都泼了出去。如是而也!使人们与生俱来的创造性常常在一鼓作气之后,便只好再而衰,三而竭了。面对问题,大家都习惯了先“顾左右而言它”。受虐者和施虐者的双重身分似乎可以冠到每一个人的身上,那种早已寻常化的病态人格使许多宝贵的资源就这样被内耗、被浪费掉了。
每一个圈子里都有吊儿浪荡的混成大腕的,没有本钱也能敛摊的,一身才气派不上用场而只好托着金钵转圈的……要站直了活出自己并非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但能站直就应该算是一种本事,能站直就已经算是活出了自己!价值标准使然!伟大的东西从来就脱不开悲壮,生就的材料是不能更改的,也是不可攀比的!大家都霸气十足,都想当爷,可总得有人当孙子,没有孙子哪来的爷?我半生的追求是想在有爷的环境里实实在在地当一回孙子,最忌讳的是在孙子的环境里当爷爷,而最尴尬的却是在孙子的环境里再当孙子,这不乱套了。
艺术是精神的高度产物,她首先需要艺术家自身有提得起来的精神。因为艺术本身是老老实实的学问,不像耍猴卖艺,给钱多了就能耍出“欢畅”,艺术如同一个人的精神气质,她无论如何是装不出来的。她到了一定程度就不再是一种技术,而是一种超越生命、蹈实入虚、无尽头的精神牵系,是“文貌”又是“人貌”。于是最恰当的是取爷爷和孙子的中间位置,以使精神与思想保持鲜活的动力,然而又是谈何易乎?入其堂奥亦盖不可与“行外”人道也。最道不清楚的要数“内行”之中的“外行”,因为他们既“内”得坚定、又“外”得出格,岂不更悲乎!
2002年4月23日 于止至堂
注:此文发表于2003年11月《陕西日报 美术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