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个乐园 浮游的帝国市民或在幻影的沙漠中见的形象
文 / 张东广(独立策展人)
一位艺术家的备忘录
蓝色的夜,来自遥远冰河的凉风悄然穿越沙漠,扑面而来,为无眠的人们吹开枝叶葳蕤的花朵,吟唱夜的恋歌;对于酣睡中的人们,清晨越过江河尚躲藏在树林里。不知隐没在何处的声音,没有邮戳的信笺沙沙作响,让我孤独的灵魂幻入虚无飘渺之境。 我的夜晚随着灰白的月亮流逝……昨夜畅饮的酒杯被踢倒在工作室的地上滚动,睡意渐浓…… 我所坚信的艺术之路总是在玻璃窗最尖锐的顶端危险地踱步。每天早晨,对着浴室的镜子擦去脸上被剃须刀割出的血迹的时间已成为一种奢望。我常常在时间的夹缝里煮海带汤,握着汤勺,估量着我生命存在的意义分量。 我应该心怀感恩。我站立的这块土地还生长着青草。生命在你我之间流转,我生息在其间。可是谁能告诉我:我为什么而活着?我一直生活在城市中心,可我梦想中的城市无处可寻。遥远的故乡,我曾经嬉戏的小溪中还有鱼儿么?
我仍然坚信艺术的纯粹。纵使世上所有的人都为着名利而奔忙。
可是,夜为何这么蓝呢?像潜入海底一样无声消逝的夜。我深邃的思虑,只是存在于背负世间烦忧前行的时间地图中。在或近或远的欲望里,直至今日,我依然用干枯的笔书写文字。
对于清晨起床便置身于忙碌中的人们而言,直到爱和艺术唤醒他们丢失的灵魂的那一天……
两个世界——实像和虚像的共存
朴成泰本次个展在几个方面需要批判性的阐释。首先,从材料上看,是他近几年一贯使用的铁丝网。整个作品由两个巨大的主轴构成,分为维持材料本身颜色的单色调铁网作品展厅和利用荧光粉着色、在blacklight的作用下流光溢彩的展厅。由这两个展示空间分割而成的世界是对阴•阳或昼•夜等对比关系在造型上的探索。有关阴和阳对比关系的艺术表现问题近年备受关注,也成为其作品中的支配性因素。他通过照明解决昼和夜之间的矛盾,将展区本身看作一个小宇宙。在昼夜交替中,地球上衍生了无数的秩序和生命。他通过艺术手法将世间所有已经存在的和可能存在的事物形象化的表现出来,并使之永存。这种形象化由现实主义的叙述性的造型而构成,这也是其作品的显著特征。展区的白昼区域以《华丽的欲望》、《通路》、《天马图》为中心,主要展示了《因缘I、II》、《花II》等作品,以及《出行图》、《奔》、《同行》、《生成》、《无路之路》等亚克力相框作品。白昼展示间内以水银灯照明,平添了一层亮色。与之相反,黑夜展览间内采用black light照明,涂上荧光喷漆的作品在这种灯光的映衬下更显晦暗。朴成泰通过这两个风格迥异的展览室极其鲜明地表现了阴和阳、昼和夜的对比关系。他的这种空间构成方式利用物理实体的照明光引发人们的精神思虑,进而实现审美价值。通过照明光调和明暗,单色调和多色调,实像和虚像的对比关系,给参观者带来艺术享受和内心共鸣。白昼展示间着重表现实像和虚像、本体和影子之间的对应关系。朴成泰的铁网作品通过灯光使得实体的虚像——影子显得异常醒目和鲜明,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而且,他的铁网作品受到所放置的墙面和灯光条件的影响很大。在表现本原之实体的同时,也充分考虑到实体和影子之间的相互关系和调和关系,暗示了实存和不在、实像和虚像等哲学上对立统一的矛盾关系,寓意深远。不立足于自然界中光线的客观存在,就不能完整地理解他的作品。此类铁网作品所具有的物理效果是经过了反复地研究和实践才达到的,也是近年来朴成泰作品个性和特色的突出体现。 在白昼展览间内,位于中间的《华丽的欲望》是一个穿着比基尼的女性躯体悬浮在空中微微飘动的作品。在海边和游泳池内常见的比基尼穿着是女性对自己身体的一种展示。裸露于外的肉体所吸引的视线,即男性性方面的欲望和女性的身体曲线美都给人带来审美上的共鸣。朴成泰并没有通过裸体体现女性和男性之间存在的欲望,而是加上一层衣服,将其转移到更为现实的感觉层面上来。在6个女性躯体组成的作品里,观赏的角度不同,叠加的影子亦会变幻出不同的形象。随着实体的运动,影子也具有可变性,这其中时间因素的介入是在绘画和雕刻作品中所不易看到的。朴成泰采用实像和虚像并存的处理方式,将这种艺术的幻影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通过艺术造型实现了时间和空间的变位,实体和影子的共存。 与此相反,《通路》在地面照明的映衬下,犹如圆筒型竹枪,仰望高空,在地上留下长长的影子。圆筒里面的人体形象让人联想到即将脱离母体、降临人世的人类躯体。《通路》揭示了创造一个新世界,和在这个新世界的土地里延续新生命的无尽艰辛和愁绪。就此而言,朴成泰的《通路》是进入将我们层层包围的繁杂历史的入口,也是通向创造性人生的出口。
对世事的造型思维
从作品的素材方面看,朴成泰个人展包括马和骆驼等动物群像和将人体及人体局部放大所表现的人体群像。如果说人体群像彰显了朴成泰目前尤为关注的对于人类内在哲学方面的思考,那么骆驼和马之类的动物群像则体现了其对于历史和现实问题的深层思索。然而,同时面对这两类相互冲突的素材则是事关人生的根本性问题。例如,《因缘》和《生成》表现的主题就是作品的名字,但《天马图》和《出行图》就稍有不同,《天马图》即庆州天马冢里刻的天马壁画,朴成泰的马是群像,且没有翅膀。在这里我们感受到马群朝着同一方向飞奔的磅礴气势,栩栩如生。朴成泰通过马阐释和表现了历史上我们韩民族一往直前的英雄气概,同时也显露出作者内心的远大抱负和艺术追求。《天马图》让人联想起平原上回荡的马的嘶鸣声和马蹄扬起的尘土飞灰。相反,《出行图》表现的是朝鲜时期王出行时众多马匹组成的人马队伍。这里的马就像跟随君主的臣子一样谦卑恭顺,作品体现了东方的儒教历史状况。《天马图》和《出行图》都具有历史文化背景,《同行》和《奔》则是表现了现实的浮生事。两匹马并肩奔跑寓意两个人生伴侣和睦生活,共同面对人生风雨,一匹马前行则刻画了独自一人面对人生烦忧的孤独寂寞。这几乎是作家的自画像,尤其在《无路之路》这幅作品中,一头骆驼孤独地站立在黄沙漫漫没有尽头的沙漠里,注视着必须独自前行的方向,内心被无边的孤独所包围,这头骆驼的形象正是作为艺术家的作者自身的写照。《无路之路》是时时探索新的东西,并通过这些东西发掘自身存在价值的作者的艺术之路,这条路是无路之路,也是无人之路。驼峰的投影和写实的骆驼的面部特写向我们传递着浓重的孤独和悲悯之情。这次展出的作品中还有夸张的手和儿童形象。《生成》和《因缘II》都是表现手的。健壮的男人的手,关节粗大而突出,在未经加工的铁网上创作而成。《生成》表现了手所具有的工具性和创造性。手既延续了母亲的血脉,也是与他人接触的最首位的身体部位。人们通过手缔结因缘,表达爱意,进行创造活动。朴成泰创作的手是表现自己艺术之魂的最重要工具,是其创作活动的起点和归宿。同时,它寓意完成一个未完成的事情,作为连接大地和天的媒介,充当物质实体的精神移动手段。他的手顺着因缘的绳索下到地面,或者以与大地相连的形状,使用铁网塑造,存在于自然和艺术之间。其次是朴成泰长久以来一直关注的儿童问题。儿童主题的《花I、II》属于他研究的写实主义表现手法的另一根主轴。对于他来说,“儿童”也许正是他抚育两个女儿,感受爱和纯洁世界的幸福生活的象征对象。作品“花朵”就如希腊罗马神话里的Nymph和古典宗教画中常常出现的小天使一样,把我们带入充满爱与安宁的世界的彼岸。孩子犹如仙界来客,可爱的面容将我们在尘世间遭遇的烦恼和忧愁一扫而光。孩子是世间最美丽的花朵,是从神的世界降临的爱的精灵。朴成泰通过铁网作品将历史的波浪拉向现代,用比喻手法展现了自己内心所想,将生活和欲望、人生的问题根植于实在和幻影共存的现实的土壤当中。
怪诞和治愈的美学 在此次朴成泰作品展中,水平和垂直相交的线条和垂直的线条意味着“同一个世界(A Universe)”,它们是由时间和空间组成的。我们生活在其中的人生舞台,是连接天空和大地的尘世之线,就像希腊神话中阿拉克尼女神编织的命运时间……这面四角形的网是我们无法挣脱的宿命樊篱,也是将我们困在其中的牢笼。我们就在这样大小的空间内发现和取得命运赋予我们的自由和名誉。网里面无尽的漂浮、挣扎、渴望、思念、烦恼不正是我们人类生活的写照吗?朴成泰表现的就是我们人类的这种生活实态,刻画了我们不安分的灵魂。而且,漂浮的人们脚踩不到地面。因为朴成泰表现的常常是不安现状、追求心中乐园怀揣的无数欲望的人们。这里,笔者想起了Herman Hesse的『Demian』中“小鸟破壳而出。鸟蛋是一个世界,要想获得新生命就必须打破一个世界。鸟儿飞向神,那个神就是Abraxas(The bird fights its way out of the egg. The egg is the world. Who would be born must destroy a world. The bird flies to God. That God is Abraxas.)”。在献给辛克莱尔的『Demian』这段文字中,Abraxas是神秘的“全一性”的象征,同时具有神性和恶魔性。事实上,Abraxas尽管拥有神的地位,但从首先要破坏一个世界这点来说,他已经不具备实体,而是存在于存在和不存在的夹缝里。如此说来,『Demian』中提到的Abraxas是不存在(Absence)的实在,是企图实现无意识状态中欲望主体的自觉。用Abraxas来解释朴成泰作品的理由在于其作品所具有的二重性和胶着性。他的作品前面提到的夜和昼、男和女的对立关系问题与其扩大到其他领域,不如认为其趋于中性化,处于Overlapping的胶着地带。换句话说,昼即是夜,男即是女,这两个世界从某个侧面看并没有明确的区分点;既生成又破坏,既是神又是魔的Abraxas在某些方面也可被视为神圣。但问题是,朴成泰的作品中这两者不是合二为一、完全融合的,而是演变的过程,处于向融合境界发展的边界线上。如果说『Demian』中Abraxas是完全成人形态的神的形象。那么朴成泰的《小星星》、《Rainbow》、《花朵I、II》等则是表现人类所具有的欲望自觉和实现这些欲望的一个阶梯。因此他的作品不是两者的结合点,而是到达这个结合点的过程。另外,朴成泰的作品中以垂直的或水平/垂直相交的线条为背景的男女群像都具有独立个体,但同时又是相互连接的叙述性(Narrative)造型。例如,《小星星》是12条人的胳膊串在一起伸向天空。作者的意图是,12个人体表示一年的12个月,象征着人生的轮回。人生包含的轮回纷繁复杂,难以把握其内在的蕴意。但只要看看黑暗中的这些作品,人生喜怒哀乐的丰富情感,面对艰难仍不放弃希望的男人女人的表情,外露的强健的肉体喻示向着极乐彼岸追求人生梦想的巨大力量,这些难道只是笔者一人的内心所感吗?在这些作品中,让人倍感世间悲凉和凄楚的是《小星星》,也许是因为作品中那些像流星一样转瞬即逝的形象。在作品的外延上,表现白日梦的《Rainbow》是在垂直而下的瀑布里的或缠绕或重叠的男女群像,妙不可言。在黑暗的空间内,夺目的荧光灯像彩虹一样牢牢抓住了我们的视线,浮游于光线之间的人类群像大都面向天空,其不堪世事烦扰的表情显露无遗。颧骨突出的面孔,或者没有面部、就像浮着在水面的尸体一样,透着无尽的诡异。这些怪诞的人物形象和朴成泰一直以来不懈追求的现实主义认识论是相辅相成的。 “……我们的人生并不是只有幸福和喜悦。你疲惫的脸,我通宵工作松垮的脸……虽然为艺术奉献了一切,可这是付出了多少辛苦才获得的小小的喜悦啊……当我母亲走过的人生艰辛偶尔反映在我的身上时,我感到我的路一样可以在坚强的双手中展现精彩……我站立的这个地方曾经流着我母亲的眼泪,在原封不动的死亡历史中痛苦地延续着……我依然是幸福的。因为我可以享受我的生活通过作品传达出来的这一瞬间……”
朴成泰对于现实近乎冷酷的认识原原本本地体现在他的作品当中。他和在某种浪漫自恋状态下展现美的崇高的创作态度完全不同。他关注被主流社会抛弃的群体、在痛苦和悲伤中永不放弃的人们,以及在偏僻的地方受到伤害依然顽强生活着的人们,关注压在他们肩上的生活重负。为了表达这些人不经雕琢的真实表情,他采取了写实主义的表现手法,因为这些人怀揣着关于乐园的美梦,视线伸向另一个幸福的世界。他的作品中露出骨骼的肉体,盛满世事烦忧的人物表情以及面向天空的渴望都和他的现实主义认识观不无关联。恶当中有时也会闪耀善之光辉,怪诞美学更加强调美的崇高价值,朴成泰的这种怪诞美学在《蓝色房间》(双手合掌、嘴巴张开、表情迷茫的一个人物形象)得到集中体现。这件作品的人物形象巨大,直抵天花板,胸部是贯穿身体的心形刀伤。也许是为了隐瞒什么,态度恭顺的这个人体形象被圈在由水平和垂直铁丝编织而成的房间里。就像囚在笼中的小鸟一样,《蓝色房间》的人体为阴沉的深蓝色调,带着面对某种逼近的责难甘愿承受却又想躲避的表情站立在我们面前。如此悲凄的人物形象让我们想到作者的自画像,同时也窥出作者对于鼓励其坚持走艺术之路的妻子的哀绝的心痛。他的作品反映的是这种怪诞美学,这种怪异的氛围最终担当的艺术的治愈功能,
面向一个乐园
朴成泰绘画方面的主旨也非常鲜明。给我们精神上的慰藉,对于灵魂的安息处和视觉乐园的渴望……同时他追求东方和西方、阴和阳、昼和夜、男和女、动物和人类共存的快乐世界。事实上对于他而言,东洋画或西洋画、雕塑或装置之间的现代主义分类早已丧失了实际意义,因为在他追求的终极表现领土和思维的顶点上只有一个艺术乐园。基于这个立场,一直以来他的东方思想和美学观点通过纸笔墨、铜釉画、纸质铸件(Casting)、赤土陶器(Terra cotta)、工业材料铁网等来展现。现在,我们无法预测他还会采用什么新的材料来扩充自身的艺术世界。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从不忽视东方绘画的水墨理念、水墨技法和壁画技法,同时不断努力使自己的实验方法论获得国际认可。美术评论是文学,是哲学,是分析的学问。我从这个基点出发阐释了朴成泰的现阶段作品。但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触及了这些作品的真正内涵,我不敢轻下断言。不过至少希望我的文字能够成为他在实像和虚像、存在和不存在之间来回探险征途上的助力器。我有预感,这次在首尔auction space的逆动空间举办的朴成泰个展将成为扩展其艺术舞台的重要契机。这不是因为他苦心追求这次机会,而是因为酷爱自己的艺术创作生活。他热衷于作品就像喜爱《淌蜜的土地》一样,时时将素描簿随身携带。在朴城泰的作品中我所知道的白天和夜晚为了同一个世界而存在。那周而复始的演变无时不在轮回……
于2005年8月
【编辑:贾娴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