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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怡默:爸爸

来源:99艺术网专稿 作者:- 2009-12-23

1995年11月与女儿摄于重庆

  

  (一)

 

  在爸爸走后,我的世界并没有一如想象中的那样变得日月无光星辰黯淡。

 

  事实上,各种新鲜闪亮、色彩斑斓的事物不断地吸引着我的注意力,不断地涌入我的生活。而那些有关过去、有关童年的记忆,慢慢缩进一个小小的角落,变成了逐渐褪色的一抹。

 

  就像他说过的一样,我是在水上漂泊的游人。我也以为我会这样一直了无牵挂地走下去,把一片记忆不断地更新也不断地遗落。

 

  可是,今天,当我窝在被子里,看见透过窗帘斜入的那团青灰色光线的时候,我想起了他,我已去世一年多的爸爸。

 

  (二)

 

  在他第二次住进医院的前两个月,我最后一次陪他在我家所在的园区芙蓉古城里散步。

 

  那时候的他走路已经很费劲了,但是在我的一再坚持下,他还是笑着任由我搀扶着向门外走去。

 

  芙蓉古城的夜晚比白天更安静。没有星星没有月亮,路边暖黄色的灯光晕成一团,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因为是年末,那些深墨色的草丛中没有传出动听的虫鸣,扬得高高的树枝上也不曾响起鸟儿的啁啾。

 

  即使如此我也没有觉得扫兴。那个色彩单调的夜晚给了我一种将要走进一个神秘童话的错觉。

 

  一路上我们走得很慢。他的额上系着御寒的头带,很沉的土红色,上面绣着暗蓝的花纹;脚上踩着一双深烟灰色的毛线鞋子,鞋面稀疏地盘绕着一些浅紫红的五瓣小花;他冰凉的体温透过那双黑色带蓝色条纹的毛线大手套向我传来。可能是因为很累的缘故,他都不怎么说话,只有我不断地在他耳边聒噪一些现在看来十分任性又十分幼稚的话。

 

  他好像没怎么听,神色中透出一种奇异的寂静。平时总是笑得松松或是皱得紧紧靠在一起的眉毛,这时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眼睛的上边,平时总是专注又慈祥地端详着我的双目,这时也出神地看着黑黝黝的前路。这真的是一种极难描述的表情,他明明是在走神,可看上去一点都不呆滞不迷惘,只有一种近乎坦然的宁静,同时他似乎还在认真地听我讲话,因为他会不时轻轻地回答一个“嗯”。

 

  那一刻,我觉得那张脸显得格外的智慧与美丽。

 

  那时候的我,虽然隐约地察觉到死神在向他靠近,却还是自欺欺人地自我暗示,用无比笃定的口吻告诉自己说“他会一直活到一百岁”,直到最后自己都不再怀疑这点。

 

  那时候我还真的以为,他会好起来,会再活三十年,会拥有无比充沛的时间去牵住我的手。

 

  他有一根涂有红漆的拐杖,杖头俗气地雕着一个动物的头,大概是一只龙,我们都觉得那根拐杖油亮的红色令人难以忍受,于是他用刀把拐杖上的红漆刮得只剩下零零星星的斑痕,使那根难看的新拐杖变成了一根稍可入目的旧拐杖。

 

  那天晚上,他就拄着那根拐杖,一下下地、轻轻地敲在深灰色的石板路上,发出一种类似时钟的“嗒嗒”声,听起来有种奇妙的安详感。

 

  ——其实,那是一个即将走向生命尽头的人迎向死亡的脚步声,也是一个在外历尽沧桑的游子回家的脚步声,所以才会如此安详,如此美好,悦耳得如同一曲钢琴最后的音节。

 

  又走了一会儿,他说想休息一下,于是我扶着他来到一个架在湖面上的回廊上。回廊的尽头连接着一座很小的亭子,我还记得那个亭子叫“大风亭”,以前我和他常在午睡醒来之后,手里捏着几根面条,兴高采烈地一起来这里喂鱼。

 

  我们在亭子里坐下以后,他把拐杖拄在胸前,两手搭上去,下巴搁在手背上,眼睛平静地注视着远方的夜色。那一刻,在路灯的光晕下,那张脸显得无比柔和,每一根皱纹都散发着细微又奇异的光彩,完全没有病人应有的空洞和苍白。我无法描述他眼中的神情,也许是沉思,是聆听,是缅怀,是宁静,也许还是微笑——但却比我见过的任何一种微笑美丽一百倍。

 

  ——说真的,我还从来没有觉得他像在那个晚上那样美丽过。

 

  我开始大声唱歌,用我最好听的声音。我唱的都是自己最喜欢的童声合唱,有Libera的semele、stay with me,还有圣马克的vois sur tor chemin,其它的记不起来了。他好像在听,微微笑了一下,眼睛还是专注地看着前方。

 

  这里的晚上几乎没有人,我们两人坐着,任由初冬的风轻轻拂过脸颊,飞向更深远的夜空。我一首接一首地唱着,一边看着坐在长凳另一端的他写满安详的侧脸,看着黑沉沉的水面上倒映着暖黄色路灯的光晕,在微风下沿着水波一圈圈地漾开。

 

  亭子旁边有一条种满桅子花的小路,夏天时那里会开满香气馥郁的白色花朵,每一次走过,鼻腔里都充斥着香甜的气味。我和他曾无数次地走过这条小路,而那个晚上,小路旁的桅子花微圆的灰绿色叶子整整齐齐地垂着,像是沉睡的小孩子耷下的眼睫,它们会一直沉睡在梦中,直到来年的夏天再次扬起。

 

  他的目光在那些桅子花上停了一会儿,又转向了湖面的某个点。

 

  我唱累了,靠近他身旁坐下,握住他的手,看着他。他的眼睛像星空一样华美,又像草原上清朗的湖泊一样平和。

 

  ——真是一个童话般的夜晚。从那以后,冬天对我来说就多了一份特殊的美丽:有星空、有歌声、有桅子花的梦、有湖泊、有暖黄的光晕、有微凉的风、有最祥和的脚步声,还有一段短短的对白——

 

  “唱得好听吗?”

 

  “嗯。”

 

  “真的唱得好听?”

 

  “好听。”

 

1996年春与女儿在一起

 

  (三)

 

  他再次住进了医院以后,变得出奇地活泼,神情也常常像个小孩子。

 

  他没有力气骂人,护士弄疼他时他就会不满地翻白眼。他想抽烟时如果大人们不顺着他的意思,他也会恶狠狠地瞪人。

 

  因为住校的缘故,我每周只能去看他一次。

 

  我每次都看见他皱巴巴地缩在病床上,明明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却还精神充沛地对每个人翻白眼,让人忍不住想笑。

 

  然后我会坐在他的床边,给他讲讲学校里发生的好玩的事。他不会说太多话,眼珠一个劲儿地转,古灵精怪地传达着他的情绪。

 

  那时候大家都像宠小孩子那样宠着他,无论从他嘴里说出怎样的愿望,哪怕是突发奇想,所有的人都会闻风而动。他想吃什么东西,只要他刚一出口,连妈妈的朋友们都会马不停蹄地去做或是去买,再赶紧送到他床边来。

 

  而我——现在想起来——似乎只为他做过一件事。

 

  那一次,他说想吃蛋烘糕,我正好在场,于是自告奋勇地跑上街去寻找。

 

  蛋烘糕这种小吃不大好买,因为它是由小贩推着小车游动叫卖的。我跑过了一条又一条街,有卖水果的,卖鲜花的,卖烤红薯的,卖煮玉米的,卖糍粑的……却偏偏没有卖蛋烘糕的。我有点遗憾——但仅仅是遗憾,完全没有电影、小说中主人公那种因为没有为最爱的人做成某件事而深感悲哀的情绪。

 

  我拎着一些糍粑麻糖之类的小吃回去了,告诉他我没找到他想吃的蛋烘糕。他没说什么,和往常一样精神乏乏的样子。

 

  我说,下次我再去找找吧。

 

  他说,没关系,下次吧。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我错过了什么。我永远地错过了一次机会,一个真正为他做成一件事的机会。

 

  (四)

 

  有时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比如他背着我一步一步地走上陡峭的楼梯,比如他抱着我画画,比如他端着饭碗满大街地追在我身后哄我吃饭,比如他笑得一脸满足地拿着摄像机记录我傻傻的动作和表情,比如他看着望着中药哭得无比凄厉的我也流下了眼泪……

 

  那么多那么多的“比如”,把我的童年塞得满满的,仿佛盛满了怒放花朵的五月一样美好。

 

  才知道,原来记忆里都是他,都是他……

 

  (五)

 

  他离开的那个夜晚,一如之前安详又平静。

 

  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巨大的氧气罩里的呼吸一次比一次细微,他的脸色也开始慢慢地变得灰白。

 

  他看上去已经失去意识了,眼睛紧紧地合着,但是眼角的泪水却在不断地聚集、滑落。

 

  我意识到我该抓紧时间跟他再说点什么话,可是,过了半晌,我也只说出了一句“你放心。”

 

  心电仪上的曲线开始趋于平滑,他眼角的泪水也渐渐干涸。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甚至再无法抬起手最后一次抚摸他的脸。

 

  我知道,我再也看不见那双眼睛中安详又华美的星光了。

 

  (六)

 

  其实,在他走后,地球还是在转,生活还是在继续,我还是在哭、在笑。想像中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并没有发生。我以为我再不会去触摸那部分回忆了。

 

  直到那年暑假,我才第一次真实地感觉到,生活被剥离了一部分之后那种抽丝剥茧的疼痛。

 

  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而已——我像往常一样去游泳,在游泳池待了一个下午后,大家挥手说完再见都回家吃晚饭去了。只我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游泳池里,望着满天嫣红的霞光,等待着呼唤我名字的声音在植物篱墙外响起……然后他会进来,坐在白色的躺椅上看我炫耀一会儿泳技,接着跟我一起闹嚷嚷地回家去。

 

  可是,直到晚霞退去,凉月升起,天空变成了黯蓝,游泳池边亮起了路灯,直到那些吃过晚饭的人们又嘻嘻哈哈地浮动在游泳池的水波里——呼唤我回家的人还是没有出现。

 

  我才意识到,他已经不会再来接我回家了。

 

  一个人慢慢走回家,妈妈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说我玩得太高兴了,忘了时间。她说下次早点回来,还有晚饭在餐桌上,你自己热了吃。

 

  说完她就急匆匆地回到楼上的工作室,照常一头扎进他留下的一大堆工作中。

 

  我独自坐在饭桌前慢慢往嘴里塞东西,凝望着黑沉沉的天幕,我没有哭。

 

  ——我这才明白,家里永远少了一个人,记忆永远空出了一块。爱,永远——永远丢失了一半。

 

  (七)

 

  也不是故意去遗忘,只是真的再也不想去回忆了,即使那些快乐的细节也被我过滤出来,小心地封存着,等待将来的某一天拿出来默默细数。

 

  一年的时间过去了,我找到了新的朋友,去了一直向往的地方旅游,搜集了新的音乐,看了新的电影,读了新的好书。

 

  也不算渐入佳境,只是终于慢慢挤出了瓶颈,游向了一条更加斑斓的大河,走进了一个更广阔也更繁复的世界。

 

  后来,有很多人在我面前提到爸爸的时候,我都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也因此受到过指责,大家说“你太冷漠了”。我感到又疲惫又羞愧,我没有理由去辩解去反驳,因为我的确为他做得太少,也表达得太少。

 

  不知道如果他听见了这些指责会怎样想呢?

 

  可是怎样都无所谓了,因为他根本不在这里。

 

  ——于是我像一只鸵鸟那样,脑袋深深地钻进沙堆里,逃避那些指责,连同不想再翻阅的回忆。

 

  (八)

 

  ——本来以为,关于这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本来以为,以后即使偶尔想起他,也不会再热切地去碰触那些回忆的细节了。

 

  ——本来以为,初冬的风、沉睡的桅子、华美又宁静的星空、清澈的湖泊、还有最安详的脚步声,连同那张苍老又美丽的脸,都会如同叶片上的露珠一样被慢慢蒸发掉,在强烈的阳光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来以为,有些东西终将被取代。

 

  (九)

 

  妈妈的一个朋友是心理学家,为我的缘故在一个周末特意来家里拜访,我请她为我做一点心理辅导。

 

  她让我先抛开那些莫名其妙的恐惧与烦恼,先试着放松下来。

 

  我照着她的话去做,闭上眼睛,渐渐安顿好了自己茫然不安的内心。

 

  做了一些心理游戏之后,她忽然叫我想像一下去世的爸爸,想一下他的脸,他的姿势,还有他双眼中的神情。

 

  我忽然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问她这是为什么。

 

  她微微一笑,说,家庭的缺失往往是引起孩子心理问题的根本原因。

 

  我不是很情愿地望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非常平静地看着我,问我是否要继续。

 

  我犹豫了一会儿,本来想摇头,最后还是回答了“是”。

 

  我再次闭上眼睛,有点忐忑不安地开始回忆他的模样……本来以为不会再去仔细回想的面孔,终于又一次浮现在了眼前,像昨日一样,历历在目。

 

  他静静地看着我,慢慢地,他笑了,慈祥又满足。他把我拥在怀里,没有说话,他的怀抱跟以前一样温暖,他脸上的胡渣还是跟以前一样扎人,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把尖尖的下巴搁在我的肩窝上。

 

  我张着嘴任由他抱着,过了许久才伸开双臂回抱了他。

 

  那样的不真实,却又那样清晰。一瞬间,我又忍不住想起了一年以前那个寂静的夜晚,甚至还想起了那会儿初冬的风抚过脸颊时那种温柔的感觉。

 

  这时,她让我对他说话。我说我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她让我重复她的话。

 

  她一句一句地说,我一句一句地重复,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是感觉到他听了以后把我越拥越紧。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幻觉,但我可以再一次感觉到他怀中的温度,无论真假都已经够好了。

 

  抱住他,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紧张和别扭,我的心里只剩下平静。

 

  最后,她让我对他说“我爱你”。

 

  我张张嘴,没有发出声音。这三个字对我来说太陌生,太别扭。

 

  她没有再说话,安静地等待我自愿说出这三个字。

 

  而他只是一如既往地拥住我。

 

  我踌躇了很久,终于说了出来——小声又艰涩:

 

  “爸爸,我爱你……”

 

  当我刚一说出这三个字,我的心一下子释然了。

 

  她一定看见了我一脸放松的样子,或许还有他。

 

  因为他略微有些忧心忡忡的神情忽然变得宽慰起来。这时,他的眼中又一次闪烁着温柔的光芒,那里面有初冬的风、有暖黄的光晕、有宁静的星空、有沉睡的桅子花。

 

  还有我。

 

  (十)

 

  ……爸爸,我爱你。

 

  2008年10月22日

 

【编辑:虹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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