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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锐:45°倾斜的草场地

来源:肖歌99艺术网博客 作者:- 2010-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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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场地的拆迁通知

 

  2009踏入2010,一个“被”字被网络提出,讨论和总结,赋予多重含义,最终成为过去年度的代表词。

 

  在快速发展的中国土地上,马克思曾说:“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在形成深刻矛盾的关系里,同时有土地的归属问题,私有或公共空间的存在问题,发展经济及利益分配的问题。特别是当属于人民共享的城市土地推向资本市场,乡村土地划归城市的时候,混乱与威胁出现在草场地村这个普通的地方也就不足为怪了。

 

  草场地的故事既不特殊,又不具戏剧性,既没有开端也没有收尾。但这类情况一旦发生就什么都不存在了——

 

  “2009年7月18日,北京市朝阳区在“朝阳区推进城乡一体化暨土地储备工作动员会”中提出:“今年将金盏、崔各庄等7个乡纳入土地储备项目,到明年6月底前全面完成土地储备区域和定向安置房所在地块房屋拆迁腾退工作”。

 

  “2010年4月16日,草场地村向各企事业单位发出通知:“随着城乡一体化的推进,我村已被列入拆迁腾退范围,但具体时间还未确定。为避免企业在拆迁中受到损失,现对一包及转租企业进行相关的信息调查。”

 

  “草场地村域面积不到一平方公里,总面积1400多亩,全村400多户、1100多村民。自1999年以来,草场地开始有艺术家和艺术机构入住和改造,经过10年多的努力,目前进驻草场地的文化、艺术、创意机构企业已达300余家。总建筑面积达8万多平米,外来人口近8000人,已自然形成了中国具有突出文化特征、最为重要的艺术产业聚集区,并在国际文化版图上具有知名地位”。*

 

  草场地已经被政府计划放在了命运的轮盘赌上。

 

  * 引自《草场地村居民维护家园通告》

 

  土地的能见度

 

  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在生前的(1918)最后一首诗中写道:

  “我们不是你的敌人

  我们意欲控制辽阔陌生的土地

  在那里,娇艳的神花有待采撷

  在那里,火焰和色彩从不曾为人们所见

  不可计数的幻影

  等待赋以真实”

  ……

 

  似乎是草场地艺术区以工作进程验证的真实情景。虽然区政府对草场地村的拆迁计划已迫在眉睫,村管会也发了上述“清理,准备”的通知,但草场地艺术区的空间建设仍旧方兴未艾。据说名闻遐迩的诺曼.福斯特建筑事务所刚刚签下租用土地以进行事务所建设。第一届“草场地摄影季”亦使那些用灰色,红色方砖堆砌成的建筑群有了明快颜色的宣传标帜。村民们不是在参加此起彼伏的工地建设即是在维护已向外展示的艺术空间。一切看似不可思议的矛盾均沉浸在草场地的日常景象里——时间似乎是划出跑道线却不设终点的竞赛。但这样的情况在中国各大城市平凡之极,俯拾皆是——如果这里是迅速经济发展的火热土地,当然也是体现经济价值的钢筋水泥与玻璃窗面的建筑森林,同时是经济不条理与社会不均衡状况的盘根绪节。

 

  一些政治话语的关键词是:社会主义,共产党领导,市场经济,和谐社会,保8争10,城市土地属于国家。

 

  如果说最复杂的城市是“耶路撒冷”,放大一千倍即是中国。虽然过去曾被乔治.奥威尔描绘成“永无终止的争端与战争的国家之一(另一国为西班牙)”,现在却是数十年延续的和平时代。“和谐社会”是当下的基本国策。更不庸说“金砖四国”里发展途上的领头羊和以社会主义模式致全国民脱贫致富的唯一奇迹。由此看来,草场地虽然因然为乾隆皇帝供草而得名,实在不过社会主义中国大花园的一棵草。它的悲欢离合,荣辱枯华毫发无伤欣欣向荣的祖国景象。

 

  即便没有自然环境的动态威胁,草场地也不会逃出土地归属问题这个绝对命运的变幻风云。毕竟同一乡里的大望京村拆光之后卖出了90亿人民币的天价。处于几条关键道路交差地点的草场地可以成为土地拍卖场上的“香饽饽”。因此乡政府的“没有拆迁计划”的搪塞仅仅作为参考,水面下必有接茬不断的交易。草场地仍旧平静的现在可以置换未来吗?可以说,决定权在市、区政府的密室操作里。对草场地来说,没有明确的土地转制的法律规定会影响人们的长期规划,影响到方方面面——乡镇生活、人居条件、社会关系、商品规模、甚至公共道德的准则。像千千万万所城乡接合部的乡村一样,因为脚下的土地,过去的景象是单纯的,现在则颇为迷茫,而未来的能见度为零。

 

  零的另一意为取消。

 

  以艺术为名的反抗

 

  随着去冬的降临,自草场地向东、向北一条一条旧街,盖着大片简陋平房的村庄被拆迁了。中间也有一些盖好不久,入驻艺术家们刚刚装修完毕的艺术区。土地及户籍登记在册的被拆迁农民得到了一度使他们欢欣的巨额补偿。艺术区被拆迁的时候,因为没有任何交涉过程、强拆及经济补偿,艺术家们被激怒了,他们自发性地联合起来,组织“暖冬”艺术展,组织起艺术区“维权队”,轮班坚守艺术区,展开媒体攻势,发帖到互联网,甚至组织起多次“艺术化”的“静坐”,“散步”,直至上长安街进行游行示威。

 

  今年春节前后,寒流一波又一波袭来,大雪下了一层又一层,被破坏的艺术区一片凄凉,几乎令人迷醉。气温降到记录性的零下16°,若干艺术工作室里的暖风机仅仅给人们带来精神上的些许热气。我也参与了在室外的艺术活动,我身着两三层毛衣,在室外零下7—9°的气温里,完成一个持续64分钟的行为艺术。在脑海里一度再度的空白之间,我不禁自问:艺术应该是持续的生存状态吗?

 

  然而故事的结局即是完美的也是出人意料的:3月底,这些被强拆的艺术家们获得了高于交涉条件的补偿。寒夜过去了,刚刚铺展了日程的“暖冬”计划就此停止了。巨型推土机推倒了艺术区最后的墙壁,展开延绵数十平方公里,边缘至草场地的平坦土地。

 

  于是,土地“废除了空间障碍”(马克思语),展开了“最新、最美的画卷”(毛泽东语),再没有丝毫人间气味。被整治好的空地区割成有编号的地块儿,以纯净平方米的n次乘方进入待价而估的市场。

 

  据说,去年夏天在设计比赛中标的美国SOM建筑设计公司是包含草场地在内做出一揽子在被拆迁地区上建设“绿色宜居城市”设计的。那么,草场地不但是在拆迁计划中的艺术区里仅存的牙寨,亦是关于现存空间取向的双重悖论。这个现象非常有典型意义:一个尚且存在的历史村落,面对城市规划蓝图上的方案;一个成熟的城市型艺术区,面对隐约呈现的土地资本;自在发展的现实生活,面对基本建设带来的新秩序。期待与结论,过程与再出发,拆毁或保存,相反的交通信号同时闪烁。在绝对复杂的问题中仅存一道美丽的幻觉——艺术区。草场地已成为北京乃至全国的最重要艺术区之一。不仅艺术从业者另眼相看,就连都市规划的决策者也不得不小心谨慎。——从历史的经验来看,但凡自然闯入艺术区发展模式的城市空间无一例外地降临了直接或间接经济效应的福光。

 

  因此,草场地如同5年前的798那样,再次成为同一城市问题的个案。尽管时过境迁,以艺术区为名的对抗语境是相同的。

 

  可以呼吸的空间

 

  如果参与到艺术家们在半毁的艺术区近于竭斯底里的抵抗中,会发现一些词汇经常在他们的谈话里:即空间对人的权利,及艺术区可能出现的对城市贡献。毫无疑问空间是人们的基本需求,同时是对个人的庇护,庇护了身体也就庇护了自尊。空间对艺术家们还有另一层意义,身体寓居着精神,而精神的表达不断地需要身体与空间的尺度,调整,安息,破坏与插入的安排。因此艺术家们既与普通人一样地需要空间的保护,又时常提出空间的想象。甚至可以提出这样的步骤;一幅等待创作的画布(或其它材料)首先会有空间的结构,空间提示画幅上的记忆,描写的顺序与限制,以至想象力、表现力驰骋的大门与窗口。杜甫的名诗中:“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既寄语精神理想亦包含空间设计,他亲手设计了草堂居舍与他的创作风格一致。他写作的桌前有一方竹窗,竹窗的格式几乎与当时的书写用的纸面相同,他在草舍空间与窗外的景色中嵌写心中世界。他写山河,写人间不平,写内心的激愤。我们看到他的固定的文字遗产中嵌满大小不同的空间。

 

  我们可以换个角度看草场地的空间,这些外表朴实无华的建筑大部分是艾未未设计的。一处红区,一处灰区,可以联想他对北京近50年来的记忆。灰砖是老北京的遗制,红砖是解放后社会主义工业建筑与劳动人民住所的特征。这些建筑大都建筑在最近5年,目标几乎是商业性质——为无法在798找到空间及不堪忍受人流的艺术画廊提供空间。设计的一致性造成相当现代的感觉,似乎在保护着均一与平等。由于数家国际性画廊的进入,这里可以号称一个专业化的艺术区面貌,又由于格式的断裂与封闭感,空间的内部又声张排他性与独一无二的尊严。这些建筑,尽管平面性伸展,却有如插入历史的楔子,宣布与传统断绝,并冠以艾未未x新建筑的符号。

 

  尽管我个人并不认为这些建筑可以成为理想范式,但相比当下北京的流行新建筑就感觉比较合理也好看的多。这些建筑适合处于城乡接合部的草场地艺术区。甚至与相距仅1公里之遥的798艺术区彼此呼应。它们展现了北京的建筑样式在时代中徘徊,盲目追随工具时代的真实。草场地艺术区的空间并非无瑕疵——正如我们指摘这个暴力发展的时代一样,正是这个时代生存欲望与夸张生产力的真实,使它获得了生命的搏动。人们踏在真实的土地上,在阻断或延展的空间里呼吸。相比之下,大多数商业地区,包括许多大牌国际建筑师设计的商楼大厦,既不连接土地的历史,又不提供精神的未来,甚至缺乏形式上的开放性。每当我路过那里,我惊诧技术与资本的力量,但我无法呼吸。

 

  从建筑空间看草场地,1. 较好的建筑基准; 2. 容纳城市中心至近郊、以及交通网络、绿色环境的协调性; 3. 在超大城市建筑丛林中绝无仅少的建筑实验; 4. 大部分空间现被画廊或艺术机构所利用。所有情况都已与城市发生了关系。这已是在大花园里茁壮生存的草,即使我们没有特殊的喜爱,也不需要特别的憎恨,因为这里已是城市机体的自然生态。如果动真要在土地资本上进行计算的话,应该加上城市功能、街区规划;加上历史,政治,文化,人群交往所产生与持续产生的综合价值。

 

  即便有土地转制并生的法律问题,也可以假以时日,理性而且温和地解决。

 

  “历史”的城市才是未来城市

 

  两年前我有幸参观了“草原上的GDP奇迹”——鄂尔多斯。被引号的形容词来自三联《生活》的介绍特集,不过我抱有另外的疑问:资本的强大支持可以使创造性走出多远?最起码这个标杆城市在城市规划设计上方向性迷失了。当我被介绍那些“未来城市”的奇迹时,我发现所谓“未来”大多是水土不服的规划设计,过去二十年来在西方已被反复批评几近淘汰了。

 

  最大利点是其开放性,但最快的方式——飞机载来的建筑师们完全没有草原上的知识与记忆,“欲速则不达”。我所看到的街道与建筑从财富而来,奔向新的财富目标。证实“只要有了钱,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可以造出来”。* 看到所发生的现实,我的体会是鄂尔多斯可以在草原上,也可以在月亮上。

 

  一般情况,我们欢迎样式新鲜的建筑,但条件是建筑空间必须与城市背景发生超越当下时间的沟通,从始至终。

 

  可以断言,不存在为未来建设的未来城市。“未来城市”这个迷人的口号下呈现的可能仅仅是当下性及技术商品的流行性,很短的时间就会过时了。只有历史的城市才会有未来,如罗马、巴黎、甚至纽约。曾经历史城市的北京虽然不断地削弱未来的可能性,尚存的资源保留了尚存的可能性。

 

  草场地与鄂尔多斯,同样有艾未未的设计项目,我们看到截然相反的结果。

 

  草场地有历史建筑吗?很遗憾我们发现没有。但艺术区容纳了公共建筑中可以渗透的历史情感,它开放地接受以及提供人所触及的回忆。因为草场地的现代性,因此被识别,进入北京历史城市的现代编码,它完全有未来性质。

 

  必须说明需要保存的“历史”,不仅是权威与政治秩序的那些建筑,尽管那些建筑利用了较完美的文化样式。带有权威符号的历史建筑应该放在一个过去式的语境里进行解读,不然它们会仅仅成为维护官样秩序的历史遗产。在保存798工业建筑的运动里,大部分的著名当地建筑师采取非常保守的态度,而无视我们真诚的呼吁。他们认为在北京仅有皇家建筑园林才是历史遗产,才具保护的价值。很可惜他们经历过那些被权威欺凌的严酷时代,却仍旧维护权威的唯一合法性。

 

  798的工业建筑是近代的,它的历史几乎是北京人有目共睹的,两代工人在那里经历了革命运动与青春年代。现在的空间做为一种日常开放空间,成为城市最大型的公共艺术场所,它的转型在城市中具有历史进步的典范作用。做为保存下的历史遗产成为人们共同分享的经历,如果不是最重要,也是比较重要的城市性质了。798的参照系数是遗产不成为被封存的遗产,它仍旧是城市空间日常生活中人们与共的状态。

 

  同样的意义,成为公共空间的草场地虽不像798那样肩负旧的时代,但它与798共处一条时间的延长线上。如果设定城市中心出发的时针向东北角45°切分,可以看到时间所打开的空间,有某些偏移,或者上升,这正是可以发生历史神奇的关键所在。

 

  * 毛泽东原句是:“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可以造出来”。

 

  静止的节奏感

 

  空间庇护人的身体,“这是人的第二种饥饿”,君特.格拉斯说。另两种饥饿是真正的饥饿与性。饥饿是身体感觉,身体感觉提出对空间的要求。中文的“被”字也是身体的一部分,“皮”与“衣”。到底是被保护了,被温暖了?还是被侵犯了,被拆迁了?恐怕没有人喜欢后者。

 

  环顾四周,还是后者发生的情况多多。近10年了,我被搬迁了4次。大都是身不得已的第二种饥饿指导下的运动。究其原因,有3次是因为空间背后的资本发出的指令。而资本的所有者并不因为空间,而是因为空间的价值,可见空间可以产生另一种饥饿:财富。

 

  第四种叫做“财富”的饥饿像幽灵一样在北京的上空徘徊。这位幽灵堂而皇之,占据人们的居所,给另外一些居所画上“拆”的符号。幽灵指挥大批的建筑工人,建筑新的,更高的,平庸没有特色的住宅群。城市空间像洪水一样向市郊侵袭,续而向农村扩大。到处都是建设工地,每个角落都是房市的宣传。我曾暂居的高碑店街道拆掉了道路两侧的平房,新盖上均高12M,间隔4M,没有绿地的联排仿古建楼群。

 

  这就是我们面对的情景——第四种饥饿感控制了城市的大街小巷。虽然欲望与生产力成就了发展(去年的土地财政数字增长30%),也造就城市的平庸和空泛。除了不间断的噪音与空气污染之外,充满了汽车的交通景象成了繁华市街上的重要特色。

 

  如果掌握了城市生命的旋律,应该是停下来,反省一下,交换意见,对现场检证的时候了。古老的易经一直提醒我们存在着阴阳的转换方式。这是必须参照的智慧,尽管没有清楚可见的结论。城市应有独立的节奏感,相对于速度,静止也可以产生正面的效果。

 

  对于艺术来说,静止的状态更接近创造。

 

  北京正计划打造世界城市,这是一个迷人的计划。在发表的计划项目里,我们看到多项技术目标可使北京成为绝对的建设城市。世界城市的生活就是活动筋骨吗?无庸质疑是技术官僚们的片断臆想。看看北京欲加攀比的世界城市,大都在20年前结束建设时代了。理想一点的选择目标是:一代人的精神创造,城市文明的成就,人间关系结构的宽容与知性,生产与延续利用的物质存在,城市与自然景观融合的丰富生态,以最大的努力通达社会的文化质量,用以辐射人们的生活品质。

 

  因此要停止一些迫不及待的改造计划,土地储备计划,停止对现状仍旧生腾活跃的白塔寺地区,鼓楼地区的改造计划——不是说不可为,而是可以寻找更加尊重历史感觉的,尊重人群空间记忆的改造方式。

 

  有创造性的文化形式,往往融合在看似底层的充实生活之中。

 

  创造,或培养创造环境无法在生产模式里诞生。

 

  同样可以分析,城市愈加单向依靠科学与技术的进步,生产的效率与规模,独立的创造因素就愈向分裂和枯竭,反而限制科学与技术的自主开发。这是一种“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的悖论。

 

  回到静止状态,倾听它的节奏感。静止与运动的不同在于,它关注非表象的东西,沉浸于本质。它的节奏不符合高潮,却揭示连续。

 

  为了回答《生活周刊》什么是“艺术理想”的问题,阿波利奈尔写道:

 

  “毫无理想——只有存在的一切;

  我本身、我的感觉、我的想象;

  其它人、他们的感觉、他们的想象;

  事物、它们的外形、它们的属性;

  令人惊讶的事,由此孕育的生命和由此改变的东西。

 

  * 引自曹雪芹《红楼梦》第五回故事里的诗句。

 

  2010-5-9

 

【编辑: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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