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8年
中国重庆,公元1968年11月11日,产房外不时传来“815”和“反到底”两队造反派交战的枪炮声。母亲上产床已经有8小时,在几乎绝望的边缘,我终于出生了,父亲高兴得跳起来。这时,《国际歌》响起,是“反到底”在追悼死去的同志,花圈的挽联上写着: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于是,“飙”这个名字就落在了我的出生证上。
1969年
枪声渐渐稀落,历时三年的武斗终止。
1970年
我冷不防地说一声:“高!”把在座诸位吓了一跳。这是除啼哭之外,我发出的第一个字音。
1971年
10月,在第26届联合国大会上恢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的合法权益。
1972年
记得我是从拓摹小人书开始画画的,那些稿纸早已归于尘土,而众人给我的鼓励却记忆犹新。
1973年
因为鼓励,我开始越发喜爱画画了。
1974年
那天看完露天电影《上甘岭》回家,父亲情绪激动地描述了这场在4平方公里的高地上投入两个兵团的高密度战役。他说:“电影里那个无线电通讯员就是我。”“怎么长得不像?”我将信将疑。“傻瓜,你爸是角色的原型之一。”母亲解释道。父亲自顾自说下去:“当时最大的愿望莫过于等战争结束,回到家乡过和平安宁的生活。”
第二天,母亲做了顿少有的“丰盛”晚餐——1荤、2素、1汤。因为当时生活拮据,所以我对其“丰盛”记忆深刻,成为和平安宁的象征。
1975年
秋季入学,建新小学坐落在嘉陵江边,船夫的号子常常传入教室,带走我的神思。
1976年
9月9日那天,老师命令不许玩耍不许笑:毛主席去世了。我大惊,本以为毛主席可以活到一万岁。10月14日,“四人帮”被粉碎,黑板报需要大量的漫画和宣传画,我脱颖而出,成为全校画得最好的人。
1977年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影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这首歌伴随着我童年的欢乐和憧憬。9月,中国确定恢复高考,大学校门在10年后向我敞开。
1978年
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提出将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中国开始改革开放。
1979年
1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与美利坚合众国建立外交关系。
不知从哪天开始,邓丽君温馨的歌声渐渐在红色中国荡漾。
这年我患甲性肝炎,以为要死了。由此产生两种恐惧,其一是怕死后留下空白,枉来人间一游,这大抵是虚荣心作怪;其二才是死,这概念对我来说很抽象。之后,欲写自述却未遂。
1980年
候鸟迁移,一不留神,我小学毕业。
1981年
中国女排首次夺得世界杯冠军,“振兴中华”的口号振奋了每一个中国人。
1982年
我奶奶随长眠地下的爷爷而去,她被送进熊熊火焰中的时候,“死”从字典里走进我脑海。之后不久,我度过了14岁生日。
这一年是文化大革命结束第六年。在“伤痕美术”向“乡土绘画”转型之时,我第一次到了四川美术学院,被那些油画所振奋,从而偏离了父母指引的科学航线。
1983年
考入四川美术学院附中。
1984年
那时我15岁半。L坐我后排的课桌,总觉从后脑到背脊布满了她的眼光,这一想象令我喜悦,平素见了面,自觉亲近起来,由此羞于正眼端详她了。
高班同学常来讲男女之间的事。我心极乱,几起几伏,终究没能藏得住恋慕情绪,去约她说话。她借去成都看画展为由走了。我恨那个办画展的人,后来知道是挪威人蒙克。
老师劝我化悲痛为力量,以奏大功。我咬咬牙:拼了!这声“拼了”大抵便是L予我的最珍贵的赐物了。
同年12月,中英两国政府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签署,确定1997年中国政府恢复对香港行使主权。我没料到:1997、香港,成了我走向艺术职业生涯的起点。我想起了曾憎恨过的挪威人蒙克和他的《呐喊》。
1985年
这一年,西方思潮滚滚涌入中国,出国留学高烧不退,大有五四新文化运动卷土重来之势。校园上下充溢着五四式的激情。我跟着兴奋起来随之带动饭量大增,一顿晚餐竟吃了一公斤。
1986年
那天中午,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我不知是怎么去的美术馆,里面伦勃朗的画作令我震惊,对我有极强的感染力。暗想:除了赏阅之外,一生何求。“小子!这批画是归你所有的。”惊回首,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对此话信以为真,惊喜过度,不幸醒来,原来是一场梦。
一如海市蜃楼!
正沮丧之时,另一个更为迷人的念头渐渐浮现出来:那些画本不是伦氏所作,也未见过世间与其雷同者,或许真是归我所有——将是我所作。慌忙追忆,具体的画面迅即消失。
再如海市蜃楼!!
但抹不去的,是一片混沌中的终极审美理想,我以为:那些画是我生命的谜底和梦想。这一点是许多年以后才觉察到的。
1987年
时间过得很快,在附中毕业晚会上,我从30份礼物中,抽到了K小姐准备的那份——一双袜子、一个海螺和一个海贝。
对于名胜的情节,有两处是自幼便结下的。一为西湖,二为天安门广场。两地在我心中,一个像凄婉娇美的少女,一个如气魄伟岸的男儿。8月的一天,我收到浙江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我竟要去见那位少女了。
见了面,西湖的平静使我的情绪一时不知如何释放。校园对面的“柳浪闻莺”是一壶美酒,醉了我,也醉了1987。
1988年
故乡远在天边,西湖又飘渺得无法把握。
连日来心绪黯然。20岁生日那天,我无端地想喝烈酒,并且这样做了——并且是一个人在“断桥残雪”处,极冷——并且还流了眼泪——并且嗓子眼儿像被什么东西卡住,长时间难以吐出或吞下——并且把它界定为“痛苦”——并且由此而快意——并且又因觉出自虐倾向而后怕——并且这一幕成了我1988年的符号——并且我恐惧了,因为这是人世间任何快乐都与之无关的郁郁寡合的自闭性符号——并且一个愿望产生了,那就是:忘掉这符号!
再后来,我真的忘了。当然是W帮的忙。
1989年
新年钟声响过,我毫无预感的进入这个多事的年岁。
作画占据全部生活的日子持续到一月中旬。我在望湖宾馆的大堂见到林先生,他说要给我在台湾办画展,随即数了一叠钞票给我。我用手捂住胸口,心跳得厉害……把一部分钱寄给父母,汇款单成了我的独立宣言。
4月15日,中共中央前任总书记胡耀邦逝世。那天,我约W去爬那座看上去很险峻的山,她答应了。第二天,我们出发。说险峻,其实还是有路的。这时,在北京,北大、师大、人大、政法等大学的学生集队游行到天安门广场,悼念胡耀邦。临近中午,我们爬上了那座山。山顶颇像一个舞台,远远的,只有海浪拍岸的声音。
18日,首都部分高校师生将请愿书递交人大常委会,要求重新评价胡耀邦的是非功过,否定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回到学校,才知道全国各地已大规模罢课,到处是标语口号和游行的队伍,很像是电影里的场面。
26日,《人民日报》发表题为《必须旗帜鲜明的反对动乱》的社论。接下去,天安门广场3000名学生绝食抗议,而新闻媒体忽左忽右。我平生第一次真正上了一堂政治课。这期间,我竟爱上了W。原以为我与她是迥然不同的类型,可常在一起后,互为参照,从远处看,倒也如出一辙。后来,我以此感受去远观周围的事物,竟发现几乎所有的隔阂都是可以消除的。
5月20日,在北京,中共中央、国务院颁布了戒严令。6月4日,戒严部队进驻天安门广场,平息了这场风波。重新稳定了发展环境,这是历史经过某段河床时必然出现的乱流,随后大势又继续奔涌而去。
三年后,我第一次站在天安门广场的时候,秋高气爽,阳光灿烂。儿时的想象没错——广场看上去真的如一个气魄伟岸的男儿。这是后话。
11月9日,阻隔东德和西德的柏林墙倒塌,次年的10月3日,德国完成统一。东西方冷战逐渐走向结束,这一年,世界局势风起云涌,真可谓“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暑假独自从南方旅行回来。被从前抄录的一段话吸引:“只有当旅行者为寻求非我而出行,并与非我融为一体时,他们才能成功。”
岁末的晚上,洗完澡,轻松得有点站不住。钟声响起,多事的1989将一去不复返,整个80年代将一去不复返。我并不知道有多少此刻被遗忘的事物,将在未来的某一天被想起,甚至改变生命的走向。我只知道:每个人窃喜窃悲于心底、忘怀而又确实存在过的许多时刻,沉淀着,如陈年老酒般淡而香醇,得以成为晚年安乐椅上的最佳饮品。
1990年
第五次看完电影《末代皇帝》,第五次蠢蠢欲动地想画点什么。我乘兴绘制的《体育》赴京参加了中国体育美展,为此我剃了光头,以示从零开始。
9月,到达西安,此行寻访文明遗迹。从西安到临潼、咸阳、扶风、凤翔、麟游、宝鸡、天水、麦积山、孟源、风陵渡、芮城、潼关、洛阳、苏州、上海、杭州。一路下来,“历史”这个沉重的东西把我怔住了。当我站在永乐宫壁画前为其惊叹的时候,一个念头出现,那就是时间!侵蚀、风化、变色、脱落、切割搬迁、战乱破坏、传媒的张扬这些自然和人为的手笔不间断地塑造壁画,在岁月的造化中,壁画已远远超越了当初完成时所能容纳的范畴,它好似一部巨型日记,记载着时间的进程,并将随着时间的推移,永远创作下去。这使我想到另一个例子,南唐的李煜曾写道:“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千年来,后人在欣赏诗句的时候,也用来表达自己的忧愁,它们汇聚在一起,远远超越了李煜个人的忧愁。艺术欣赏本身成为一种创造。由此我觉悟到艺术作品应留有余地,太完美,恰恰是走向永恒的障碍。
11月28日,中国正式在国际互联网络信息中心注册登记了自己的顶极域名CN,加入Internet大家庭,之后,互联网时代的大潮势不可挡、汹涌澎湃。
12月19日,上海证券交易所挂牌成立,中国股市开启。
1991年
寻访文明遗迹结束后,我如受了孕,又过了十个月,三胞胎降生,我取名为《都市过客》一、二、三。毕业展那天,我体会到一种极强的分离感,三张画如同我的孩子,有了自己独立的生命,不再附体于我。
W在南方找到了工作,她说:“我走了。”
8月的一个夏夜,在杭州玉皇山脚下,老庄和孔孟轮番给我洗完脑子后,我到院坝去看星星,蝉鸣繁响,竟已听不真。群星沿自己的轨迹高速运转,并隐藏于人类视觉的静感中。相对于航天飞机,群星高高在上;相对于珠穆朗玛峰,航天飞机高高在上;相对于我们,珠峰高高在上;而衡量高度的标准,实在是自己的角度啊。高度之争已没有意义,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位置和轨迹。这是对我发出的第一个字音“高”的另类解释。
9月,我到四川美术学院任教那天,精神抖擞、壮志凌云。企图一年半载打下江山。给我当头一棒的,却是K小姐和那只花瓶。
12月21日,还差5天就满70岁生日的苏联解体。
1992年
与K小姐结婚那天,我翻箱倒柜找出五年前附中毕业晚会上抽到的她那份礼物,海螺和海贝竟酷似一阳一阴的符号,着实把我吓出一身冷汗。似乎冥冥之中,一切早已约定。
再说那只花瓶,是我在当铺看见的,我大胆到不经任何人鉴定就拿出五个月工资,当作古董买下来。尽管后来知道是赝品,但却由此沉迷于古董收藏,渴望时间倒转,回到古代去。
K小姐和那只花瓶联手把我从壮志凌云的梦想中拉回现实,艺术理想沉入心底。
这当头一棒,实在是我愿意挨的。我开始平凡地做人。
在发展方向不明的时刻,邓小平南巡讲话:“不发展经济只能是死路一条。”中国改革开放的进程从此不可逆转。
1993年
这一年,真的平淡得出奇。可以说是熬过来的。也许,对于阶段性成长的过分要求,是对生命的一种轻视——我们不能要求一个儿童看破红尘,尽管那是一种高境界。有一天早晨,我已70岁了,前面大量的日子已清空,后面有限的日子在期待,一无所有的我拿什么交待此生?!伤心欲绝的大哭是一匹野马带我冲出了恶梦。还好,原来我才只有25岁!顺手抹掉了眼泪。
1994年
熬过93年,在烧掉毕业后勾画的近百张草图后,完成了《梳妆台游记》和《归去来兮》系列,我松了口气,好像活着有了理由。
这一年,我终于发现K有许多梦想是我不能满足的。如同灌满氢的气球,直愣愣地要往天上飞,而线头却攥在我手心,我实在不愿让气球飞到破裂点的高度,也不忍心造成欲飞不能的委屈。渴望天空的愿望是无辜的,飞向破裂是必然的。
对于K来说,她的梦想就是她的悲哀,也是当代人的悲哀。因为现有的家庭体系已显得过时,而现代文明尚未找到另一种能够取代家庭同时又符合人类心理的基本生活单位。
1995年
婚姻在炎热的夏季走到了尽头。
1996年
无数个夜以继日的工作之后,迎来11月18日那个早晨,我将画拿到四川美术学院陈列馆展出,松口气,回家沉沉睡去。
第三天,我去看我的画展时发现:近年来,从《都市过客》到《梳妆台游记》,再到现阶段的作品,有着同样的思维线索和精神指向,所不同的是穿着各自的外衣(样式),只是现阶段的外衣更合身而已。也许,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的中午,我的画竟如此真切地化为梦中作品的一部分。我终于明白,昔日的海市蜃楼正是我要寻找并试图与之融为一体的非我。为此我深受震撼,因为画中的状态既是我生存的状态、隐私和寓言。
——1997年2月于重庆黄桷坪正街184号7-3号
二
1997年
12年后,为了把生命密码塞入个人专集,我的自述年表要从97年开始续写,让2009年的我钻入上个世纪的身体里,我不仅没有热血沸腾,反而是脑花凋零、思维冰封,因为只有活在当下才有体温,才能新陈代谢。回忆把我从身体里拔出,扔向往事的深渊,我由于身心分离而蜕化为行尸走肉。行尸走肉的写作困境由97年所引发。迎面走来的是2月19日邓小平逝世的讯息,这位伟人将毛泽东时代的乌托邦重新顺应历史趋势;我还看到钟飙在香港Schoeni画廊的《生命寓言》个展开幕,启动了艺术的职业生涯;这一年刚刚直辖的重庆春光明媚,钟飙内心的希望肆意生长,体内鲜花盛开,宛如一只缤纷绚烂的万花筒,从中可以看到香港回归、亚洲金融风暴、克隆羊多利以及黛安娜的葬礼等等等等……蚊子狠咬了一口万花筒前的行尸走肉,我就回到了2009,翻手把这只装着我B型血的蚊子从立体变成平面,大腿上似纹身绽放!记忆打开了。
1998年
阳春,在重庆长江边的一个茶馆里,年过半百的长者们在棋牌中博弈,我在茉莉花茶里苦苦思索,艺术的方向若隐若现。晴转阴,要下暴雨了。那个下午,确定了把寻找偶然背后的秩序作为方向,由此开始了艺术人生的探密之旅。
盛夏,突发的急性肠胃炎逼我想到,一直为了美好的未来而竭尽全力,今天的意义又在哪里?
深秋,中国改革开放的第20个年头,我降生的第30个年头,黄浦江两岸夜色阑珊,我独自坐在上海外滩,时代的脉搏跳得厉害,勃勃生机正在迎来历史大潮,涛声暗涌、晚风拂面,感动是朝天椒,辣得我流泪。
隆冬,无事。
1999年
99年中国大地上出现了三家由企业出资成立的私人美术馆,开始收藏当时主要出口到西方的当代艺术。这时,离后来中国当代艺术市场行情火爆还有漫长的7年。这期间,它们纷纷消散。
20世纪最后十年中我的第二次酩酊大醉出现在2月,我确认自己安全趴在地上后,就切断了记忆。当日,成都多云转晴。这一年,从上海人民广场的手机来电,到成渝大巴上的游思,从国际艺苑里迟到的新锐,到新华宾馆里的舌战群儒……好像由各种生命信息变成的符号,并没有被分享的意义,更适合锁在各自的抽屉里,并把密码遗忘在风中。
2000年
从西汉平帝元始元年(公元元年)到北宋真宗咸平三年(公元1000年),祖先们和千年交汇没有丝毫关系,时间本没有刻度,我们不由分说来到了以基督出生划分的公元2000年。千禧年虽然点燃了焰火和全世界的激情,但这一伟大时刻低调而平凡,甚至不如昼夜交替来得明显,尾数归零,千年归零,却是一样的月光。
与我迥然不同类型的T小姐和我走在冬日冰封的青海湖上,水岸之间,汹涌的波浪被冻结成静态的雕塑,凝固的激情在阳光下冬眠。在街道办事处,我们结婚了。
2001年
作为真正千年开端的2001低调地到来,在久远的公元前2000 年,伊拉克的乌尔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城市。现在,我们以500年为单位来串起曾经的辉煌之城。到公元前1500年时,最重要城市已是埃及的底比斯,公元前1000年时则没有什么世界中心,到公元前500年是波斯波利斯,公元元年时是罗马,公元500年是长安(西安),1000年是汴梁(开封),1500年是佛罗伦萨,2000年是纽约。这条璀璨的珠链,露出了历史潮流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本性,因而下一个五百年的世界中心无人知道。9月11日,两架被恐怖分子劫持的飞机撞向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双子塔轰然倒塌,3025人死亡或失踪。和平的对面多了一个叫恐怖主义的敌人。
我虽初到欧洲,却像久别重逢,空气中混合着花草、香水和耶稣的味道,仿佛很久以前就潜伏在我身体里,经历文革磨难、伴随改革开放,终于被激活,在一个德国的小镇,我要了双份咖啡。12月11日,中国加入WTO。
2002年
我猛冲上太阳金字塔顶时,五脏六腑沸腾,眼前的风景和游人像硫酸纸上的拷贝,半透明地覆盖着意识,是高原反应!这时,我的画在墨西哥城邮政宫里看望观众;而远在中国的长征艺术计划到达了泸沽湖,朱迪·芝加哥策划的女性艺术家的展览在这个仍沿袭着母系社会习俗的地方登场,我冒充女性送展的海报作品《3月8日》居然让她认出是男性所为,被取消资格。这娘们儿眼光够毒!用她的内功逼得我高原反应。
我来到里维拉和弗理达的家,他们不在,画室里也没人,说是上个世纪就走了,悬在墙外的楼梯通往天堂。
我来到长江三峡,百万移民的新生活正在提升海拔高度。悠长的汽笛声像一个响屁在寻找五线谱,把千古绝唱沉入水底,岸边的废墟中没有李白。
这一年,当代艺术已在中国的各个战场打响,从边缘向主流进发,把艺术教育逼到了十字路口。“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孙中山的声音从上个世纪初传来,带着明显的广东口音。9月,北京农业展览馆的丰收——当代艺术展,把实验艺术推到了苹果节庆典的万千观众前,这时大家已开始习惯于一边成为卖苹果的噱头,一边利用临时舞台悄悄酝酿新文化大计。这是任何一支地下暗潮变身主流的必由之路。
10月28日,重庆美术馆在四川美术学院挂牌成立,没想到我任职创作科研处副处长后的首个提议就搞定!开馆展粉墨登场,我这个副馆长眼睛熬成了熊猫,把作品都看成了竹笋。
2003年
校庆时回母校,中国美术学院的新校名与新大楼一起,清空了记忆中的浙美校园。往事的蛛丝马迹飘摇在风中,找不到落点,人是物非。也好,那就面向未来轻装上路。
安东尼·葛姆雷率领20多万小泥人出发,把《土地》艺术项目空降到人民群众中。策划完他的重庆巡展,我看着大量观众留言和一望无际的“泥人葛”,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这家伙的艺术无需观众的专业知识和文化土壤,只要有意识、情感就能共享。“泥人张”只能自叹不如!因为他是在模仿生活,而“泥人葛”本身就是生活的节点、集体无意识的迹遇。
2004年
年初去景德镇寻找瓷都昔日的辉煌,这个没落贵族尘土飞扬,公路边的每个电线杆都套上了青花龙纹瓷筒,艳俗得憨厚。中国千年陶瓷艺术已成宝贵遗产,物理意义上的陶瓷大潮走向了马桶和地砖。其实,任何一种载体都有兴衰过程,没有必要伤逝,因为精神会延续。就像老庄已死,道还在。
有一种需求的互动逐渐在中国大地产生,那就是商业推广需要吸引客户眼球,实验艺术变现需要借腹怀胎。4月17日,我们策划的“无间”——04中国建筑工地先锋艺术展开幕时,像赶庙会一样,数千人民群众争先恐后地来参观一个看不懂的展览,令人大跌隐形眼镜。本来是想通过与地产商的合作各取所需,没想到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对先锋艺术也浇灌热情。我想起了前言里的无间:“无”是空,是零,是隐,是虚,是否定,是化解,是还未开始,是已经结束,是一切内容的格式化,是假设复归于假设,是真实还原到起点,是事无巨细照单全收的大包容,是找不到答案的结论,是没有立场的虚怀若谷……它还可以是更多,但它更是“无”本身。“间”是阻隔,是分类,是事物与事物相融的空歇,是划分后形成的容积,是全球化中的本土主义,是火锅的清汤和红汤,是梦想与现实的分野,是从此到彼的距离,是一种类型向另一种类型的过度,是继续解释下去的停顿……它还可以是更多,或者,它干脆就是字体分解后的顿悟——在门里过着的日子。
2005年
是离开行政岗位的时候了。在重庆,我预期中的文化理想还没有到可以执行的层面,但种子已发芽,参天大树沐浴在未来的阳光中。
淮海路的天色暗下来,启动街灯和霓虹,熙来攘往的人群向各自的理想移动。上海巴黎春天百货外墙上挂着我巨大的作品,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作品会出现在多个大城市的中心。港龙航空用当代艺术来推广形象,走在大众文化前面;我用十年前形成的风格来对应大众诉求,依据正是先锋与时尚的时间差。实际上,成熟的先锋探索经过时间变身时尚;有广泛共同记忆的时尚历经岁月积淀成为经典。这是一条延绵不绝的生态链,时间在化解先锋愤怒的同时,孕育新的叛逆;时间在耗散时尚热情的瞬间,滋生新的渴望;最后去粗取精汇入经典,闪耀夜空。
这是一个普通的春节,爆竹声还没有散尽,生命就发生了改变。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是,迎面而来的重要变化不是来自现实,而是来自本质。
我的艺术和生活突然并轨!艺术不再是生活的旁观者,不再争夺我的时间,不再用蔑视的态度对待欲望;而生活,也不再是艺术的资料库。它们根本就是同一样东西,没有彼此。艺术与生活的统一大业在我内心的实现,使纷乱世相逐渐揭开了神秘面纱,各种事实下面暗藏的逻辑和轨迹浮出水面,我开始如鱼得水。我不知道这样的变化应该向谁鸣谢,所以只能把感恩的心面向我之外的一切。春寒料峭中,我还看到另一个层次的真实存在,那就是能量世界!它一直都在那儿,它是一切事物的缘由,它有不一样的时空背景,它如同曾经的网络世界一样,真实地存在于我们的理解范围之外。事实上,网络世界早在亿万年以前就存在,只是从前没有找到通向它的路径,条件一旦具备,它就立即显形。在能量世界里,我们走了很远,穿越无数个世纪来到今生的此刻。我们是回不去的!所以只能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自然成形。
在现实世界,玫瑰在酒吧里悄悄枯萎,音乐和欲望在交换能量。
2006年
《爱马仕的世界》06年春夏版,我的文章《巴黎碎片》发表在开篇,被翻译成12国语言,这对我可是大事!要知道在巴黎,我语言不通,加上过境转机也只停留过20多天,又不是专业写作,所以比瞎子摸象还难。4月6日杂志发布会那天,爱马仕的营销总监说:“我从小就生在巴黎,感谢你告诉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巴黎。”我说:“我也很高兴,写完之后达到了什么都没写之前的状态,最初的感觉未被破坏。”这时,朗诵者优美的男中音传来:“‘巴黎’是藏在辞海里的一个名词,当我找到它,就动起来跟着感觉走了……”
不管从北京到重庆,从纽约到伊斯坦布尔,从都市到乡村,从他乡到家园……我们所面对的都是同一个地球,所不同的是有各自的角度。所以在迁移中更可能接近真实。迁移,不仅是地理的,更是心理的。
我独自到达纽约已是傍晚,警车的高音刺破时代广场的混响,视觉冲击波此起彼伏!“时代广场”这个同时包含了时间和空间的名字,以魔幻的现场,讲述着人生就是从时间和空间中经过,然后离开的故事。几天后,我从纽约飞往丹佛的飞机俯瞰,广袤大地上漂浮的白云像无人采摘的棉花,棉花下面,一条蜿蜒的江河流出记忆深处的歌声:“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昔日朝鲜战场上的思乡歌曲,被曾经是敌国的河流激响,双方的亡灵在共同歌唱,和平在倾听。
2007年
2年后的7月25日,我惊异地发现了三种人称中的自我,于是,按耐不住要用在2007的叙述中。是这样的:“钟飙”包含你、我、他三种存在,你在现实世界活着,我在能量世界生存,而他——过去和未来的钟飙总是不断地从我们的身体穿过,来来去去。
现在,你是钟飙!我们是形影不离的共同体,你1月1日下午和T到了北京,艳阳高照吞食皑皑白雪,融化雪水的,还有新生活的渴望,从这一天起,北京成了你的家乡。而我,终于回到了现实世界下面的能量场,眼花缭乱的高速运行,左右着现实世界的一切。
你刚到北京4个月,我就告诉你:历史的大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却以顺势而为成就大业。你出了一身冷汗,想起当年为官时,保守派想回到过去,而你却指望未来提前发生,螳螂挡车和螳螂推车,同样是自不量力!“我们的全部智慧在于找到顺其自然的道路。”这句话其实早就出现在你1999年的笔下,却遗失在了2002。
你在红场的冰天雪地里寻找苏维埃的红色理想,它曾经躺在你的中学课本里,而现在,只能从俄罗斯艺术家的政治波谱中嗅出它的异味。社会主义的中国刚刚颁布《物权法》,在重庆就惊现史上最牛钉子户的维权奇观。现场如同湖泊干枯后形成的孤岛,绝对是因时因地应运而生的艺术杰作,你知我知可惜钉子户不知。综合作用下的自然成形是无法署名的艺术,远远地逍遥于博物馆之外。
我看到你穿着白衬衣笑容可掬地游动在9月1日,你的个展《出神入画》在北京798开幕,我回到现实世界和你一起狂欢,分享你的经历。我跟着你到香港、莫斯科、旧金山、马德里、台北、首尔、新加坡、雅典、杜塞尔多夫、埃森、科隆、雅加达、纽约、丹佛等等许多城市,你说北京离世界很近。我说北京本来就在世界之中。
圣诞节那天,你来到了传说中的大理,蓝天白云、苍山洱海一尘不染,好像从来没有使用过,出奇的新。你的身心透明空灵起来,准备干净地走向人生第40个年头;我稍作休息,也将进入2008年的必然性之中。
2008年
从钟飙出生的那个下午算起,转眼已40年过去了。后来知道,1968年全世界发生了很多大事,《时代周刊》甚至说,“1968年像一把刀,切断了过去与未来”。当然这不是想要铺垫钟飙诞生的意义,只是一个40岁的顽童像拆开生日礼物那样,把凋零的往事撒满一地而已。改革开放恍若隔世的30年,将童年记忆变成久远的传说。
在《从1968年出发》这部遍布密码的叙述中,人生经历被一种潜在的基调选择,取舍之间,此起彼伏。这个主宰着往事的基调,是当下的美学需要还是文体的结构诉求?是内心深处的呼唤还是他人眼中的靓装?抑或是能量黑洞的自然成形?不管怎样,旧曲一旦谱写成新的乐章,就有了另一层真实。此时,它正从幽暗的深处一步步走来。
这一年,第29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在北京举行;酝酿已久的全球金融风暴从华尔街喷涌而出;另一股地下能量,制造了5.12汶川大地震;马丁·路德·金遇刺40年后,美国选出第一位黑人总统奥巴马……一切早已存在,只有经过时显形。9月6日,你在上海的个展显形,这个生命中注定的路标如期出现。在现实的深处,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一个已经存在的整体,我们经过时只是进入了这个整体的局部而已。从那以后,我常看到你在光天化日之下,用人间的语言述说能量世界的秘密;而当你与兄弟姐妹们欢聚时,需要我为你提供意义。
这一年的圣诞篝火,点亮的不仅是具体的时间和空间,我突然发现,你回到了形象诞生之前,你可以根据愿望随意成形,你可以在自我与他者之间自由转换,你可以放慢目光让影像逐级残留,你可以把音乐变成动物并钻进他的身体,你可以让舞蹈液态流淌,你可以用终极黑色把暗部衬托成光明,你可以将时间融化,你可以使呼吸现形,你可以挪移距离令世界天涯咫尺,你可以调动日月星辰,你可以组织自己的宇宙……一切归于混沌,在混沌状态中,你无所不可!
你超然的幸福体验也感动了我。实际上,生活就是无数张静止的图画,通过你的意愿连接起来。成为一部有整个人生那么长的电影,连续放映不曾有片刻停顿,即便你躺在沙发上养神,也是剧情的需要。而观众席上,此刻除了我在看着你,还有刚刚过了两千零八岁生日的耶和华。
2009年
《显形》艺术项目意味着一个归宿,终结了图像的因缘迹会。在北京寒冷的冬天,艺术带你踏上与我汇合的旅程,这一趟,开往混沌,去寻找形象诞生之前的能量源泉。“只有顺应永不停息的必然趋势,艺术创造才会在每一个当下重生。” 在雅加达你的话音刚落,外面就下起了雨,个展《大势》开幕。
从北京开往承德的高速路上,你把音量开得很大,乐声像探照灯射向夜空那样深邃。突然间景随心移!车没动,路在退。车窗外由近到远的快慢变化,紧咬住节奏和旋律,把整个大地变成动物翩翩起舞,这个叫大地的动物是你的知音,在春暖花开的午后,用舞蹈让音乐显形。
春眠不觉晓,迷恋睡眠的你开始在睡眠时迟到和早退,你不是在响应“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的经验论,而是觉得现实太美好,舍不得去睡,只要你睁开眼就必定会迎来新一天的生动。你猛然发现,人的生理活动范围永远超不出手脚的半径,所以人生实际上是背景的变换围绕意愿展开,构成不变应万变的小宇宙。
7月7日凌晨,父亲在你眼皮底下撒手人寰,从你出生那一刻就预定的悲伤如约而至,当从未有过的潜能在你体内汹涌之时,父亲体内的能量正离他而去,好像你们的身体之间有一个通道,父亲越来越高,因此能量就源源不断向你流来,直到他枯竭,并在熊熊火焰中升天。从此,夜空中有了父亲。
又要上路了,从星际深处出发,各种暗物质逐渐转化为历史和现实,汇入一个名为艺术的容器里搅拌,与身心盘根错节、乱流汹涌后,最终凝固成你巨大的新作《海市蜃楼》,露出了滚滚潜行的大势,和大势之上的万千气象。10月11日你放下画笔,似乎变成一个传输器,过去和未来的钟飙在这一刻同时回到当下的身心,双向转世。11月14日,大雪中,《海市蜃楼》在美国丹佛美术馆里构成的时空现场,你听到最多的不是祝贺你!而是谢谢你!前者是因为你得到,后者是因为你给予。打包满满的感动星夜降落纽约,城市之光如群星璀璨,突然想起了父亲,你泪如泉涌……
我知道,每一种既成事实都是宇宙运行的当下结果,所以没有理由不享受悲喜交加的瑰丽风景;我悟到,现实下面是无处不在的机缘,机缘背后是永不停息的必然趋势,往更深处则是无际的能量运动;我听到,收音机从一个频道调到另一个频道时出现的杂音,那里面就有宇宙大爆炸遗留的声音;我看到,你困极了……
你梦见,文章还没有写完……
——2010年1月28日于北京朝阳区崔各庄黑桥艺术村1号
【编辑: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