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在美国艺术三百年学术研讨会上的演讲
大家好,今天这个展览来了以后想起了许多往事。可以数一数。
29年前,1978年底,我正在中央美院上课,在画素描,忽然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宣告一个重要消息——中美两国正式建交。当天晚上大概有四五十位同学就涌到一个比较大的房间,围着当时惟一的一位美国留学生——其实他是一半的中国血统,先后邀请他跳舞,站着的那一大群男女学生在看着他,因为他是美国来的,然后还唱着音乐之声的主题曲。
28年前,1979年初有一位约翰·科恩女士在中央美院旧礼堂为全校师生开讲美国美术史,并播放18世纪到20世纪美国艺术史。据我所知那是1949年以后第一位美国人在北京公然展示美国艺术。
27年前,1980年,一位高大的女士,据称是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的领导。她又出现在中央美院的旧礼堂,她没有讲演,也没有放幻灯片,她非常好奇和惊讶地打量着挤在她面前的上百位“文革”后第一批红色中国的艺术学生,就像我们也非常惊异好奇地看着她。我们就互相这么看着,非常奇怪的一个时刻。
26年前,1981年,波士顿美术馆有一小批藏品在北京的中国美术馆展出,我记得有一幅是佳士顿·伯罗特的油画,那时候没有一位中国人见过一件抽象绘画或行动绘画。
25年前,1982年,我到纽约去了。从此被美国和美国的艺术淹没。直到今天我仍然没有办法对自己说什么是美国艺术。在五千年文明和两百多年的历史之间,我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比较和谈论中美两国的艺术,我也难以在中美两国之间分享相似的经验。
在中国我很少看到华夏经典艺术收藏的完整展示,在美国我却看到不同的艺术。这些艺术在时间上从古希腊到后现代,在地域上包括埃及、中东、南美、日本、印度、南亚和俄罗斯,是纽约带着我开始了世界艺术史的漫游,我愿意告诉在座的美国朋友,我的中国美术史启蒙是在纽约,在大都会美术馆,在那里我开始领教什么是中华文明五千年。
此外,在纽约,我连续参观了九届“惠特尼美术馆双年展”,相当于美国的中国美术馆的地位。据说只有入了美国国籍的艺术家才有资格申请参选双年展。但我发现其中一半的艺术家的祖籍属于世界各地。有阿根廷人,越南人,罗马尼亚人,阿富汗人,埃塞俄比亚人,韩国人,波兰人,柬埔寨人,西伯利亚人,当然还有祖籍西欧东欧南欧北欧的美国人。我最感兴趣的两位艺术家也不是美国人,马赛尔·杜尚是法国人,安迪·沃霍尔是保加利亚人。奇怪,所有这些不同籍贯的艺术家共同创造了美国艺术。他们各自的作品豪不相像,爱德沃·哈德尔是被称为是波谱艺术的鼻祖,可是他和波普艺术的健将安迪·沃霍尔的作品豪不相像。然后康克尔的行动绘画德库宁的抽象表现主义还有霍恩·康普利的极简主义也豪不相像。但美国艺术家的艺术作品如果出现在其他国家,我猜我能立刻辨认出来哪些是美国的艺术,就像纽约一点也不代表美国,可是只有美国才会诞生并成全这样一座大都市。
过去20多年,我见证了世界各国包括来自中国的艺术家如何被美国接纳的过程,并通过他们有效影响各国的现代艺术。尤其是散播艺术自由的价值观。咱们中国出去的谷文达,徐冰,蔡国强这些,我正好有机会见证他们到达纽约并在美国成为重要的艺术家。
但是,艺术自由在美国并非从天而降,理所当然。过去一个世纪,美国的艺术家和美国的美术馆曾经为了艺术自由而不断斗争。上世纪50年代纽约现代美术馆曾经自荐毕加索请他声援美国的艺术自由,被毕加索拒绝;在70年代,弱小的艺术家曾经聚集在罗马现代美术馆门前的第53阶街面,躺在地上,昼夜抗议示威;90年代,当英国paty收藏展在布鲁克林美术馆展出时,纽约市长和公众因为宗教原因反对其中一部分作品,于是在美术馆门口和媒体持续发出两组尖锐对立的声音。因此,美国艺术对我最可贵的教育不是艺术,而是怎样做一个艺术家。各种重要的美国艺术告诉我,民族、国家、历史、文化、美学、观念都很重要,但最最重要,也许是惟一重要的是你必须听从内心的自由。我知道安迪·沃霍尔说过,每个人成名15分钟,我也知道理昂说过:我试着让自己的作品无人问津。我知道自从喀什顿放弃抽象表现主义作风以后,长达10多年甚至20年没有画廊愿意经营他的作品。而当瑞查·希尔顿的钢板雕刻极简雕刻在纽约被市政府决议撤出后,他撕毁了他的美国护照。这些家伙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他们以自己的独断和叛逆证明什么是美国。
我在纽约从来没有成功过,我在纽约从来也不曾追求过进入过主流。但没有一个城市像纽约一样教会我,鼓励我给我勇气说你要忠实自己,和自己相处,作个快乐的艺术家。我的作品无法辨认美国或纽约的影响,但我成为今天的我自己,是因为美国和纽约。当9.11发生那一天,欧洲人曾经这样说:今天我们都是美国人。
在纽约居住的18年期间,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位中国艺术家。现在我回到中国,发现自己是一位美国艺术家。我这样说不是指护照和国籍,因为,以我对美国文化的全部了解,美国艺术真的不在乎你属于什么国家。谢谢。(99艺术网北京站:单春玲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