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7年5月14日
地点:北京望京酒厂艺术园李路明工作室
采访人:高岭
被采访人:李路明
高岭(以下简称高):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用黑白灰色调的绘画的?你当时是怎么想的?我记得你在画黑白灰系列之前,也画了许多色彩强烈的其他题材的绘画。
李路明(以下简称李):说起来应该是在 “萨斯”危机结束之后,2003年的夏天吧,就铺开了“云上的日子”这一系列的创作。但是在这之前,大约是在2001年,我就开始用黑白灰色调来画我在七十年代一些朋友的肖像。“萨斯”,对我的创作起到了一个“引爆”的作用。
高岭:为什么说是“引爆”?
李路明:按照我原来的想法,自己的创作是有一个很强的逻辑性的,一步一步地推,慢慢地逐步全面展开。但是“萨斯”危机的出现,我有一种结束感,不能再那么逻辑地推了。这让我突然改变了以前的进程,提前进入我创作计划中这个系列,这样就一直到今天。
高:有将近四年的时间?
李:刚好四年。
高:那你目前这种题材的来源,是根据你过去青少年成长时期的记忆来的,还是怎么来的?
李:这也跟“萨斯”有关。“萨斯”的出现,使我心里出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好象生命随时可以报废了。而我一直对我的青春期耿耿于怀,有必要对自己的青春时代做一个自我的梳理,做一个自我的评价。好了,我一旦感觉到生命有随时报废的可能,我就决定把铺陈开的作品迅速结束掉,进入一个自我清理的阶段。当我画这些画的时候,让我有了一个机会,再来经验一次自己的青春期。
高:让自己的经历去艺术中再经历一遍?
李:对,因为我无法再回去了,那就只好用艺术来回去一次。我的作品实际上并不是单纯地使用“文革”的资源,而是我自己的青春,只是我的青春期正好发生在“文革”而已。应该说,我表现的仅仅是我自己的青春期。本来去年在程昕东画廊做的那次个展的名字打算叫《我的青春期》,后来还是用了安东尼奥尼一个电影的名字,《云上的日子》。因为我觉得还是不能太个人主义了,我的小时候还是与那个时代共同生长的。
高:“文革”时期拍的照片,大部分是黑白的吧?
李:我们那时候拍的照片都是黑白的,那时候谁有一架海鸥牌的相机就很牛逼了,哪来的彩色的。彩色的胶片也就是正片,当时正片在中国是一个稀有资源,只有少数人有机会用。只有《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这种官方的大画报记者才有得用,就是大画报也只有几面是彩页的,大部分版面都是黑白的。我们老百姓的当年的生活留下的都是黑白照片。再就是,我现在记忆中的形象都是黑白的,我回忆不起来颜色。
高:别人也有很多记忆,可都是有色彩的,你的记忆是黑白的,请问你是怎么形成的?
李:天生的吧。我就连做梦都回忆不出颜色,至少颜色很单一。我现在想,小时候和小哥们一起玩,打架什么的,情节、人物、说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就是颜色想不起来。我的记忆就是这样。
高:那么你是如何用黑白灰的色调来反映“文革”时期自己的青春期呢?
李:我不是画当年主流媒体留下的记忆,那大都是些典型的图像。我重新要书写的,是日常化的非典型的图像,是身边普通人的日常状态,这个普通人也包括我自己。所以我整理书写的是那个时候的日常生活,来源于我当年朋友的照片,当然有一部分也是当年的公共图像。因为这才符合我的记忆。那么这个“日常化”,有一个批评家说过,你这个口子开的比较大了,像很多人只画一样东西,它的口子就小。那么我这个口子,日常生活,它是非常宽泛的。我主要是呈现我和身边朋友们“文革”时期的生活经历,这样一来,这种呈现的范围就很宽泛,也不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更多的是个人的一些日常化的生活在里面。我在造型上也并不去做过多的主观处理。而其他艺术家往往都是主观造型为主,有他自己的一个风格。
高:其实你的作品也不是完全客观地描绘过去日常生活的场景,依我从你画面上分析,你对原照片人物和环境的处理里头,就多少有些主观性的处理。你过去的经历,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枝节的东西可能就消失了,而烙印很深的东西,可能就更加凸显出来。在你的作品中,这个人物在原来的照片里肯定会有一些枝节的环境,可你把环境删除了,代之以一种“烟云”,一种飘忽不定的东西。人物的衣褶、面部的神情表现,在你那里也并不是很忠实地表现。你是要突出这个人整体的形象,所以有很多细节的东西有意识地模糊了。所以说黑白灰的色彩,不仅仅有质疑的含义,也有一个时间过滤的意思,而时间是会让一些细节淡化掉的。是不是这样的?
李:我是力图保持我的记忆,但是因为这个记忆它远去了,我们无法复原。那么,当我重新去面对这个图像的时候,我就要尊重我的记忆。所以我并不是去画图像本身,而是画记忆的一部分,记忆自然是过滤了的事实。
高:你刚才讲,复现的可能是一些主要的东西,不可能完全回到过去。正因为如此,你面对照片实际上也是一个再创造的过程,这个再创造是建立在你希望能够复原过去记忆,但是又不能完全能够复原这样一种状态上的。
李:我复原的是对历史的感觉,而不是历史本身的图像。我要复原的是个人对历史的记忆。这个是很关键的。如果每个人从个人出发,去呈现自己的历史,那么,呈现出的历史就会多样化,也许要一百个人的记忆才能构成真实的历史。实际上,每个艺术家都应该回避集体话语。每个人的记忆从某种角度来看也许是主观的,但是很多人的主观加起来最后就会变成客观了。
个人的角度是很重要的。你如果坚持按照个人的角度去做作品,就是一种有价值的工作。
高:你觉得,你为了让这种失去的记忆复现出来,语言本身有没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李:从80年代未到2000年,这十多年,我一直在尝试所谓的个人化语言。在92年的广州双年展,那些批评家又集体给了我一个文献奖,等于大家都鼓励你了,你不好好在这条路上干一阵,那还真对不起大家了。去年在杨卫访谈时,我说过一句话,“过去我是走在自己路上,说的是人家的话。现在,我决定走在人家的路上,说自己的故事”。其实你要表达一个东西,你就去寻找一个合适的语言,不一定要创造什么语言。如果这个通用的语言跟你要表达的东西是对路的,那就OK了。我现在做到的就是找到了适合这个内容的一种语言,贴切就好。
高:那你觉得自己画记忆,画自己身边朋友的一些旧照片,要画到什么时候?是要一直画下去?
李:现在是一个展开阶段。至少我那一段日子经历过的生活,方方面面都要画到。都尽可能把它重新经历一遍。如果我觉得画完了,那就意味着我相对完整地表达了我个人与这个时代的关系。
高:我们不妨做个小结,在你的作品里,用的是黑白灰这样一种色调,这是你绘画中一个很大的特点,这个特点既来源于过去黑白照片本身,同时也来源于你一种弱化的色彩记忆。
李:它对我来说,才是真实的、确切的。我的青春期记忆就是这样的,就是黑白灰的。
高:你能不能想象一下,你的青春被画成彩色的。
李:很难想象,那就是篡改了我的记忆。
高:你刚才说了,有评论家说你是历史主义的,那么也就是说,你基本上是一个现实主义的态度。
李:历史主义和现实主义有这种因果关系?
高:历史主义至少有两种,一是尽量还原历史的具体情景;二是从今天的角度来建构有关当时的历史。我个人认为你从“烟云”中再现历史是一种建立在历史主义上的现实主义态度,因为你尊重你内心此时此刻的真实。
李:个人的历史整理也可能是主观的。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历史问题要去整理去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