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重庆一个春雨潇潇的中午,傅榆翔开车把我们送到他的新居:水晶郦城的一楼,又登上高层的画室:“偶无非艺术工场”。我们三位客人;我、一位极有潜力的优秀演员、一位音乐家,和男主人谈天说地。从屋里的佛堂到屋外遮阳伞下翠绿的“滴水观音”,茶水、饼干、主人的往事,沙发,题目拉杂而纷乱,却不说这位画家的画作;虽然我们刚刚欣赏过这些挂在墙壁上的巨画,它们是那样的抢眼,不由你不看,但我们就是不说它。有人刚提起这个话头,立即被打断,好像大家在回避着什么。
我们被他的画镇住了,心里涌起难言的思绪,怕那些外行话唐突了那画和那画里或飞扬或沉静的情感,还有那色彩里、形象里融解的哲思与诗情。我想,那位杰出的女演员一定在“树妖”们婀娜多姿的形态里,想到了更多的肢体语言;那音乐家脑子里,必定飘荡出无数的旋律来配合他眼见的画面。至于我,我一时选择不出该怎样表达我心灵的震动。我仿佛感受到一种来自冥冥中的共振,却又一闪而过,只留下些若明若暗的痕迹,就像飞驰的流星滑过天际,在浩渺的夜空存留着暂时的光影。我那时还来不及或者说还没能力一下子捕捉到这飞扬的刹那,将它相对长久地存乎于心,并且反复咀嚼,品味出韵致。所以,我无言。
此后,反复看他的画作,点点滴滴入心头,又恍然若悟。我不是聪明人呐。
“我是谁?我从何而来?”这是哲学的基本命题。无数的智者超越纷繁的世俗和短暂的是非,全身心沉入对生命本源和价值的思考,作出自已的判断和个性化的呈现。我从傅榆翔的经历中知道他的内心有种强烈的宗教情绪,天地人的关系在他心中潮起潮落。他将世上的万物,都视作生命的外化。他将这一切生命化作变形的人体、树木、花草、云朵、流动的大气和恣肆的色彩。是的,色彩在他心中就是别样的生命,在展现和流动中蓬勃着自已的生命力。敏感的艺术家才能感受到这色彩生命的律动,将这些誉写在画布上、纸上乃至一切可以表现的质材上。可以想见,当色彩的生命信息被画家体味到的时候,画家是怎样的激动,或许会被世人呼之为疯狂吧。诗人、音乐家、哲人、舞者,所有的艺术家在这一刻的激动,或慷慨作歌、或奔走、起舞,或泪如滂沱,将自已看做生命的代言人,那出离世俗的乖戾其实应当予以宽松的谅解。
傅榆翔使用的是西洋的画法,骨子里却是中国化的哲思与诗情。中国的文化作品常常流露出寂寥、惆怅的情绪:茫茫四野,天地八荒,此岸彼岸,过去未来,纵横无限的时空,交织出淋淋沥沥剪不断的雨丝一样的茫然与怅惘。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和观众,醉倒在这大寂寞也是大欢乐之中,闹不清是该哭还是该笑。《红楼梦》若不是如此这般,就不会有永存的价值,也不能让数不清的才人论说不已。我以为这和中华文明是一个最古老的文明有关。当我们的先贤站在蛮荒的中华大地上茫然四顾,却没有见到自已的同类,那渴求友类的心,正如今天我们向天宇呼唤外星文明一般的惶急,寂寥之感油然而生。这浸透的民族心脉的惆怅渗入我们的哲学、诗歌、绘画、音乐、舞蹈、雕塑乃至生命,不了解我们会在这大寂寞中体味出大欢乐的人,就不可能真正了解中华文明。傅榆翔颇为透彻地把这中华文明的精髓变为自已的思想,用自已拿手的技法张扬自已的心意,至于是西还是中,是现代还是传统已经不是头等大事了。确定了思想和自已的个性化的表达方式,一切技法便为我所用,这才是一个成熟的艺术家之所为。只有以颠覆传统为业而思想苍白的人,才在形式上折腾个没完没了。
我不是画家,不明白这样那样的技法,我只看出他的画有多种多样的画法,来表现他的情绪。那天在他家做客的演员就是摆脱了程式的束缚,将各种舞台艺术为我所用又不脱离本剧种规律的成熟的艺术家。这一点,傅榆翔庶乎近之。傅榆翔还在前进,在自已选定的路上走。或许有一天他会惶惑,迷茫在他的思绪与现实纷乱的交叉中,这是一个不断否定自已的艺术家常会碰到的事。假如真的有那一天,我愿他,暂停手中的画笔,去与天地同行。他已经将天融化在自已的心里,更应把心寄在天外,去继续他的思索,那样,他将踏上更广阔的路。那是许多人渴望却很难踏上的路。愿艺术之神,护佑他。
苏叔阳
2006年8月3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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