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提要]《解决方案》是资深摄影家徐勇2007年的摄影作品,代表着观念摄影作为一种问题化影像的实验价值。作品的编导形式与提问内容的一致性是其成功的关键,包括女性问题,裸体和身体问题,消费社会的文化症候等当代艺术与社会最敏感的问题。因此徐勇及其合作者俞娜的提问不仅仅是艺术层面的,更带有社会性的批判和关怀.《解决方案》的影像实践,并不能真正解决俞娜的个人身份转换,身份认同问题和生存问题;更多地是借此对社会提出问题,使影像本身成为一个公共领域,在一个陈腐而冷漠的象征秩序之外,提供了一个可以公开辩论和主张的象征性空间,这就是作品的魅力和意义,这种内在的魅力与意义即“解决之道”。
《解决方案》是徐勇最新的摄影作品,但无论形式和内容上都有很大的创新。形式上用合作者自传体的文本和照片产生互文的效果,拍摄方法是编导式和虚拟空间;内容上,照片中的主角是在北京王府井大饭店的坐台小姐俞娜,她把自己从一个天真学童到沦为坐台小姐的痛苦经历,以自叙式回忆录的文本形式呈现给观者;并以一个艺术家的身份控制着照相机,走进了公共领域。这都与徐勇先前的纪实摄影在风格上有很大不同,但是对真实的追求是同一的。更重要的在于它的动机、意义和它向我们提出的问题。
《解决方案》在实行前就预设了一系列的问题,观念摄影在中国也可以理解为问题摄影,是影像对影像存在的提问,也是社会问题的质询。这些问题包括艺术历史逻辑中的女性问题,裸体和身体问题,但总会涉及到社会伦理问题等。当代艺术的当代性不仅仅是审美层面的,更带有社会性的伦理关怀乃至宗教关怀。当代艺术并不止于属肉的自然情感,所谓“自由表现”,还有作为受造者的属天的永恒渴望。如果是“自由引导人民”,那么谁来引导自由呢?
在传统艺术机制中,女性通常代表传统模特儿/情妇/缪思三合一的角色,实则是提供男性艺术家物质欲望与性方面的一种特殊的媒介材料。徐勇对世俗化、制度化的女性形象进行了解构和重构,使俞娜成为模特儿和一个视觉艺术家。这是具有抵抗力量的社会理想,首先要抵抗的是人性的堕落。女性在父权社会中被构建成脆弱而被动的,满足男性性需要的,艺术创造的对象,但不是创造者,权贵资本主义认为妓女天生贫贱,穷人天生不配享有民主权利。19世纪的英国艺术家继承了贺加斯(William Hogarth)的视觉处理手法,显现出"毫不留情地惩罚愚行和淫荡",后来人们认为他们的堕落可能是因为需要,或是贪婪,所以回归家庭乃堕落的"解决之道"。当今社会的科技和物质文明都很先进了,但女性奴役、女色消费传统仍然根深蒂固,民国时期知识界探讨娜拉出走以后何为?现今的娜拉—俞娜依然辗转在忧愤的归途中,她想回归家庭,回归社会,但不管哪里,都已经不再接纳她,甚至排斥。所以"回归家庭"不是俞娜也不是大多数当代中国“性服务者”的"解决之道",这一群体需要寻求更多更广的帮助和认可,在这方面,女性学学者李银河、李小江在理论和实践上都提出了不同的“解决之道”。
《解决方案》也许可以成为一种"解决之道"。徐勇请俞娜共同完成作品前,找过十几个坐台小姐寻求合作,但都遭到拒绝。只有俞娜毅然答应,因为她本身有改变现状的强烈意愿,想重新回归正常的生活,而且徐勇要找的不只是一个模特,而是一个合作者,这个意义上,俞娜得到了由坐台小姐到艺术家身份转换的可能,这种转换也许会带来社会对她的认同;同时也会得到作品利润的百分之五十的收入,成为平等的创造者。据徐勇本人透露,现在作品卖的还不是很高,但已经按合约付给俞娜20万元,以后的收入也会一半给她,而且她在作完作品后不再从事坐台小姐的职业。所以,与以往任何艺术作品不同的是,作品本身确实是解决了问题,至少是俞娜日后的生活生存问题。但她的命运以后会怎样,或者作品是否会向作者预设的那样成为一个社会性的问题,以寻求更多人对她们的关怀和帮助。
对女性艺术来说,一个敏感的话题就是裸露和裸体。需要区别的是,裸露是"有感知的",属于精神分析的症候,而裸体是"无私的",裸体只是一个美学母题。绘画史上的女性裸体被看作是男性的专属,甚至女性画家都不得进画室描摹。欧洲到19世纪末期女性画家才可以画女性裸体的时候,但不能画男性裸体,直至今日,美术学院人体课上男性裸体呈现在女性画家面前时,仍有遮羞布的隔膜存在着。裸体,一方面与再现政治有相当深的牵连,另一方面它成了现代艺术家自身对疏离的隐喻,当然也有异化的潜逻辑。但无论怎样,表面上,俞娜的确被冠以艺术家的头衔,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媒介与徐勇共同创作。她是裸体的而非裸露的,因为在照片中看不到任何感到羞耻的状态,相反除了化妆的脸和身上配戴的廉价艳俗的首饰,更多的是看到她的那种独特的自信和孤傲。作品突显艺术家的身体可以是艺术作品的主体与客体,是拍摄者也是被拍者,取消了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
身体本身传达的是现实的状态和精神面貌,俞娜的自叙式回忆录文本展示了过去的自我,增强了作品时间感和真实感。通过照片的横组合和文本的纵聚合构建出一个少女的心路历程,而非一个单一的让人不断猜测的瞬间镜头。对她来说,既是一个受损的自我,也是一种艺术治疗,分析自我是由什么所构成,反省罪性和罪恶感的根源。俞娜的心灵创伤是由于恋爱的挫折开始的,使她不再相信爱情和男人,离开了熟悉的生存环境,到了与农村生活有天壤之别的首都。新的冲击使她在生存的压力下选择了坐台,这种自我在此时开始异化,进一步地受损。坐台的经历和生活是常人无法想象和感受的,但她勇敢的向社会倾诉这一切,让我们看到更真实的存在和更真实的她,不仅对她来说是一种治疗,对于我们也是自我剖析和反省的机会。
“身体即战场”。从性政治理论角度看,当裸体显现于公共领域,身体就是政治的。这种并非“为裸而裸”的表达,被视为一种抗争性的政治行动。所谓民主政治,首先是个人权利的表达。照片中除了俞娜的裸体形象,与之相对立的是几个穿黑西装戴黑墨镜的男人们。这些男人有时褪去裤子,但无论怎样,都是一种象征性的符号。其象征性的表征其实是象征的还原:俞娜比那些认为她不洁的人都干净,更单纯。加之徐勇对场景的"陌生化"处理,反复出现的五米长的沙发和单纯地背景色所欲营造的高雅的氛围,把人们在社会现象中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事物置于一个新的,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来考察,唤起人们的社会意识,从新的角度,用新的方式来思考。俞娜作为主体的自我,在此获得了身份的自我认同,否定了主流文化身份认同窄化了女性可被接受的形象与应有的形象。这种影像行为是在发生在民主社会论述场域内的论战,希望以自身的经历揭露和反映社会现实,以此重新检视现实机制,让人们看到性经济运作系统与文化规范塑造对象主体化的过程。这种反抗者的姿态以自身生活的真实再现为代价,提出敏感而严峻的社会问题,这种裸体的政治文化实践,比佛教的舍身饲虎更有善根。
无论在何处,女性卖淫的主要因素是贫穷。俞娜的经历也证实了当今消费社会的负面逻辑。这个负面逻辑由资本权力和消费主义主导而形成,其文化缺乏悲剧意识、崇高感和痛感,金钱成为现实生存所面临的最主要问题,日常生活逐渐商品化把人们从理性的市民转变成消费者,不仅仅是俞娜对金钱的渴求度极高,可以是说大多数当代人共同的追求。但这种追求所带来和反映的一系列问题是值得我们关注的问题。这也反映了艺术家徐勇一贯的社会批评的道德勇气,徐勇从1980年代末期拍摄北京胡同以来,一直是一个关注现实和公共领域的影像艺术家,经历了中国社会的重大变迁,处于当今消费社会中,把新的影像课题和社会问题统一在先锋艺术的紧张时刻。《解决方案》这一实践在多大程度上能解决俞娜的个人身份转换和生存问题,不是艺术家能够决定的,而作为一件发人深省的影像作品,本身已经构成了一个微观的公共领域,提供了一个可以公开辩论和主张的象征性空间,尽管市民社会与国家之间的中介并非总是象征性的,这个公共空间尽管属于影像领域,或者虚拟,或者再现,但每个有道德良知的人都能够走进去发现自己和她者。
岛 子 刘 佳
作者单位:100084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历史与理论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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