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之中再生繁花——关于郑德龙艺术里面的生命样貌
文/郑乃铭
郑德龙原以为已经把心事藏得妥妥当当,无奈;还是不小心在作品中透露了蛛丝马迹。
我对郑德龙的艺术,很直观,很难接受别人先前给我的提示。因为,我觉得,那些说法与我对郑德龙作品的想法,根本就是两条背道而驰的铁路线,或许会在某个不知名的小站交会,但本质上那些想法都不是我的。我相信,这位艺术家的作品,并不单单只是常人所讲那副酷模样!
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已经相信自己的那份直观了。
只是,我想;让他自己来告诉我。
走得最匆促的 往往都是那最美好的
我对郑德龙的艺术,第一个直观应该是来自他作品中的结构,那是一种表面上,随意的淋漓流畅;骨子里却是一份精准的计算。这样的基础,则会是来自他少年的基础教育。郑德龙告诉我,他小时候相当顽皮。或许是因为精力太过于旺盛,郑德龙在成长的阶段,就被有系统往体育方面来做重点训练。他先是在学校进入游泳队,后来则进入体校;专心地朝技巧队的功夫来做扎根工作。这样的教育培训下来,郑德龙后来就很顺理成章到学校敎书,从所谓的被训练者成为训练别人的推手。
表面上,外界或许都会因为运动本身所呈现的动态,而认为它是建立在肢体大量劳动上。可是,运动的底精神;更多是需要专注的心志训练。习惯游泳的人,都会有个相同的经验,那就是在水中有一种全身毛细孔都打开,听觉、视觉、触觉,都会变得异常敏感;但最诡异的是,越是因为全身感官都放开,反而越感觉到心是安静、聚结的,使得人在水中更能够用力于潜进。至于,在精湛的体操动作养成中,肢体动作的每一个环节都被严格要求准确。因为准确才能确保不会造成身体的伤害;因为准确才能绝对把力量发挥到极限。而体操假如是涉及到团队共同演出,就更需要集中心神才能够稳住自己;进一步与同伴达成和谐共融程度。这样的过程,其实在后来都反映到郑德龙的艺术里面。
我个人觉得,郑德龙不管是从游泳或体操的学习经验中,与其说是一种对体力的训练,倒不如说是对他个人心志的雕琢来得具体一些。郑德龙告诉我,11、12岁的时候,他就变得懂事许多,而且也很乐于与旁人分享。假如,运动的本质不是培养了他对于眼前事物的专注,郑德龙恐怕不会太过于在意别人的眼光或看法,就是因为在游泳与体操的一路训练当中,他深切知道只有专心才能把动作做到更完美程度,同时也让他知道处在一个团队当中,相互间的合作共识是很基础的心理建设,这种从游泳单一的个人专注,再到体操中,自己与同伴间的合作默契所需要全神贯注,都让郑德龙看到自己也看到别人。在郑德龙的艺术,不论画面是早期的狗或近期的骷髅,形式上仿佛水银液晶般的淋畅流体,但如果仔细观察,则会发现郑德龙不单单只是在运用或铺展流体酣畅性,他在每个流体的流度上,都有一份分寸与节制,这;也就是我一开始所提到结构性精准计算。试着回想看看,曾经在游泳选手或体操表演中,我们很清楚看到什么叫韵律、什么叫节奏。郑德龙选择的画面表现方式,流体般的动作也就是节奏表述,更也能称之为韵律的表达。但是,如果流体完全不加以控制,就不太可能让人产生节奏视觉感,主体的生命更因此是不存在,充其量只能是毫无内底量感的一滩水分。郑德龙或许自己并没有那么确切感受运动学习生涯,竟然会在他个人另一个生命转折里面,成为生命风景极关键性的养分所在。但,我觉得;他艺术里面的内涵之一,与他青年时期的训练是脱离不了干系。
所有的昨日 都是不可偏离的安排
郑德龙之所以会从一位敎授体育技术的老师,变成一位在画布上实践自我的艺术家,他曾养过的大丹狗,则是最大一股推力。在学校当老师的时候,郑德龙面临到前所未有的彷徨。他并非不爱眼前的工作,但却又挥之不去内心有种躁动,这股噪动是来自他觉得;自己每天都在重复同样的事,他逐渐怀疑自己这样活着到底意义在哪儿?内心很想做些什么,可就也是抓不准想要做什么?他让自己闷在如此氛围下,闷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遭遇大丹狗死了,他的人生才出现极大转机。由于,他自己本来就喜欢拍照,狗死了;昔日帮它所拍的照片贴在书桌前,每天这样看着,竟让他想要尝试去把它画下来。小小的动机一启动,越画就越画出兴趣来,又因为画画的朋友看了也相当鼓励,使得郑德龙白天上课、晚上画画,如此地持续了大半年之久。「我也不晓得是什么道理,只知道当自己在画画的时候,我就觉得内心特别安静」郑德龙说。只是,那个时候郑德龙并没有想到过要放弃学校教职工作。
第三届四川暨成都油画展,郑德龙相当幸运作品入选。2003年上海一家画廊注意到他,和他签了作品代理约。2004年郑德龙参加在上海的一项群展,他兴冲冲前往会场,从头到尾没人关注他的画、也没人多跟他讲过话,知名画家在他作品前头指指点点,抛下一句「这画还要改进」。郑德龙处在那样的环境底下,内心陌生的感觉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但,他到底没有被这股陌生又费解的心理气息给淹溺。2005年他与画廊解除合作关系,这个时候他对自己的角色又比以前更确定、更认可,也经常与人交流,对作品的掌控也越来越有把握。2005年他正式辞去学校的工作,专心投入创作。虽然,父母对于他的决定颇难理解,认为何苦放弃一个安稳的敎职工作;而去画画呢?郑德龙或许很难让父母理解自己对绘画的执念有多深,但对于自己的选择,却有着难以言表的坚定与平静。「虽然,全心投入创作之后,整个环境也开始产生很大变化。我发现,自己周遭的人全都是画廊、策展人、艺术经纪人,几乎交谈的内容都是在作品价格上打转,满满的欲望都快将我的生活溺毙,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当初允诺给我的那个样」。他说。2006年底,郑德龙在成都另外找了个空间,把喧嚣的声音杜绝在外,他退回到自己最初选择创作的那股宁静里,内心充沛的创作欲望,仿若排山倒海而来。
郑德龙对于艺术无可救药的执着,格外让我想到诗人席慕容1980年写过的一首名为《诗的价值》的作品。她是这样说『若你忽然问我,为什么要写诗,为什么;不去做些别的有用的事。那么,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如金匠,日夜捶击敲打,只为把痛苦延展成薄如蝉翼的金饰。不知道这样努力地,把忧伤的来源转化成光泽细柔的诗句,是不是,也有一种美丽的价值』。
发生在生活里的曾经 也就是一种幸福
郑德龙艺术,给我的第二个直观,则是他作品中潜藏的忧伤。
我永远会记得,当我点出了这个看法时,他那一眼的诧异及欲语还休神色。我万分相信,这个之前应该没有一个人跟他提过这一点。郑德龙个性其实是很柔软。对于一位大男生,因为失去自己深爱的狗,能愰愰惚惚达一年半载,这人;说他是坚硬如石,恐怕也难说服人。我之所以看出他作品这个潜藏心境,应该是来自于他选择技法的心理问题。郑德龙说,当初会以这种流体般表现来处理画面,纯然是因为机缘巧合透过计算机效果所试出来的感觉,但一开始;计算机所实验出来的效果并没有一丝美感。后来,郑德龙就先拍好主体的照片;再输入计算机来试效果,接着才进入画布的绘制工作。
郑德龙因为不是来自于学院训练,所以当他在选择表现的技巧上,很理所当然就没有学院艺术家受到传统包袱沿革。再加上,他对艺术创作的喜好,绝对多数是来自于很本能性喜爱,避居于成都;远离北京或上海这比较价格核心的市场位置,林林总总的因素迭加在一块,使得1976年出生的郑德龙在作品语言上,一点也没有市场性图码,他甚至也不去卖弄政治流行嘲讽的油滑语言。郑德龙的艺术,很本质性是出自个人生活的思维,这纯粹性应该是他艺术里面最珍贵的部份。正因为他的艺术是对自己内心一种忠实,所以在探讨郑德龙的作品同时,就得触击到他的创作心理背景。
郑德龙在一开始创作为人所著称的作品风格之前,虽然是因为从计算机的视觉效果尝试中获得启发,可是,在这个实验的过程里面,他自己对于生命的不可预期与无力,其实才是更应该先被提出来的环节。郑德龙当初之所以开始动笔画画,基本因素是来自于对狗的思念。人对于长期以来所建立的惯性,突然之间在非自己预期下被剥夺,确实需要一段时间去慢慢调适。郑德龙对于失去宠物的黯淡心情,也夹杂着他对当时现境可望突破的心理,在那个时候竟也成为一股推力,将他推向艺术创作的舞台上。郑德龙尽管对于失去宠物的心情非常沉重,但这位学体育、外表长得壮壮硕硕的男生,并没有选择很表相的语法来传递这层心情。
表面上,郑德龙所形现出来的艺术表现方式是相当现代化、冰冷的金属风格,这样的语法等于是阻绝一种心理的探境,以反制的想法来达到自我疗伤目的。只是,郑德龙也许认为已经把自己包裹得很紧实,但殊不知这种类似水银液晶流体的表现技法,它所彰显出来的阅读心理,反而更加映像艺术家的内在孤单;对生命一份莫名的不安全感。仔细去观赏郑德龙的作品,会发现他在画面所营造出来的一股浓稠流动感,他所描写的主体,在视觉上呈现出一股流滑的状态,而并非是一种胶状的凝固。假若你再往深一点去看他的作品,就会有莫名冲动想要伸手去挽挽那流滑的液体,心里总想要挽回或留下点什么。
我认为,郑德龙的艺术从某种精神层面来说,并不单单只是想要传达对生命来去匆忙的无力感而已。郑德龙从一位非学院派别所「闯」出来的艺术创作者,所面对的外在形势压力,应该超过那些因为同学院、同故乡、同样具备革命感情的艺术伙伴来得深刻。但如果从中国当代艺术目前的表现内容来看,郑德龙既不太可能从人物的大脸来看社会的流离失所、也不可能从百无聊赖的社会痞子来看一种生活失重状态,他更不可能从动漫的造型构图里面去突显呢喃伤痕。郑德龙选择了现代性的视觉象征,但在那冰凉的外观底层,他则把触角往内延伸到对于现代人际社会的疏离描述,在画面上所看到流状物,似乎相互靠拢;但却彼此各自往另一方蠢动,所谓的交集显得既脆弱又不牢靠。也因此,使得展现出来的画面主体,并没有一个完整的形貌,面貌的断片与一种正在崩离的流动,成了郑德龙点破现代社会人际关系不安定的隐喻,而流动的样子则又突显内心某种恐慌,那种恐慌也许有点莫名又难以构划为具体,可是一旦来的时候则往往令人措手不及。郑德龙从一个比较抽象的语汇形式来加以入手,但实际上却把创作内底的精神往下探伸到对社会现状的观察,那份深刻丝毫不建立在画面的腥膻煽情,反倒是突破画面外在的沁冰冷漠;而以一种缓缓暖暖的温度回荡着。我觉得,这样的创作思维在70年代新生代艺术家群里面,是比较少有的人文内在风景生动描绘。
沉淀出所有的昨日 并不意味被困在昨日
严格来讲,郑德龙的艺术有一股浓浓「现代古味」;一种很有自我风格的古代文人气息。感觉上,画面的表象是非常外放,可是郑德龙却能很深入去谈一份内敛的话题,而不会受到世俗外在的流行影响。
比如说,他在以狗为主题的作品表现上,他所呈现出来的模样,有大部分作品是描写狗非常凶狠狰狞模样,金属感的冰冷液体再搭配面貌凶悍的斗犬,郑德龙让自己的作品处在一种现代视觉感氛围中,可是在这些现代视觉图像背后,我想;狗应该只是郑德龙的一种转借的接口,他从狗的不同表情当中,缓引出人类内心潜伏的阴暗面,而通常这种内心的阴暗面,一贯是躲在外表光鲜亮丽的后头。有个非常有趣的动物心理学,在这里是可以提出来做参考。狗,其实是个非常擅长虚张声势的动物,龇牙咧嘴、闷吼;通常是一种自我防备的心理建设,希望先吓住对方。郑德龙把这样的表情放到创作里面,固然他是想要谈人内在阴暗面。问题是,从这样的点来加以延展,其实是对到现代社会处处讲求表相的摆谱德性。现代人际较诸于过去本来就肤浅、淡薄,可是大家却都又偏偏习惯在很短时间煎煮出一段状似浓稠的感情,这种表面很亲昵但却也没有那么熟稔的感情,都可以从画面胶状体的起近又分离,彻彻底底一窥无遗。
郑德龙除了透过狗这个主体来陈述对人的看法之外,他也有一个系列主体就是以人作表现。在人的这个题材表现,整体印象更逼近电影液晶给人的视觉感,全身所焕发出来晶透、金属性格,让我特别想到孟克的〈吶喊〉那幅画,另外还有培根与弗洛伊德笔下的人物。表现主义的画中人物,都有一种经由社会历练过的扭曲、受压抑的模样,那种深沉的心理晦黯,常常掩藏在外表极不经意的某个神色中。在郑德龙的这个主题系列作品,他并没有那么大量去反射人内在的扭曲,比较深刻的是他在这些人物后面,埋藏着自己对生命无常的一种恐惧和无力,但也在这同时他让生命有着华且如玉般的晶亮,那份心理尤其是在他新作中所描绘的骷髅头最为具体。郑德龙一方面让色彩的光泽大量铺满骷髅头外表,骷髅头本来那种失去肉质丰润的骇人样貌,则因为液晶流体般的交错纠缠,愈加流露出一份迷离、神秘、诱惑的气息。
我觉得,郑德龙个性里的悲观,并不是来自于现实社会所曾经加诸给他的偏执。我认为,他的悲观,应该是因为他个性里的柔软。早期他同样就画过骷髅头,只是那个时期所画出来的骷髅头,狰狞;成为整个画面给人最大印象。那个时候的郑德龙,清楚感受到生命的无常态,但又一点也没有办法可加以抗拒或阻拦,只能孤坐在那里等待灭顶。唯一,是在外表表现出一股怒气,藉以纾解内心的徨惧。所以,那个时候的作品,还比较看不出内心转折的层次感。可是,在2007年新作当中,郑德龙并没有在心理对自己宣告不再受困于这个心理折难,只是他停止让自己耽溺在这样情绪泥沼,笔下的骷髅头模样更趋完整,颜色则充满着绚丽,这个时候;我看到郑德龙很明显让自己内心的柔软,超越性格中的悲观,他去看生命曾经因为燃烧所展现的狂喜与刺痛;而不再只是对死亡所抱持的本能而恐惧。所以,绘制这个系列主题的过程,也就成为他对自己的一种内在梳理与自愈。比较能够玩味的是,我发现这些近作里,郑德龙对于液晶流体的处理,也不再像过去那种似乎水分过多而一再流滴的溃堤。整个画面开始趋近于紧实、光泽、凝聚。这样的改变,我相信对郑德龙未来艺术广度会具有很好的提升作用。只是,郑德龙固然没有在他的艺术里面,碰触理性的社会批判议题,但当心理的广度逐渐开放之际,郑德龙更应该思考个人对于创作深度再挖掘,不能只是停在生命某个断面来旋转,一如;画面被定格在某个相似的场景中,否则只会让自己变得重复消费自己。就好像在繁花当中如何能够再生繁花,这或许是郑德龙该面对的课题,但何尝不也是这个世代艺术家都会遭遇的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