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庭》创作者只负责内心 画全家福跟家庭背景有关
"不是文化型艺术家,也不是科研型艺术家”
“后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要画大家庭,画全家福,实际上潜意识里跟我自己的家庭状况很有关系。”
我永远不可能画出阳光开朗、其乐融融的作品,我的画永远都是阴性的、忧郁的,这与我的人生经历有关,我与家庭的关系让我始终看到的都是生活的侧面、甚至是背面,而不是它的正面。
从我4岁开始,母亲便教我们几兄弟画画,后来他们都放弃了,只有我坚持下来,一做完作业就开始画画。
我开始和别的小孩不一样,有了自己的精神寄托。
16岁那年的春节,我爸带我去看望一个画家,是他在西南联合大学的老校友。
我一进那个人的家门,完全就傻掉了,满墙的画!我觉得他一定是大师。回家之后,我央求父亲带我去拜师学艺,他不同意,在他心目中学艺术是很无聊的事情。
我忍了两个月终于没忍住,自己上门去找那位画家,把作品拿给他,他一看就乐了:“你完全不会画画啊!不过你是一张白纸反而好,哪怕你就会一点点绘画,要改掉你的坏习惯倒更麻烦。从明天开始你到我的家里来。”我兴奋得要死,这是我一生中最重大的转折。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学画的欲望,每天都跑去那位画家家里去学画画,进步飞快。我完全着迷于此,父母都认为我疯掉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和父亲的关系特别紧张起来。
他是一个专制的人,认为孩子必须按照家长的想法行为处事,我又不服气。开学交学费,我把书费扣下来不交,拿去买纸笔、颜料,这个事情父亲到现在都不知道。在我30岁之前,我们基本上不交流。
我就像家里的一个多余的人,他们根本不需要我。下乡的时候,临走前,我爸给我哥10元,只给我5元,哥哥分一些钱给我,我爸爸还跟他说:“别给他,他又会乱花。”我每次从乡下回家,一定要背一袋米回来,快吃完的时候,我爸就会跟我说:“米吃完了,你该走了。”如果我不带口粮回去,他会说:“我们怎么养得起你?”所以,我从小就没有家的感觉,下乡让我精神愉快,我觉得我自由了,能够靠劳动挣钱养活自己,离家越远越好。
现在说起来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后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要画大家庭,画全家福,实际上潜意识里跟我自己的家庭状况很有关系。
进四川美院一直不自信
在我的印象中,我几乎就没有从父母老师那儿得到过表扬,几乎就是在一个病态的环境里长大。那个教我画画的老师虽然认为我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但也从不说表扬的话,有表扬也是从别人的嘴里转述给我,我会因为一句鼓励的话而兴奋好几天。但是我太热爱艺术了,所以没有表扬也坚持了下来。
1977年考大学时,四川美术学院在云南只招2名学生,我想都不敢想,这个名额怎么可能轮到我?别人跟我说我的人事关系被四川拿走时,我说:“不可能,我这么差。”我一直觉得不应该轮到我考上四川美院,好几年都背着一个包袱,“是不是招生的人弄错了?”我觉得谁都比我强,我是要技术没技术,要才华没才华。别人认为我是找了后门,我认为不是靠自己的真本事考上的,完全是一个意外。
我们班同学很快就创作了一批伤痕题材的作品,包括程丛林的《1968年×月×日雪》、高小华的《为什么》、何多苓的《春风已经苏醒》、罗中立的《父亲》都在全国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伤痕绘画的风格和语言主要是学习俄罗斯的巡回画派,我觉得我永远都画不了他们那么好。一年级的时候,我给哥哥写信说我是班上最差的,我想退学。
想了一个星期,我发现自己太喜欢绘画了,才没有放弃。这个时候,星星画展的领头人马德生、王克平到我们学校讲演,我们崇拜极了,他们已经进入表现主义和超现实主义,我们虽然看不懂,但被这种氛围感染得特别兴奋,对现代主义的艺术萌发了浓厚兴趣,加之知识面逐渐打开,四年级的时候,我才开始变得基本自信起来。
白天艳俗晚上魔鬼
毕业之后回到昆明,待了三个月找不到工作,只能住在父母家。我和父母关系又紧张,心情十分苦闷。后来,偶然的机会到了昆明歌舞团做舞美,那时算是很好的单位,给你分房子,而且有很多空余的时间。我终于有了一个落脚的又能领工资的地方,对我来说是很幸福的。
突然毕业,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社会我也不知道艺术之路该怎么走。后来结识了大毛、潘德海等几个朋友,我们一起聊都感觉要往现代艺术方向发展,但怎么发展也不知道,因为连乡土艺术在当时都算是前卫艺术,我们这些喜欢表现主义的就太前卫了。
上世纪80年代,想要参加展览,只能画乡土写实主义。我为了能够参加展览,也画过几张,但连省美术展览也参加不了,就干脆放弃了。只好看书,先用书本理论把自己武装起来。大学毕业后我又自学了西方现代艺术,反正是想到什么艺术样式就去试验,我有时候一天可以画三种风格完全不同的作品。有时候找到一点感觉就特别兴奋,赶紧画出来,隔了几天又陷入迷茫,完全活在探索的过程中,完全不想将来。
真正进入现代的感觉是因为喝酒太多生了一场大病。住院之后,对生和死特别有兴趣。医生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我想看看人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有一次,他们带我去看,我才知道人死的时候原来那么痛苦。
从那以后,我开始画一些跟死亡有关的题材,精神上又孤独又骄傲,觉得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和周围已经有了距离,没有办法跟别人沟通。我在歌舞团上班,白天看很艳俗的东西,晚上画一些恐怖的魔鬼。我们那帮人基本上都是过这种分裂的生活,是一帮让人头疼的愤怒青年。
1986年,王广义在珠海召开美术思潮幻灯展邀请大毛去,大毛回来之后很激动地指示我们,说王广义他们已经成立了北方艺术群体,上海、杭州也成立了什么什么,咱们是不是也该成立一个什么群体?我说咱们不能叫昆明艺术群体,咱得把叶永青也弄过来,成立一个西南艺术群体。叶永青回来后,大家一起在照相馆照了张相,西南艺术群体就算是成立了。
从人性的背面思考问题
在昆明待了几年,因为想表现主义的东西想得太多了,人好像生活在一个深渊中,平时做什么都要带着一种激情,老是这样的话慢慢地就不行了,让我特别想清理一下自己,恰好有个机会调回四川美院。
从歌舞团到四川美院让我觉得回到了专业领域。但是四川美院盛行的是乡土艺术,只有我和叶永青两个人喜欢现代艺术,学校对我们的作品不感兴趣,认为我们是不可能成功的典型,学校领导还劝年轻教师不要跟我们来往。
我原先是排斥中国文化的,到学校之后,开始对西方现代主义的一些东西产生怀疑,恰好看到一本日本人写的《禅与精神分析》,觉得东方的智慧特别好,从那个时候我开始接触东方神秘主义的书,所以后来就画了《梦幻》系列。从1986年到1989年,我一直生活在一种白日梦的状态里,白天按照学校的要求上完课,晚上就回家画一些小孤独、小伤感、有点诗意的东西。生命的悲剧性和人心的孤独、惶恐对我来说就是现实。
1989年的“现代艺术大展”上,主张理性主义的高名潞认为中国当时主要分成两个体系:理性主义和生命流。
他把北方艺术群体放在正堂,把我们西南这边感性的绘画放在西南厅,叫做抽象表现,在很多人眼里是颓废的、不值得提倡的东西。
自从1989年之后,我就对自己有了个清醒的认识,我不属于文化型的艺术家,我对大的问题不敏感,我也做过很多实验性的艺术,然后发现自己也不是科研型的艺术家。我和王广义恰好相反,他从整体出发想问题,而我属于卡夫卡那种负责内心的艺术家,总是从人性的背面去想问题,从个体的角度去挖掘内心。
口述:张晓刚
采写:《新京报》记者刘晋锋
■人物
张晓刚生于1958年,1982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现居北京。他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以表现主义风格的绘画活跃于中国艺术界,90年代以后,他以家族和旧照片为母题的作品先后参加了一系列重要的展览,如“中国现代艺术大展”、第46届威尼斯双年展、第22届圣保罗双年展、亚太艺术三年展、“中国当代艺术学术邀请展”以及“蜕变与突破:中国新艺术”和“新形象:中国当代绘画20年”等。
■记者手记
他完全不像是一个会经常去泡酒吧的人,目光沉静得几乎温情,但是从任何一个有关他的记叙里都会提及他的“酒胆包天”。
他的《大家庭》在张杨的电影《向日葵》里成了主角张向阳的作品,他说:“没事,张杨是朋友。”从昆明到成都再到北京,他的身边永远围绕着一群朋友,朋友里他是电话最多的一个人,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有朋友相邀着一起度过,他的一天从中午开始。
人们说从他的《大家庭》里看出一种集体的悲情。他自嘲地笑说,他这个画《大家庭》的人,自己与家庭却一直处于一种奇怪的关系,从来都是朋友的重要程度高于家庭成员。家庭曾令他无比绝望,以至于他永远都是那种自我怀疑要大于自我肯定的人,《大家庭》脱颖而出之后,他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会是我?有那么多好的艺术家,为什么选中我?”“张晓刚以前喜欢刘慧芳!”朋友说起这个就会哈哈大笑,他急忙辩说那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但是当初真的是看《渴望》看得泪流满面,想自己要是有个家就好了。现在,他半真半假地笑着说:“也许,对艺术家来说,温馨的家庭注定只能永远停留在渴望与想象中。艺术家需要意外,温馨的家庭可能会扼杀或者压抑想像力。”在他的工作室里,贴着小女儿可爱的照片,他在自己的照片上添了胡子和墨镜,完全变成另外一个很酷的人。画布上的那些面孔却仍旧是悲情、无望地凝视这个世界,不带任何小小的抵抗。“大家庭已经成了我的标志,我还想往前走,但是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