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鱼时代末的新世界
——熊宇的塔罗灵境
阎安
在数年前的一个访谈中,我就看到过涉及熊宇以塔罗牌为题材绘画的一小段对话。当时郑乃铭先生问道:“为什么想要以塔罗作题材?”熊宇回答:“那里有种对待人生的态度,对待不同事情的看法,比如‘力量’这个词就可以有很多的理解。”当时的这个话题并没有深入下去,很庆幸,现在我们看到了这几年的积累所形成的果实,一套塔罗主题系列绘画。
严格地说,这一系列作品并不完整,这首先是基于这些作品对于塔罗主题的上下文关系来看的。但是从这些作品所体现出来的对熊宇自身阶段绘画主体性语言的总结性来看,它们已经构筑了一个完整而坚实的个人风格的框架。
据传,原本“塔罗”并不是以牌的形式来做占卜,它的载体是一本名为《叨忒之书》(叨忒是埃及神话系统中的文化教育之神)的密传,是专门用来传达天神旨意的神秘之书。每当埃及的法老有任何疑难问题需要解决时,就会打开这本《叨忒之书》,所有的问题便能迎刃而解了。在埃及王朝即将惨遭灭顶之时,法老为了防止这部神秘之书落入异族的手中,便将它用图画的形式绘在卡片上,通过祭祀流传下去。后来经亚历山大之手传入欧洲,在中世纪左右的时候,就形成了现在我们所玩的塔罗牌。
塔罗牌是由22张图画牌(大阿尔卡那牌)与56张数字牌(小阿尔卡那牌)所组合而成,共有78张,每张牌都有它独特的图案和意义。占卜的方法是按某种阵法将牌给排列好,然后再查看牌的所在位置及牌义来做分析判断。所以事实上,光凭大阿尔卡那牌是无法完成一次占卜的,这就是在本文开始提到的所谓“不完整”。但在解读占卜结果的时候,大阿尔卡那牌的每次出现,都是必须认真对待的重要信息。同时,在过去的塔罗占卜中,通常会由占卜者来抽取一张指示牌,最早是从16张宫廷牌(小阿尔卡那牌中四种花色中各前四张的总和)中抽出一张来代表占卜者自己,后来逐渐发展成为从大阿尔卡那牌中抽取,因为大多数人的共识认为大阿尔卡那牌的分布和人的个性分类更为相似。
每一张塔罗牌都有一个象征,指出你的内在思想、潜意识动机、隐藏的恐惧和渴望,以及你的个性、长远运程和弱点。每一张塔罗牌也代表一个历程,有欢乐、痛苦、希望、改变和重生,是人们生活的再现,不论是在肉体上、心智上或情感上。
经过历史的添加,塔罗牌的代表涵义日益丰富,每一张塔罗牌都能够对应西洋占星学,比如〈愚人〉代表天王星,即表示一个世纪的开始,并有急速、不稳定的情形;〈魔法师〉代表水星,有沟通良好的意思;〈女祭司〉代表月亮,即代表强大的直觉力与阴性的能量,如此等等。每一张牌还对应了一个希腊神话人物和与其相关的故事:如〈命运之轮〉代表命运三女神;〈正义〉代表智慧女神雅典娜;〈吊人〉代表普罗米修斯等等。
每一张塔罗牌都有多重意义。比如〈恋人〉既代表罗曼蒂克,又代表面临爱情的抉择;既代表实质的爱,也可代表精神上的爱。又如〈战车〉既代表胜利、征服,也代表势力、冲突。同时,每一张塔罗牌也含有正、反两面不同的意义,这要取决于牌被抽取时的位置是正向还是颠倒的。比如〈月亮〉正向代表理想,反向代表迷惑;〈恶魔〉正向代表诱惑、堕落,反向则代表挣脱束缚。
依托78种基本的性质,以及它们的两个可能的方向,塔罗就将整个世界无限发展变化囊括其中。其中的大阿尔卡那牌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是用来解释命运的大致运势,每一张牌都反映着人生的不同际遇。因此占卜时出现的大牌都会成为分析的重点,它给我们的答案或讯息是关于手上比较大的问题或主要情况,同时也为我们提供高层次的思维启发。
正因为塔罗完备的自我体系,所以在西方一直和占星术、占数术一起成为神秘学的代表之一。也正因为塔罗在被解读时不可避免的个人因素的参与,使它成为西方命理占卜中最具人性化,也最有个性化参与空间的一个门类。
我相信熊宇的塔罗系列绘画,也正是以此作为创作的出发点的。《傅雷家书》中有这么一句话:“凡是有利于艺术的,往往不利于生活,因为艺术家两脚踏在地下,头脑却在天上,这种姿态当然不适应于生活。”傅雷在给儿子的信中,这样道出了心中的困窘。熊宇的这一系列绘画,应该也可以看做是艺术家飘在云端的思绪在俯视地面生活时所产生的种种想象和个人化的理解。
在生活中寻找个性的立场并在创作中进行表态,可以说是艺术家的权利和义务。熊宇利用塔罗的这次表态,在当下的大环境中,却显得颇有意味。
在过去的认识中,曾经将熊宇划分到70后这一当代绘画板块中,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发觉出熊宇和70后绘画中两种典型标志风格之间存在着根本的分野。毫无疑问,前人所评价的由动画、漫画、流行和商业化所给予熊宇的精神源头是它风格中新时代所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但是和他同辈画家相比较,熊宇所具有的独特而雅致的类似宗教的纯净感却来源于他的靠近田园的生活,以及单纯而忠于自我的创作理念。
熊宇的这一系列创作,和当下的天价炒作、明星崇拜、艺术生产化和复制化、找枪手画画等种种过度商业化的现象,大相径庭。如熊宇自己所言,塔罗是一种世界观的反映,是“对待人生的态度,对待不同事情的看法”。从画面上我们分明能够看到他的这种看法,是冷静中略带忧伤的,是高雅中隐含哲思的,和许多充满复制、模仿的血腥和呆滞形象的画面拉开了极大的差距。
不仅如此,在快餐文化已经演变成为一种时尚的今天,又有多少人能够忍受三年的沉寂,并且甘之若怡地思考、创作和完善一个系列的作品呢?这在当下的年轻艺术家中,已经极为少见了。从另一个侧面来说,这也是熊宇绘画远离工艺化、生产化的一个表现。
从艺术语言上看,这一系列的绘画,可以认为是熊宇个人绘画语言风格的一次总结。画面中保持了熊宇一贯的单纯而静穆的气质,“大眼睛”、“胶皮衣”的人物形象依旧飘渺于水里或是天上,但更多大量的黑白灰色阶的共存集中地体现了熊宇掌控色彩的能力,由于尺幅的加大,画面中各种的细节也都较以往更为精致。
黑白的灰度共存具有肃穆、安静、距离感、单纯、时尚的效果,是高尚、平静、最具能量的色彩,天然的带有时尚简约的气息,衬出画面中形象的静谧气息。黑与白的色彩搭配给人强有力的视觉冲击,大面积的黑色背景或黑色系的服装,与各浅色系道具间的和谐、统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经常出现的暖调子橙色系的面孔部分的颜色,又往往适时地打破黑白色过于冰冷的氛围,给人温暖的感觉,使神圣中不失温馨。
黑色是绘画中的恶梦,虽然古典绘画很喜欢大量使用棕色和黑色,但是它仍然是最难驾驭的颜色之一。自然中其实很少看到真正的黑色,它是一种神秘的无色彩。从某种角度说,它跟白色极其类似,白色是色彩的总和(色光)而黑色也是色彩的总和(色料)。
黑色不是污浊,而是一种腐化后的再生质,蕴含着无限的生机。在黑色的衬托下,白色系的主旋律具有强烈放射光线的能力,可以使画面看上去更明亮。但是黑色的特性是吸收光,当光被吸收后其它颜色都会受到影响而难以存在。所以白色和黑色的共存本身,正如熊宇笔下的塔罗世界,既是熊宇看待整个外部世界的结果,也是他反观内心后在画面上的投射。
将塔罗和个人心理相联系并不是熊宇的自创,最早将两者相联系的是瑞典心理学家、精神病学家卡尔•荣格(Carl Jung),他创造的“荣格占星学”派别,成为现代占星学分析个性的重要依据,也是西方占星家必备的知识。他也是第一位正视塔罗牌的心理学家,他将塔罗牌视为象征性的原型:人的基本类型或境遇都隐含在人类的所有的潜意识行为里。比如〈皇帝〉,是最高权威、家长或父亲的形象的象征。这种原型理论引发了很多种心理学方面的用途。一些心理学家让病人选择一张适合他的塔罗牌来识别一位病人是如何看待他自己的。有些心理学家试图利用塔罗牌图像使病人通过想象他的境遇或关系来认清他的想法:是像“宝剑骑士”那样急性冲动呢?还是像“宝剑二”那样盲目、逃避?塔罗牌可被视为潜意识的一种代数,遵循它就可以在意识层面进行分析。
塔罗牌的象征意义已经非常成功地自原创地引申开来。由此,熊宇的这一次创作找到了一个心理学支点,他通过绘画所反映的对外部世界的理解和认识,更合适的说法其实是在画布上剖析出自我内心世界的样子。所以,他的创作彻底地和“命题作画”或“看字作画”区别开来,“塔罗”成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外套,而不再是这一系列创作的核心内容。简言之,熊宇只是借用了塔罗牌这一形式,开始绘画自我的世界;而不是将具有个人风格的形象和构图简单地、一一对应地塞进塔罗的既有框架里面去。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他的塔罗牌系列中,除了〈战车〉、〈正义〉、〈力量〉等少数几张还保留了传统塔罗牌的标志性元素之外,大部分的作品单靠画面并解读不出那究竟是哪一张牌。
尽管我们能从塔罗牌系列绘画中看到熊宇对于自己过往语言的总结性发言,也可以看到他在商业化大潮中的艺术本位的姿态。但是这个系列的作品更让我们看到了熊宇已经触动了一些绘画本身在发展中遇到的问题。具体说,无论哪一种现有的展示、画册编辑方式都无法解决牌的正位和负位,以及牌阵的组合问题。从这里我们也可以越来越清楚地发现传统架上绘画对于丰富的人文意涵的追求能力的有限性。
从前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知道熊宇挪用了塔罗的形式,借助荣格的心理学原型归纳的方法,塑造出了自己心目中对世界的各种理解。但是正如传说中天神的旨意从《叨忒之书》转化成塔罗牌一样,塔罗在转化为熊宇的自我世界时也丢失了,或者说必须放弃很多细节以适应从牌到绘画的形式转换。
这种转换是必须要付出代价的。塔罗的逻辑是:在使用画面暧昧地表现一张牌内部的涵义之外,将朴素而有效的二分法对同种事物的分析和判断所得出的两种可能的结果用正位和负位表现出来,这在我们习惯的架上绘画中无法得到适当的体现。简言之,在传统架上绘画的范畴之内我们还无法适应一张绘画既是正的,同时又是反的。其次,塔罗对世界、事件乃至某具体判断的视角出发点,是建立在“事物的普遍联系”之上的,也就是说,塔罗所形成的判断是依靠牌阵而得出的一个分析过程,而不是单一的、割裂的。如果在以塔罗为文脉的绘画中强调了个人的理解结果,而忽视了以上两种基本的世界观,那么我们也不能将这一系列的作品视为一个完美的成功。应该说,以上的这些都已经不是绘画本体的语言所能解决的问题,而涉及到了更深层次的立体思辨层面。
从这个角度看,熊宇的这一系列创作,已经触及了架上绘画发展的最大问题,即如何将一种平面的单一的词汇表达方式,设法进化成为一种新的多层面的综合的艺术语法。
我不由想起占星学对当前时代的描述:目前人类已经历了两千年的双鱼座时代,经历了数百年来的文明危机、帝国的没落与新宗教的诞生、迫害与火刑、科学的挑战、技术的革命以及它的自行衰退。支配这个时代的天王星是完美人类的星,是创造性、自由和信仰之星,但也是技术进步和无限制的交流之星。在双鱼宫时代之后随之而来的是要延续大约2000年的宝瓶时代。双鱼宫时代是显示该宫特性的基督教时代,它与自我牺牲是一致的,也符合对心灵渴望与生存需求之间的一种平衡的追求。熊宇绘画中追求神性的、理想化的、远离机械的、怀旧的气氛,体现的正是双鱼的特质。
我们正在接近水瓶时代,它将开启一个知识和进步的时期,一个博爱的时期,一个使个体得到充分发展的时期,这个时代的特点是技术爆炸、传统受到大冲击和人们的精神意识层次更高。塔罗系列为旧的双鱼时代做了完满的诠释,在新的时代中,熊宇的绘画也一定会有新的进化。
【编辑:贾娴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