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栋栋
地点:北京现在画廊
时间:2008年12月19日
黄燎原先生
图象没有重复 会很快被忘掉
栋 栋:近年来有一个现象,对于一件作品本应该是价值来决定价格。但往往在现实生活中价格却决定了一切,成了一个衡量作品的标准。
黄燎原:对,价格现在变得越来越重要了。但是这个价格也是在变化的,最后也是优胜劣汰。可是有很多人现在卖很多钱,可能过了多长时间以后,他也变得一文不值,也有这个可能性。所以现在是一个动荡的时期,很难讲。
栋 栋:随着这几年艺术市场的火爆,很多艺术家的作品,因为受到市场的影响,他的创作方向失去了自我本身的判断。所以作品长期以来都停滞不前,甚至出现倒退的现象。对这种状况,您是怎样看待的?
黄燎原:我是这样想的。好多时候,比如老的艺术家,我们大家认为这个人的创作还是在停滞不前了。比如他还画一样的图式,还在做什么东西。实际上是这样的,现在是网络时代,所有的东西都在网上,你一天可以看到多少种图像,每天产生的图像可能几百万种还要多。
在这个时候,假如说你没有一大段时间的重复,是没有人会记住你的形象的。即使你的形象再特别,现在网络上特别的形象多了。如果你没有一定量的积累,没有一定量的重复,时间的重复,影像的重复,那这种图像很快就会被忘掉。
所以,我非常理解坚持很多年如一日还在画一种东西的艺术家。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们就没有阵地,他们就固定不了自己的东西。原来我也是觉得要不断的创新,当然现在也应该是这样的,要不断有创新的东西。但实际上,一个图像的产生到被人认可需要很长的时间。而被人认可以后,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假如以张晓刚为例,现在中国关心艺术的人都知道张晓刚的图像,那么老百姓有多少人知道呢?西方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呢?没有。我们不能就看眼前几个人知道,你就觉得这个东西已经够了,实际上差得太远了。那你说《手拉手(Hand in Hand)》这首歌全世界有多少人知道?如果跟他们这样比,或者是《We are the world》这首歌有多少人知道?这样一比,你差得太远,而这首歌现在还是天天都在唱。就是说,你要不断加深这个东西,要不断的推广这样一个东西,是需要长期的一个时间。我觉得张晓刚的《大家庭》还有必要画下去,因为还有很多人看不到,还有很多人没有了解。
真的,你说中国艺术和老百姓脱节得厉害,根本看不到这些东西。你说毕加索每天创造一些东西,当然也千奇百怪,东西也巨多,同样的也很多,他一样还是大师。他从出生到死,每天创作三件东西,最后死了,每件东西还是很贵。就是很多东西是不能这样说的。
我觉得我们在评价一个东西,其实现在最重要的是越来越失去了一个“评判标准”,就是这个标准是什么?比如你说学术的标准,那么学术的标准是谁的标准?是栗宪庭的标准,还是黄专的标准,还是吕澎的标准,还是冯博一的标准,是这些批评家的标准,还是画廊老板的标准?是冷林的标准,郑林的标准,卢杰的标准,还是我的标准?不知道。
你说底下看的人就更多了,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东西。其实现在想建立一个学术权威已经非常难了。现在这个时候思想很混乱,你很难建立一个真正的学术的权威。
栋 栋:对。不过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不断的重复,毕竟会有一些妥协的现象,还有一些违背自我的存在。
黄燎原:但是人家没卖好的时候,也画这个东西啊。而且有的时候,因为一种舆论说他们不进步了,反而现在舆论多了,他们还真有点慌,可能会开始弄一些副产品。然后弄了副产品可能还是不对的,因为反而不是他心灵想做的东西。就是他心灵创作其实是那个东西,人家本来一根筋那样走,走得挺好。让舆论一说,你要不进步就落后了,你这种东西无聊。让大家一说,反而他可能会违心地去创作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如果你就这么平实地让他走,没准儿这条线只有微妙的变化,有一点点的变化,但却是他所探讨的线索。是这个艺术家,如果没有这么热烈市场的话,他会一生就这样完成的。
假如说晓刚创作《大家庭》,开始有人有“红领巾”,后来“红领巾”摘掉了,没有了。然后有一根线,两根的血缘线。到后来血缘线没有了,变成了一个黄色的光斑,其实就是一点点微妙的变化,可能这个东西他就画一生了。
现在大家一说这个、那个的,最后反而脱离了这个艺术家的轨迹,反而舆论毁了一个特别好的艺术家。我相信,坚强的艺术家会按照自己的东西去走,他不理旁人,就是你再怎么着都无所谓。
其实舆论也很难,舆论如何去找这个点,去做这个东西。可能有人说:我是挑起一个点,引起纷争,还是有一个自己的观点,有一个自己的声音在那边支持一个艺术家。哪怕他臭大街了,他还是芬芳的。我自己就是这样想的,我做我的事,我从来不听别人的,就是爱说什么说什么,骂我无能,骂我老了,骂我什么都无所谓,我觉得只要坚持一个东西,真的是臭大街了,也会芬芳的,因为你在坚持。所以就很难说,比如舆论导向也很难说。比如说你到底是骂艺术对艺术好,还是捧艺术对艺术好,还是你真正能够提出一些建设性的意见来。
我们当时一直说一句话,就是中国文学为什么一百年没有大的建树?我们就认为它缺少像别林斯基这样的批评家。别林斯基是什么样的批评家?他不是纯骂你,不是纯那什么你,是真的给你提一些建设性的意见。
一个人一生创造一个形象就够了
栋 栋:就目前来说,评论界的确有一些对艺术家的作品误导或者误判的现象出现。但是您觉得艺术界到底存不存在他们所说的“艺术家长期复制”的现象?
黄燎原:按照我自己的观察,我觉得存在。但是我不敢轻易下结论,就是你不知道哪个是这么着画下来的,哪个是这样弄的。
栋 栋:您对这种艺术家有什么看法?
黄燎原:但是我觉得其实一个人一生创造一个形象,一个图式就够了。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栋 栋:但是有一点,比如有一些艺术家20多岁的时候就创造出了一个比较好的形象。
黄燎原:那就可以了。他的一生创造出一个东西来,无论是多大年龄,其实都是他的毕生之力。
栋 栋:那么他创造出来的这个东西,是不是有可能把自己套在一个圈子里面。
黄燎原:套不套已经不重要了,我觉得如果一生真的创造了一个伟大的东西,一个伟大的形象,他就足以载入历史了。我觉得就可以了,不要要求他太多。我们一直说一句话,我们也写诗。有一个朋友说:一个人一生写好诗的数量是有限的,写一首就少一首。就像我们一生做爱的数量也是有限的。你做了多少,就少了多少。
我觉得对一个艺术家来说,他真的只要对一方面有贡献,哪怕就一个点。比如说印象派发明了这样的一个创作方式,大家每天都要说他发明这个,我觉得印象派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比如说方立钧有一个“光头”,王广义有一个“大批判”,张晓刚有一个“大家庭”,老岳(岳敏君)有一个“哈哈大笑”,我觉得就是他一生,即使他不再创造出新的东西,都已经可以了,已经够了。而且人家怎么样去生活,以什么样的生活方式,都是无可厚非的,因为他已经给这个世界创造了一些美好的东西。
那还有很多人,就是我们说话的人,你们自己想想,是不是我们什么都没创造呢?我们是不是要求别人太多呢?人永远都是这样,就是严于利人,宽于利己,如果大家都有这样的心态,还是挺好的。他真的是创造出一个好东西,真的就够了。就是你要求一个人去创造两种东西是很难的。像毕加索这样的人是很少的,我倒觉得毕加索是这样的一个人,你让他一个东西走到底,他真的一个东西都成不了,他只能靠各种五花八门的东西,给你拼凑出一个牛B的形象。他每一个东西都不够牛B,都不足够牛B,只有把东西拼成一个多面体的话,才牛B。而有的人只要创造一张就够了。这是艺术家的性格和他自己身处的时代、学识是不一样的。
栋 栋:如果一个艺术家创造一种方式是在这个时代,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他还在用这种方式的话,他的时代性怎么样来凸显呢?
黄燎原:实际上是这样的,我们现在有时候看老电影还是会感动啊。我们有时候看古典名著还是会感动。如果当一个东西成为了经典,这个东西就没有问题了。因为你看我们现在对津津乐道所有前辈大师,都是他们的东西成为了经典。
其实在当代需要一种能力,一个艺术家有必要迅速把自己创造出的一个图式变成经典,我觉得艺术家需要这样一个能力,才能够成功。而已经成功的艺术家,就行了,不要去挑他的毛病了,供着他就可以了,然后我们去发掘更新的艺术家。
我觉得没有必要去挑老艺术家的毛病。因为他真的已经作出了杰出的贡献,大家都在挑说他们这个、那个什么的,没有意义。你觉得你牛B,你出来一个东西和他去媲美,或者是你去超过他,你让你的形象深深地扎根在人们的记忆中,可以呀,你也牛B了。
栋 栋:目前在这种经济利益的熏陶,整个社会心理都容易浮躁的情况下,您觉得艺术家在创造作品的时候,应该以怎样的态度才能够突出他作品的先锋性、时代性?
黄燎原:我觉得其实现在是一个好时机,因为现在艺术家的作品也不好卖了。艺术家应该真的沉下心来去想一想事情。可能原来光忙着去生产作品了,现在这个时候,反而可以真的想一想自己的责任,对社会的责任,身处于社会的角色。我觉得这个时代反而会创作出一些很好的作品出来。
其实艺术家在创作的时候,没有必要去想先锋性,他只是完成自己,忠于自己的感受就可以。当然艺术家还有一个东西,就是他想惊世骇俗是没有问题的。肯定我们要和别人不一样,我中学时候的女朋友,经常得作文奖,然后我们那个《学生报》的人就去采访她。说:“你为什么老能得奖?你是怎么创作的?”她说:“在创作的时候,就想尽量避开别人的思路。”其实就是很简单的一个道理,就是只要避开别人的思路就可以。但是有的时候,人类的东西是避不开的,只能是尽量避开。因为人的思考方式还是很接近的,很难避开,需要尽量。
市场恢复到06、07年的水平需要十年
栋 栋:据媒体报道这次的巴塞尔迈阿密艺博会,中国的画廊和机构带去了像俸正杰、陈文令、高氏兄弟等的这一类型的“艳俗”型作品。结果市场的关注度相比以前低多了,卖得也不怎么样。你觉得这种现象反映了一个什么问题?
黄燎原:我觉得这个时候很难讲,因为现在是经济低谷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是很难的。比如6月份的巴塞尔,我也带了一件俸正杰的作品去,第一天就卖掉了,而且是巨幅,2.1米×2.1米,、卖得也很贵,而且有很多人来问。
我跟你讲,我当时带张晓刚、俸正杰。俸正杰的询问度仅次于张晓刚,就是国外还是有很多人在关注这个东西。因为我认为俸正杰也创造了一个图式,但是他现在还没有完全变成经典。他做了什么呢?就是“红配绿”,中国叫“赛狗屁”的颜色。你只要出这两种颜色,就知道这是俸正杰的作品,他没有用通常的符号去做,但是他把色彩做成了自己的符号,也很强烈。我觉得在国外,大家看了都会认,从我个人的观点看,我带俸正杰参加过很多次博览会,我有这种感受,所有人见到都说:“俸”都知道。
栋 栋:我说的其实就是一个整体现象,也不是他个人。不过因为媒体的问题,也有可能是误导。
黄燎原:有偏见。
栋 栋:目前,中国的艺术品消费者和经营模式相对规范的画廊和机构大概有多少?
黄燎原:我觉得现在中国的都不规范,中国所有的和艺术相关的行业都处于起步阶段,包括我们自己。我觉得都不够规范。现在关键是规范也有一个问题,就是什么东西是规范?如果我们照着西方的模式去走,那个东西叫规范,那么我们现在都不规范。但是我们又没有创造出一个真正的中国模式来,所以还说不上规范,我们都在探索。
而且现在经济危机来了,给了我们更多的时间去探索、去调整这样一个东西。
栋 栋:中国目前的市场,特别是画廊,主要不足的地方有哪些?
黄燎原:我们没有建立一个良性循环的产业链,比如画廊、艺术家、拍卖行、收藏家、媒体、批评家,其实这条产业链是断的。没有一个很好的循环机制,我觉得这是中国艺术最大的问题。其实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好的艺术家,可能也有还稍微好一点的画廊,然后也有成规模的拍卖行,也有一些批评家,也有比较好的媒体,其实都有比较好的。但是这个机器没有转起来,缺乏一个链条的转动。我觉得这个是最大的问题。
栋 栋:现在画廊和艺术家的关系稳定吗?
黄燎原:我们相对来说比较稳定,但是也有不稳定的因素,每个画廊都会碰到。这不光是画廊和艺术家的问题,真的是整个产业链有问题。假如说其它的产业链全部都稳定了,画廊和艺术家也会稳定。只要大部分的东西稳定了,那么局部的东西就好解决了,中国现在主要是大体不行。所以大家都说:“要识大体”。其实大家都不识大体,大家都看不见大体,都是在各忙各的。最后所有人的东西都变成了作坊。
栋 栋:按照国外比较成熟的标准,画廊和拍卖行之间一个是一级市场,一个是二级市场,但中国是相反的。因而在中国做画廊是不是有一些压力?
黄燎原:我也看过一些采访,有的画廊就是直接跟拍卖行合作,这种画廊在中国不算少数。他的作品直接到拍卖行面对更多的收藏家,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新的做法。我相对比较保守,我不愿意这么做。但是他们这种做法,可能也见效了,可能也是一种新的道路,也可能无可厚非,我不知道,这个需要时间去检验。我们比较保守,我们每卖一件作品,还得跟一份五年的免送拍协议。所以我们相对做得比较保守一点。
栋 栋:还是按照西方的模式做的。
黄燎原:对,按照原来比较传统的模式来做。但是我们有时候会有一点吃亏,可以发现我们艺术家的价格成长的比较慢。
栋 栋:是。现在看到画廊关注艺术家的时间都比较长。
黄燎原:对,时间比较长,所以可能有点吃亏。但还好,我们的艺术家都能忍得住。
栋 栋:我觉得如果艺术家非常好的话,时间长一点,其实最终的收获还是属于艺术家和画廊的。
黄燎原:我觉得一个人创作的黄金时间也是有限的。如果他成名晚一点,有钱晚一点,就等于延长了他的创作生命力。可能是这样的,以我这种榆木脑袋来讲,可能是这样的。
栋 栋:您对于中国未来艺术的发展有怎样的期待?
黄燎原: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期待,我倒是有一个想法。我觉得经济危机以后,中国艺术不会再这么大面积的繁荣,那么快的。如果想恢复到06、07年的水平,需要十年的时间。大家已经经历了这样的经济危机,即使是经济转暖,这种大拨哄,一窝上的局面也不会这么明显。我觉得会一点点起步,然后回暖,一点点的好起来,然后优胜劣汰。可能慢慢会步入原来西方的一个轨道,就是持续发展,一步一个脚印地起来。这其实也是我所希望的。
虽然现在是一个创造奇迹的时候,因为这个时候大家都比较平淡,我觉得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只有在中国可能创造奇迹。西方也有奇迹,像达梅赫斯特和我一样大,65年的,他成功多早啊,现在的价格多贵。在西方都会成为个例,可是在中国,有可能像当时的“现代主义社团”一样,可能会是一个群体。比如有某一个群体突然就起来了,就是说可能成功的人数会多一些。随着中国经济上的成功,可能话语权也会更多一些,会是这样的一个发展。
栋 栋:好的,谢谢黄老师。
【编辑:栋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