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谷:一个帝国的诞生
胡昉策划手记:2000年,郑国谷在他的家乡阳江城郊买了一片5000平方米的土地,到2005年他开始他的“帝国”建设时,那块土地已经增加到2万多平方米,而今天的“帝国”,总面积已达4万,它还在继续“扩张”中。他为“帝国”挖河造山,种树植屋,就像《帝国时代》这个电脑游戏一样,但现实中的“帝国”融合了更为复杂的空间形态和社会关系,它不是在特定室内空间的景观性作品,而是延伸到更为真实的生活空间里的项目,它包容了一个空间从理想到实现以及在生活中持续的全部过程。
01 个人游戏
胡昉:从你在阳江的建筑改造活动到”帝国时代”,你整个的生活在不停地消费和扩展物理空间,“帝国”是不是在为你的能量寻找一个转换的渠道?
郑国谷:在“帝国”里面,我觉得建筑完全成为我一个个人的问题,之前还是有客户委托或者朋友要求的,在“帝国”里面,完全是我个人的游戏了,我觉得,只有在建造过程中,才能打通个人的秘密通道,可能我必需做一座山才知道那座山上可以长出什么东西。
胡昉:做与不做是很不一样的?
郑国谷:对,从以前小小的越轨吧,到现在这么大的违章建筑,跟阳江所有这些部门做阶级斗争,再把他们搞掂。我觉得还是挺有意思的,像游击战。
胡昉:“帝国时代”反映了一个整体的社会政治空间,实际上也结合了你很多个人体验性的东西,像帝国里挖的那个河流包含了你对小时候河流的记忆。
郑国谷:前几年我还去过一趟,那里感觉还是挺好的,那种自然的风貌还在。
胡昉:像工作室里的柱子能反映你对被炸拆的阳江人民礼堂的记忆。
郑国谷:虽然那个柱子不一定要那么做,但是柱子的形态一做出来,那个记忆就在了,虽然现实的建筑消失了,但它某些片面的东西又在我那里重现出来。
胡昉:你在很长时间内曾经迷恋《帝国时代》这个电脑游戏,和虚拟的空间相比,现实中的空间建造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郑国谷:建“帝国”,是对游戏的兴趣跟我现在要解决的建筑问题结合起来,还是活在一个游戏的世界里面。但和电脑游戏不同,虚拟就是一种玩嘛,没有压力的,熬了一个通宵就去睡了,但是在现实里面更惨,你要面对现实的压力,怎么找钱,怎么请人,结构找谁,怎么铺路啊,怎么挖河啊,怎么把石头调过来,这都是要花人力物力,20多吨的石头放哪里我都要确认;还有什么国土局的人又来了,说你是非法的,发一个命令给你,明天必须要到我这里把所有的手续办了。但在我建造的过程中始终有新的东西会出来。
胡昉:对你来说来自现实的压力是更有刺激性的,就把生活本身当游戏。
郑国谷:这个游戏过程中,把社会上的交往,上级和下级的关系,这些行政部门是怎么玩的都暴露出来了,或者说让我知道一点点吧。以前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玩的。在电脑里面你根本不会有这样的问题,只是你怎么把它玩好,被打死了也无所谓,找不到金矿也无所谓,重新玩一遍可能会更好。但是这个“帝国”你不能让他们推翻,整个建筑拆了你就完了,一定要想很多办法去保护它,在现实中被推倒要重建就惨了。
02 非规划,非经济
胡昉:“帝国”会不会受经济危机的影响?
郑国谷:很多人都很关心我,说现在很危险,应该留点钱,扔到你的“帝国银行”里的那个钱是根本拿不出来的,而存在银行里面或者买股票,至少损失了还可以拿出来,但刚好今天我又在那儿买了一块地。
胡昉:是吗?多大的?
郑国谷:大概一千多平米吧,可以和以前的连起来,我想把奇观小美术馆做在那儿,可以做一个独立的、周边环境都不错的建筑。
胡昉:帝国反而扩张了?
郑国谷: 对,实际上是扩张了。阳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的,盖房子没有钱,可以从别的朋友那里挪一挪,如果受国际危机的影响,我们在这个小地方里面总是可以筹一筹,可以自己搞掂。阳江很多人都在说,你那个烂尾楼怎么样啊?因为他们看到的永远都是一个烂尾的样子,没有一个是正式完成的。但关键是要去做,做着做着就有钱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胡昉: 对你来说,“帝国”的建设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时间的规划。
郑国谷:我真的不知道,只是去完成一种尝试, 我真的没有一个时间的限制,非要3年或者5年把它结束。
胡昉:整个“帝国”的景观实际上是在不停的变化着的。我看到很多关于“帝国”建造的草图都是在旅行的过程中随手画下来的,包括在上海、卡塞尔,有的时候是用餐桌上的纸,有的时候是酒店的便条,“帝国”的建造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有规划地建造,而更多是根据灵感和状态随时进行和调整的一个过程。
郑国谷:我觉得它挺难控制,我每天都在思考怎么建造的问题,你要画好草图,要完全想透了你才能告诉工人怎么做,你还要教他们怎么做。这已经融进了我的日常生活,到哪里都要惦记着这个事,哪怕出差……有时候出差在外,反而能够更加清醒地想这个事,没有事情干扰你。
胡昉:但是对“帝国”的本身你有没有一个总体的想象呢?就是它最后有可能会是什么样?例如,这里面显然也有中国园林的元素。
郑国谷:事实上我所能想到的是一个自然的,非常自然的,尽量看不到人工痕迹在里面的世界,如果有痕迹也是很自然的。这是从荒山野岭里造出来的,通过移形换景造出来的自然景观。
03 土地公关
胡昉: 在这种看上去非常理想的空间建造过程中,你不停地和各种不同的社会矛盾相碰撞,可以说,你的“帝国”的景观是在这个社会的矛盾基础上转换而来的,这个里面涉及到的恰恰是中国社会中特别现实的问题,比如土地的问题,土地契约折射出来的社会矛盾,都是你在建造过程中不断需要处理的社会问题。
郑国谷:说到这个契约,农民是很相信这个契约的,但是政府认为这个契约一点效都没有,我拿到这个契约,这个土地就从这个农民的手里到了我的手里,但是我们建造这个房子的时候国土局就会过来、城建就会过来,他要控制这个土地,等政府来开发的。
胡昉:所以你要做很多土地公关?
郑国谷:对,要请客吃饭,搞好关系,我在做商品房改建的时候,开始触及对违章建筑的这种公关。通过朋友的关系。做完了自己的那个商品房,我觉得积累了大量的社会关系,做到“帝国”的时候,这个张关系网又长起来,越长越大,因为那个关系要更大的。实际上这个过程就是在编织一张社会关系网,哪里都要通。你觉得表面上你硬来肯定会产生冲突,但是你请客吃饭他就会教你怎么做,教你怎么把它变一变,或者按照他的经验怎么做。比如你交一点罚款,他就不管你了,你就可以慢慢做。他也觉得目前这种法律是跟不上这个时代的,以后肯定会修改的。
胡昉: “帝国”的这种违章本身成为一种很有意思的空间的植入,它既非商业用地,也非农业用地、工业用地,它也不是一般意义的住宅用地。它本身就是一个很难定义的空间,对土地的使用本身带有创作性。这使得它的建造过程跟现实的情境息息相关,把所有的因素都纠结在一起,呈现出来的东西就是“帝国”的景观,可能“帝国”景观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从这种矛盾性、复杂性中生长出来的。
郑国谷:生长这个说法挺好的,就像刚才你说的很难归类,我也觉得很难归类,它不是一个短期项目,从2005年拼凑那个土地到现在,已经有4万平方米,这个真的是一个长期的项目,完全是根据我个人的取向、或者兴趣来建造这些建筑,而我的兴趣也很难定义。
04 帝国艺术项目
胡昉:时间在“帝国时代”中始终是被强调,并始终是很现实的在产生作用,随着“帝国”的建造,实际上也生发出很多相关的艺术项目。如果说,“帝国”本身在现实世界里面的建造本身就是艺术创作的过程,那么,从这里面生发出来的很多项目和作品又出现在美术馆、双年展和三年展中,构成了这种在我看来是与“帝国”的建造平行的“帝国艺术项目”,阳江日常发生的东西,又通过各种方式被呈现在艺术系统里面,最近的例子就是广州三年展的那个作品“‘帝国时代’——天上天上来,海里海里去”, 这个作品本身也和我们谈论到的时间性和生长性相关, 在你构建的火山结构上,植物要攀延生长。
郑国谷: 我一开始就把“帝国”当作一个实验的基地来做。我需要几万平方的平台来做各种各样的建筑或者景观的试验。我希望它像一个导弹的发射基地一样,你只要在那里实验好,它就能发射多少多少公里到哪里。这次三年展刚好要做“向后殖民说再见”,我就改一下,让出现“帝国”里的野生藤,从“帝国时代”里“出走”到一个批评性视野里“再出发”,该往哪走往哪走,勇于跟“帝国时代”说再见,天上天上来,海里海里去,它让没有到过“帝国时代”的观众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就像“火山爆发”的前兆一样。另外,我突然发现这些地契之类的也和书法有关,也就干脆就把收据、发票都变成了水墨,当一张发票变成一张中国的工笔画,我就发现怎么突然从传统里走出来了,由此派生出来新鲜的当代艺术。
胡昉:到处出走了?
郑国谷:不断的出走,还有“百年老树再长一遍”,也是这样一种实验。有很多东西在“帝国”里面试验过,很有把握了,然后再出走的话就成为一个很好的作品,所以很多时候都有考虑异地实施的问题, 有很多东西在“帝国”里实验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带到外面就会出现问题。
胡昉: 这个实验的空间既提供了向外移植,同时也是跟内部现实遭遇的地方,实际是形成了一个开放的可能性。
郑国谷:对,它有一种让我豁然开朗的感觉,早期我想做一些实验没有地方,现在我有这么大一片地方可以做很多自己的实验。很多东西就打通了。
05 无中生有,有归于无
胡昉:“帝国时代”从电脑游戏里出走,感觉也是越走越远了。
郑国谷:刚开始有这么一块地我就想,哎,怎么突然在农村里有了一块地,变成了新的知识分子上山下乡,本来有很多农民要到城里来,农转非,由农业人口变成城市人口;我这不是变成了非转农?现在我发现中国也要建设成建成城乡一体化,以后城乡就没有分别了。看来中国的国情挺适合我做这个东西,这种预见性好像刚好对上。
胡昉:现在全球的形势都很适合做“帝国”呵,因为不管碰到什么样的危机,你至少还有个地方可以种地,不用担心吃饭的问题。
郑国谷:对,可以种点菜啊,可以养点鸡啊、鸭啊、鹅啊,都可以啊。
胡昉:比电脑的那个“帝国时代”好多了。
郑国谷:活生生啊,活生生的游戏啊。
胡昉: 很长一段时间大家不知道你在这块地上做些什么,过了这几年来看,慢慢地像一个奇迹了。
郑国谷:“帝国”最初的时候也只有三个农民在那里,还有一个“行政中心”,后面慢慢扩张,有了会议中心,最后建成一个奇观。帝国财力物力最强大的时候,就是要建个奇观一样的东西。
胡昉:所以我们应该一直看它在过程里面会发生什么。我们不说它最后会变成什么。
郑国谷:最后可能就是给政府没收了,真有那么一天我也无所谓,也就过一下手瘾,你说扔了那么多钱也好,花了那么多时间也好,折腾了这么多年,要哪天真的没有了,我也无所谓,我做这个东西主要是关注过程,在过程中获得了“无形资产”。
胡昉:说不定到时候你已经在阳江找一小岛,在海底开辟一个新的海底世界了?
郑国谷:前几年真有人和我说,他有一个船厂想卖,我一想,可以啊,我们可以买来做海战的帝国时代啊,最后还是阳江市政府拿了下来。说不定做完了这个“帝国时代”我真的买一个海岛,真的做海上的帝国,成为加勒比海盗。
胡昉: 真的有可能会在过程中发生什么,突然产生新的东西,这个恰恰是最有意思的地方。
郑国谷:重要的不是在荒山野岭办了个景,更重要的是从日常的思考,到把这种思考变成一种现实,获得一种经验。
胡昉:能够产生往前推进的动力。
郑国谷:很容易通达,有一种提速的感觉。
胡昉: 实际上也是不知不觉在追求某种境界?
郑国谷: 好像不知不觉中获得经验,是一种提升吧,达到了很轻松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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