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超现实主义者安德烈•布勒东提出了“痉挛之美”之说后,摄影一马当先地充当了提出“惊悚之美”的急先锋。
从摄影的“痉挛之美”的艺术谱系来看,基本上可以分为两条线索。一条是以丽塞特•莫德尔、黛安•阿巴丝为端绪的从现实中寻找异常事物与人物,以摄影的方式,从正面直接地接纳这种怪异并定格于画面中的“痉挛之美”的路线,另一条则是以尤金•米特亚德、乔尔—彼德•威金为代表的我称之为“架上摄影”(tableaux photography)的路线,他们往往或制造惊悚人心的“痉挛之美”(如米特亚德的面具人物),或在寻找到特异的人物与事物后,再行重构画面并拍摄成照片(如威金的名画重拍)。
显然,现居南非的罗杰•拜伦(Roger Ballen)的摄影与这两条路线都有关系。然而,毫无疑问,把拜伦的创作放在米特亚德与威金的线索上来加以考察与理解也许更接近事实。虽然他所有的人物形象与空间架构均出自于现实之中,从这一点说似乎并不与莫德尔、阿巴丝的第一条线索矛盾。然而,从他所追求的画面综合效果来看,我们还是会发现,他的作品与威金的第二条道路更接近。也就是说,拜伦要着力表现的是一种因了人类不可掌握的怪异而生发出来的给予人们的身心两方面的打击与震撼,而这种打击与震撼,又不仅仅只是因为对象的怪异所致,这种打击与震撼,更主要的还来自于他在组织整个画面时,所表现出来的重新解释怪异、呈现怪异的能力。而这当然也是米特亚德与威金的摄影的重心所在。这两个人不是通过摄影来简单地接受并肯定一个事实,而是通过摄影,在给出自己的独特描述的同时,再赋予眼前事实以自己的再度阐释。从这一点说,拜伦的摄影显然与米特亚德和威金的摄影保持着某种一致。
然而,如果我们再细致地加以考虑的话,我们会发现,其实拜伦的摄影与上述的第二条道路还是大相径庭的。他没有像米特亚德和威金那样,或以怪异的面具抹去人的特征,化为一种象征符号 ,或将寻找到具有十足震撼力的人物再作化妆改造,然后再以包括了绘制布景等的方式,把人、道具与布景一起整合进摄影的画面,以此迫使摄影对象进入自己的美学规范。拜伦的摄影中的一切,都是现实中存在的。他的特色在于,他从自己独特的视角出发,以自己特有的构成手法,重新安排组织了在他面前的一切,并使之出现了一种新的组合之下的超现实景观。而这就开辟出了一种唯他独有的表现“痉挛之美”的第三条路线。如果说第一条路线是充分地运用摄影的纪实性来展示人性的话,而第二条路线则是用摄影的手法来“绘制”一种对于幻想世界的想象的摄影架上绘画的话,那么拜伦的第三条路线则是一种尝试既保持摄影记录的纯粹性与黑白摄影的传统,却又超越其局限性而达成一种充分的自我表现的努力。难怪,他现在一直在强调的是,自己的摄影实践是“在报道摄影与艺术之间的搏斗。”
如果说,在第一条路线的阿巴丝的作品中,怪异的是人本身,而摄影家如果能够如实地将对象表出就足以打动人的话,那么在拜伦的作品中,出场人物或许与阿巴丝和威金照片中的人物相比,并不太过怪异。但他出示的怪异,却是一种包括了人与空间各种事物在内的整体性的怪异。而画面中的人,往往只是这个整体性的怪异之中的要素之一。由于在他的画面中,人的存在与其它元素之间的关系显得相当的人为扭曲而且充满了冲突与矛盾,因此,他呈现给我们的这种整体性的怪异变得更加不可思议。人的存在与行为,因为与他所处空间以及与他所持的物品之间的奇怪关系而产生了矛盾与诡谲。而他们所处的空间也为这种整体性的怪异提供了最为理想的背景或者说布景。反过来说,也许正是这种怪诞的布景,才会催生照片中人的表演欲望,催生其显得怪异的行为也不一定。而另一个可能是,这些人自己先生产了这种怪异的空间,而他自己又为配合这个空间的怪异而令自己更为怪异。人与空间,还有那些帮助了制造画面的怪异的各种物品,就这么在一种相互促进、相互争宠与相互鼓励的情况下,形成了一种生存的极端形态。
在一次接受采访时,他说:“毫无疑问,在过去二十年里,在我的作品里,损毁与溃败一直引人注目。我的人类生命过程的基本观念是,对于混沌之力量,存在着一种永恒的作用,而且我们在不断地安排我们生命的方方面面,来处理与控制衰竭与腐朽的不可避免性。我创造的隐喻反映了这个观念,反映了反抗混沌之力量与现实秩序的斗争。”
拜伦通过其作品来传达他的深邃的、孤傲的神秘主义哲学。而这似乎并不是以展示世界的表象为己任的摄影所要担任的任务。然而,拜伦却一意孤行地,也是一厢情愿地,要以摄影这个媒介,来从视觉上解开世界的谜语。或者说,反过来,以摄影来加深世界的神秘。
借助摄影,拜伦来诠释他对于深不可测的生命存在的理解和体认,反映一种对于现实与生命的绝望与希望并存的接受与抗争。他透过摄影,来揭示存在于现实中的超自然、超现实、非理性的力量。而摄影,其实在营造或者说视觉化这种力量时所起的作用非同小可。因为人们是如此地信赖摄影的观看与表出,并且就此依赖甚至迷信摄影对于世界的描述。也因此,在逼真地描绘了现实事物的摄影面前,人们非常容易放松警惕,丧失质疑的能力以及对于事物的判断力。而他正好利用这种人类心态,因势利导,以摄影的精细描写力,从描写越真实越令人不可思议的立场出发,把本来应该是不容易被人察觉的生存的荒谬,藉由影像固化为静止的存在,默默展示人类生存的幽暗与光辉争锋的现实。同时,通过这样的逼真描绘而得到画面的整体性怪诞,一举填平了虚构与真实之间的鸿沟,使之荡然无存。拜伦的摄影也确确实实地提醒我们,在人类之外,现实之中,有一种不可把握的力量,在左右、参与、掌握我们的实际生活进程。而这种力量的可怕程度,以及它的真实性,唯有摄影可以表现之并令人信服。
拜伦作品中的颓圮、败坏、甚至是腐烂的形象,虽然以生的面貌出现,但却直接与死贯通。生的艰辛、沉重与不可言喻的荒谬,通过各种视觉的隐喻,直接就导向对于死的思考。而这种对于死的思考,反过来直接就印证了生的复杂性与丰富性。拜伦首先通过摄影这个媒介,变他面对的荒谬现实为影像,而这个影像本身就已经把生与死对接并且作了等价处理的。而他,则断然地将这种现实置换为影像文本。对于他来说,现实最终必须以影像文本的形式体现出来,现实只是一个最终等待着影像的到来并置换成影像的潜文本。在将现实置换为一种影像文本时,通过摄影,他将所有的现实要素转换为点线面的形式要素,令所有的现实因素下降为只有造型价值的视觉元素。令人惊悚的“痉挛之美”成了他的影像的取舍判断的唯一标准。其结果是,在生进入了并成为了影像的同时,死也同时在画面中渗透开来。在通过摄影生产生的荒谬的同时,死也同时被置换成痉挛之美的底色。在他的照片里,生与死互为表里,互为底色。或者说,如果生是一张照片的话,那么死就是这张照片的底片。
拜伦的画面有时不乏狰狞,但绝无血腥。他是从现实对于人类自身的塑造所形成的现实本身的怪异为内容,展开对于人类的评述。室内一角、各种器物、人的一个动作,人与人、人与物、人与动物、人与空间、甚至物本身、空间本身,无论是相互之间的关系所形成的异常,还是这些事物本身所具有的特异之处,都被他作为一种整体的怪异来表达。他营造的恐怖与恐惧直接来自于日常事物,而这就令这种黑色恐怖越发变得非同寻常。
拜伦1950年出生于纽约,后于1974年移居南非共和国,长期居住在约翰内斯堡。本来专业是一个地质师的拜伦的摄影生涯开始于1970年代初。在1978年,他出版了第一本摄影画册《少年时代》。1986年,他出版了摄影画册《村落:南非的小镇》,揭开了栖身于南非各地的小村落里的白人布尔人的艰苦生活的面纱。从那以后,他的镜头就始终指向约翰内斯堡周围的偏僻地区,拍摄那些身处边地的为人忽视以至不为人知的白人布尔人。这些白人泥脚杆子的艰苦生活,使他了解到人类坚忍不拔地生存的坚毅与苦涩,也令他从中感受到一种人类的普遍意志。拜伦以拍摄布尔人的纪实肖像摄影及社会环境摄影为起点,渐渐地,培养发展出一种结合了肖像、静物与环境这三者的特殊的个人风格。从1990年代开始,他的一系列以地处世界一隅的南非的日常生活为主题的作品,开始向国际艺术界辐射独特的能量。他的《普拉特兰特:来自南非农村的影像》一书于1994年出版,引起极大关注。从此以后,他成为当代艺术界的宠儿。
在过去十年里,拜伦更是着意于发展一种注重心理与空间之间的相互关系的摄影风格,越来越远离单纯纪实的轨道。而他的画面中对于形式要素的处理,也趋于越来越简洁。他往往选择在逼仄的空间里施展身手,让被拍摄对象以一种扑面而来呼之欲出的存在感,来强化一种现场感与他和对象之间的关系。在结构画面时,他经常只用寥寥数根的线条与影调丰富的块面形态来完成对于画面的处理。他画面中经常出现的各种形状的线条,或以一团乱麻似的漫无头绪喻示生活的困境与紊乱复杂,或以走向画面之外的线条来引出对于生活的不可把握与未知性。尽管画面中的人物表情冷漠,动作僵硬,画面往往显得沉闷压抑,但被他摄入画面的某些物件,往往起到一种调节,使得混沌与无秩展现一线生气。他的闪光灯使用也别具一格,毫不回避投影的生硬与简单。相反,他以这种闪光灯的使用方式所形成的形态多变的阴影与影调层次,在突出了空间与人物之间的紧张之外,更被他用来生产一种神秘莫测的气氛。他说:“我认为我的作品处理的问题与装置艺术家的作品要处理的问题是一样的。在空间中有一种戏剧性剧情的展开,这要求以安置各种元素于空间之中的手段来操作。影调、肌理、线条以及形态是我的语言。它们本质上描绘了我的对象并在我的作品中扮演了同样的角色,就像它们在绘画与雕塑作品中所起的作用一样。” 拜伦的摄影,的确如他所说,已经在空间的概念上完成了从威金式的“架上摄影”向他所追求的“装置摄影”的转变。而这种观念与形式的转变,也使他跻身于当代最优秀的艺术家之列。
拜伦的摄影作品集《化外之地》由费顿出版社于2001年出版。此书出版后马上获得当年的西班牙摄影节的最佳图书奖。2005年,英国的费顿出版社为他出版了名为《暗室》的摄影画册。这是费顿出版社第二次为他出版摄影画册,这对于摄影家来说也是少有的殊荣。他的许多作品已经为纽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洛杉矶县立美术馆、瑞士苏黎士的美术馆、巴黎的欧洲摄影博物馆等所收藏。欧洲美国的许多画廊,也纷纷与他签约,为他举办各种个展。如今的拜伦,其声誉早已经超越国界,名满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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