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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玄的禅象艺术

来源: 作者:岛子 蒲鸿 2009-05-04

      冈仓觉三在他1906年的《茶之书》中写过,“在每天存在的卑污事实中存留着对美的爱慕”。从1950年代起,这种充满禅意的精神改变了艺术的意义,或者说,艺术意义经历了一场逃脱意义凌迟的撤退和转移。为什么在那些卑污的事实中,竟然葆藏着美的爱慕之情呢?因为我们对艺术的凝视已经改观,它饱含着一种内在心灵的表达,而不再是现代艺术信奉的“世界的祛魅”的视觉表现。实际上,克服由“祛魅”产生的“意义危机”,在二战之后的当代艺术历史中从未休止,心灵的艺术或悟道的艺术带来的魅力再生(reenchentment),意味着二元对立的形而上的终结,意味着对由实证主义、经验论、理性启蒙、物质主义、世俗化和科学主义所形成的现代性传统的超越,以寻求灵魂重返世界的方法——这是后现代艺术的生命力所在,如果只看到虚无主义的纷扰而否认其改观的能量和真谛,我们则会歧路徘徊、循环于梦魇,无缘于天启和时势。

      1964年,在京都南禅寺,日裔女性艺术家小野洋子举行过一次平淡无奇的行为表演。在一次先锋音乐会后,她把近五十个人集中在南禅寺的一处斋堂里。时近中夜,一轮满月当空,此时,在洋子的嘱咐下,人们从寺院的花园、回廊安静地穿过。他们有些人在洒满清辉的庭院里轻抚彼此的身体,其他人则望着圆月,互相祈福。翌日黎明,人们净身、用膳,并打扫庭院,整个事件在平静中结束。这次行为被取名为《从夜晚到黎明》,在此佛禅与观念艺术交融过程中,人们只能享用禅寺预备的斋饭:粥和豌豆饭。

      小野洋子的这次行为平淡得只能让人联想起墙头开着的一朵野花,但却散发着扑鼻的优雅气息。这也许正是艺术的独有魅力。在禅宗里,指月曾被视为参悟的一个契机。小野洋子的行为就如同禅里的哑谜,她引导人们穿过花园走向空旷的庭院,而天上的那轮满月就是谜底,关键就在于你的内心是否也被明月照亮。如同张若虚以月抒情明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在悟道的诗人和艺术家那里,艺术的迷人之处不在于我们的观看方式,而在于我们如何接受神灵和宇宙自然的启示,抵达一出谜题的核心。“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艺术家与永恒悠然相遇,幸福而苍凉,人生借镜明月、且借境于宇宙,继而坐忘、了悟于天地大化。相对于实证的、世俗的、科学的“世界的祛魅”观看方式,这里确实发生了根本的改变。约翰·伯格曾说,“正是观看确立了我们在周围世界的地位。我们从不单单注视一件东西;我们总是在审度物我之间的关系”,在其中,艺术充斥着物与我的矛盾,同时,观看先于语言,而语言解释着世界。但在今天,艺术早已消除了从前二元对立的隔膜,变得更为包容和耐人寻味。铃木大拙在他卓有成效的演讲文集中说,指月的“指”只是“指”,绝不能变成“月”,但是我们也不能用“月”来代替“指”,从而也忘了“指”。也就是说,对于一名艺术家而言,他的起居、出行、饮食、交往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应构成他艺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就是艺术。

      作为禅的发详地,中国自唐代以来就不乏以禅的精神进行艺术创作的智者,当世艺术家伊玄便是其中一位。他把自己的艺术创作比喻成“日课”。所谓日课,就是指修行人每日必须做的功课,读经、吃茶、清扫、冥想都是日课的必要部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伊玄便是在他的觉园山庄里完成他日复一日的功课。觉园山庄坐落在福建一处叫汀溪的偏僻小镇里,2004年,伊玄在小镇边的青山里发现大量据传是清代乾隆年间的建筑遗存。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年中,他与当地村民从溪里搬来卵石,把古堡修缮成为自己修行的觉园。日课有别于技师的创作行为,它是虔诚的,没有目的的;而在一个孤寂、清净的环境中,自我才越容易专注于内心的沉思和超越。伊玄的日记里便写过在自然的幽冥中超越式地体验:“乡下晚上九点以后,村民就睡了,四处没有灯光,有时晚上会一个人打手电夜走山路,天地间除了眼前的电光一团外,四处漆黑一片,是死黑如墨的那种黑,忽然尝试将手电关闭,顿然间光团消失,天地空朦一片,人也顿然间与天地合一,觉察到其实不打手电反觉其亮,因天地的“空”中有其无色之色,无光之光的自然微光。那时的心与天地融化一体,坦然不觉其黑。文化艺术或心灵静修也是如此,当一切的外求、人为、造作、有为法消弥,放下,关闭之后,内在的灵性之光反而自然的开启,照亮生命之途,通透无碍,顿然间我体悟到古人所言拨灯复明之理,真实不虚。”

      顿悟是禅宗体验的核心。伊玄关掉手电筒,在天地空朦之时的体验也属于这种难得的禅悟。对于伊玄来说,还有一次重要的参禅经历。2001年,他来到福建雪峰禅寺体验出家人的生活。雪峰禅寺开山师祖是高僧义存。晚唐时期,雪峰义存禅师为避闽中内乱,到吴越各处讲法,后来他又回到福州,建成了雪峰寺。有一则关于他的著名公案,雪峰禅师曾对众僧说,“尽大地撮来如粟米粒大,抛向面前。漆桶不会打鼓,普请看。”它的大意是说,无端的大地不过粟米粒大小,把它撮起来抛到你面前;以上的道理看来诸位是不明了的,那就姑且打鼓做工事吧。禅的话语往往让人丈二摸不着头脑,像一个难解的谜。雪峰禅师所说的话有两处吊诡。尽大地撮来如粟米粒大,就如同庄子泰山小如秋毫,大小参差不过是参照系的不同而已;把大地整个抛在你面前,又有德山棒、临济喝那种教人彻悟时如击石火、似闪电光的孤峻决绝。但在另一边,众僧却又不知“尽大地撮来”的义理,也只好鼓乐齐鸣,铿锵作罢。这第二个吊诡便在于众僧打鼓做工事的否定。本来,前一句“尽大地撮来”便是用一种悖论式的恢宏的否定一掌击下去,化解了众生的难题;但对于众僧而言,它反倒又成为大家的烦愁,禅宗化解难题时素来有南泉斩猫的果决,这次也一样,不如大家打起大鼓,换一个春光明媚。这便是所谓的否定之否定。

       伊玄的绘画系列作品就具备禅的许多特质。他的画风萧条玄远、闲和严静,不属于那种多姿多彩、具有饱满情感的类型,更与多元主义包容的世俗格调绝缘。在他作品里,我们更多地发觉的是时间地平稳流动,以及简淡玄远的生命气韵。与其说他在创作一幅描绘客观物象的作品,不如说他是通过绘画的方式参禅悟道。这一点在约翰·凯奇杰出的作品《4分33秒》中体现得尤其明显。在那里,凯奇让听众们的注意力从音乐自身转移开,而是诧异于音乐同声音之间的奇异关系,这就如小和尚好奇地问“如何是佛祖西来意”,老禅师二话不说,当头就是一闷棒;然后凯奇把静默教给大家,这又如远道而来的僧人请教赵州禅师如何是佛,赵州禅师只是一个劲说,“吃茶去”。这种沉默就如同“吃茶去”的应答声。4分33秒的时间里充满了顿悟的瞬间,只要你够集中,便会在那片沉默中豁然明朗。由此看来,禅宗的艺术要求每一个参与的人,不光是艺术家,还有观看的人们都需要集中精力,从而慢慢走入自己的内心。

       观看伊玄的画作,便需要适当的调整自己。最近几年,在伊玄自己称为创作的井喷时期里,他有系统地发展了一套禅的观看方式,浸入艺术与禅心的三昧境,在“禅观”主题下创作的“日课”、“空能”、“幻象”、“灵光”等系列被他统称为禅象艺术。正如上述所言,观看确立了我们在周围世界的地位,在传统的观看里,总有一个物我的存在。这个物我,便是哲学里的主体与客体,语言中的能指与所指,禅学里的实相与法相。正是由于物我之间必然存在的鸿沟,才使得人们在观赏一件艺术品时,需要不断调整自己与作品内容的关系。但禅的观看截然不同。伊玄画过表现物理题材的作品《粒子花园》,粒子被表现为在混沌未开状态中涌动着的一团扭结的线条。这种表现形式与其他题材作品有极大的相似之处。确实如伊玄所言,哈勃望远镜中的星云,高倍显微镜下的微生物细胞与禅师眼中的万事万物,都不过是一团运动的波粒。这也印证了雪峰禅师“尽大地撮来如粟米粒大”的道理,精炼、浑圆到抽象的微妙至深,统一于忘机的境界。

      既然万物在宗教哲学上都可以归于萌生时的“一”,在画理上则归于石涛所循道以求的“一画”,那麽,这个对立的“物我”又何曾重要呢?索尔·莱维特曾宣称,“思想或观念是作品最重要的因素”。在他的作品里,色彩、线条、结构被从构建画面客体的逻辑体系中分离出来。他的作品往往预设一套可辨认的简单逻辑,并提供一些简单的结构和框架,往后便是观众们的参与来完成或改变它。他说,这种艺术形式“是直观的,它与所有的心理过程发生关系,是无目的性的。通常,与那些像工匠一样依靠技艺来创作的艺术家相比,它是自由的。”有趣的错位是,上迄北宋,中国绘画就已经完成了从技艺向心性的价值转换,同时,学术之道,也从外在的依傍安放在人心自觉上。欧阳修论绘画说道:“萧条淡泊,此画难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若乃高下向背、远近重复,此画工之艺尔,非精鉴者之事也。”今人谓之“思想观念”,中国先哲谓之“道”,而宋人悟道,乃实在地将哲学、道德、政治化合于审美经验,并内在化为文人画家的性情之“道”。

      同索尔·莱维特一样,伊玄的作品也追求那份自由,不同的是他的禅观艺术契合于庄禅之道,平淡从容,内在而安详,既不屈从外界的尘俗与专制的束缚,也并不迷惑于内心的混乱与混浊。禅,最终抵达的便是灵魂的自由。铁树可以开花,流水可以踏断,没有羁绊的心灵是何等快意的事情!因此,当我们面对伊玄画作中反复表现的涌没翻滚的宇宙图景时,大可以越过作品中的粒子星云、瘦山水,越过作品中的虚静和灿烂。毕竟,万物终有消亡的一天。观看禅画,正如我们是约翰·凯奇那场著名音乐会的听众,越过了那4分33秒的沉默,我们就被通透地照亮了,也才会会心一笑。在一则著名的公案中,一位僧人又问起那个要命的问题:“万法归一,一又归何处?”赵州从谂禅师不过一句:“我在青州做布衫,重七斤”。这就是悟,春天过去了就是万物深郁的夏,秋天过去了就是凌然冷寂的冬。会意了禅的艺术也是一样,有人说得好,若你晓得了这个意思,连那领青州布衫都不必执着,抛去便是了。佛性般若境界,在此粲然敞亮。

      说禅宗是一种“过气的智慧”与当代文明不相干,无疑属于“无明”认识。“石枯海还烂,孤心一点孤”,真智慧自然是自有、永有,无古无今的。艺术当代性在穷尽自我、面临终结危机的关头,它所面临的关键问题是必须认识到重建人与神的关系、人对自然的义务之紧迫。20世纪60年代以来,从旧金山文艺复兴、国际激浪派运动到亚洲观念艺术的兴起,禅的信仰及其艺术已经衍生出许多光辉典范,艺术家追求的菩提智慧,致力于佛禅与艺禅合流,乃是艺术植根灵性,使自身魅力再生的重要方法论与价值论。然则,曲径乎,畏途乎,端在艺术家各自的诚心、毅力,更在因缘与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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