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姐雕塑
前几个星期去长沙参加湖南卫视的“艺术玩家”节目做嘉宾，节目一结束，我立刻奔赴毛泽东的家乡韶山。
毛泽东的韶山祖屋无疑成为了旅游产业的圣地。为了有更有效的解决每天数万的人流，当地Z/F在村外不远建了一个大广场，通往祖屋乡间小道也被拓宽成四车道水泥国道。有龙潭之誉的祖屋前的池塘，水塘的泥堤也被换上大理石重新砌成像公园里整修一新的堤岸。
韶山的“新天地”式的改造，使得韶山变成一个旅游公园。据说毛泽东少年时的韶山实际上是一个交通不便的山村，那时韶山外人罕至，基本上是一个封闭的世外乡村。要想重温毛泽东故居的原生态已不可能。这里已经变成一个人流如潮的朝圣之地。
当走出祖屋，准备去屋后上山看毛泽东的爷爷祖坟时，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越来越熟悉的文革喊叫声：“毛泽东万岁!毛泽东万岁!毛泽东万岁!”
声音来自毛泽东家二百米远的后山坡，当登山坡，会有一种时空错乱感，仿佛来到了文革世界。沿坡是连排十几家商贩铺位，搭建的形式简陋，但跟全国所有旅游区的小商品一条街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卖的产品全是毛泽东，有毛泽东的各种材料的塑像雕塑，毛泽东摄影、毛泽东语录，毛泽东的文革纪录片光盘。有大中小各种规格的毛泽东，还有毛泽东帖像、语录和文革图案的衍生产品，如有毛泽东和文革标记的红军包、打火机、帽子。
更让人惊奇的是，每家铺位都有一个电视机，一整天在不断循环播放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的纪录片。电视机的声音被调到最高，有几家还在旁边的树上挂起了扩音喇叭，跟文革的造型一模一样，几百万人呼喊着毛泽东，一浪高过一浪。在韶山祖屋听到的不可思议的声嘶力竭的文革喊叫声，声源就是此处。这种恢复文革的声音现场的促销做法，甚至像一个前卫的声音艺术，也唯有韶山人民有此特权。在别地恐怕早被派出所抓走。
据说在此设摊的确实是韶山村民的特权，外来人员一概不准在此贩卖毛泽东。可能经过三十年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训练，韶山人民也学会了兵不厌诈的生意经，比如一套毛主席生平纪录片光盘，原版是从香港拷贝来的，要卖一百二十元一套，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的心理战，最后砍掉一半价钱也卖给你了。幸亏一位湘潭大学的朋友护着我，用当地话跟摊主砍价，不然我要被韶山人民狠宰一刀。
不过我真是喜欢这套纪录片，有些镜头资料国内的版本没有。比如毛泽东后面几次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时，好像情绪不高，手拿着军帽随便挥了几下，眼皮只是往下面的芸芸众生扫一眼，没有什么兴奋感。城楼下，则是“毛主席万岁!”节奏均匀的叫喊声像海浪似的此起彼伏响彻云霄，每个红卫兵都激动得热泪盈眶。同在城楼上的毛泽东的战友们像周恩来等人经历了文革周折，也都表情复杂提不起情绪，不解的看着广场上疯狂的人群。画面上毛泽东有一次下城楼了，走到广场中心，红卫兵围绕着毛泽东跳跃、欢呼、流泪，但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毛泽东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广场石板地的一块石头上，一边抽烟一边像生物学家观察生物一样抬头看周围二米直径成圆圈在周围继续狂热、跳跃、欢呼、流泪的年轻一代，毛泽东面无表情，似乎想猜透眼前这一幕的谜底。
走到毛家祖坟的半山腰入口，又是连排的毛泽东纪念品商铺，规模比祖屋后那排更大，毛泽东塑像也大，有些高达一米，毛泽东商品的种类更多。但有一道风景不变，家家摊铺柜子上的电视机从天亮到天黑不断播放着文革的红卫兵接见。在我离开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韶山的摊铺上的不少毛泽东产品如塑像、摄影、电视光盘播放非常像北京798的毛泽东题材的当代艺术。有些毛泽东的旅游品跟7908的当代艺术在形式上也很相似，比如韶山卖斯诺给毛泽东拍的戴八角帽的照片，商家用明暗变色的金箔增加了一道光芒，就像佛教中释迦牟尼背后的金光。这无疑是一件观念艺术。
毛泽东一生实际上不容易，他在韶山的爷爷祖坟的山腰修了一个行宫“滴水洞”，七十年代林彪事件时，还躲到韶山“滴水洞”一段时间。毛泽东几乎将自己和家人全部献给了人民，现在他的形象还在被人民、艺术家甚至西方人消费甚至贩卖。从政治波普到70后艺术家，一些艺术家以艺术的名义丑化或者窃取毛泽东形象获取名利，但他们并不真懂得现代史和政治现代性。尤其像798的高氏兄弟将毛泽东做成穿超短裙乳房高耸的“毛小姐”雕塑，，或者当众砸毛泽东像，看不出我们这个民族对中国革命和现代史有任何深刻的精神反省，这种行为艺术只是在一个没有政治风险的时代表现简单的个人蔑视，这种不畏风险的“勇敢”实际上已没有政治风险和道德意义，只是客观上成为在西方叫好的一门“毛泽东生意”。
毛泽东生意也成为了一个国际性消费。去年我在纽约街头路过著名的美国亚洲协会总部，远远就看到一面飘扬着毛泽东头像的中国当代艺术展的广告旗。展览题为“革命之后的中国”，还要过几天开幕，但门口已经放着一个高二米的著名的毛泽东招手像，据说是上海一个雕塑家做的。这个雕塑其实只是将各大学的标准的毛泽东标准像缩小，将韶山的毛泽东像放大，没有任何艺术价值，但受到西方人的一群中国文革迷的追捧。
亚洲协会总部底层的小卖品则是一个西方的毛泽东消费和生意的缩影，各种西方趣味的毛泽东以及中国情调的产品在这里都能找到，如红军包、文革海报复制品、海外华人作者写的各种批判毛泽东的书、早期从中国出去的作家写的文革、反右、知识青年、八九运动回忆录，以此为题材的小说诗歌，学术研究著作，各种以毛时代为题材的中国当代艺术的画册，其余则是一些中国情调的产品，如明清家具、鼻烟壶、旗袍、中国陶瓷、扇子。纽约的亚洲协会总部底层俨然成为了一个国际化的毛泽东消费的专卖店。
毛泽东何以变成一桩从乡村、首都到西方帝国中心的形象生意或者符号生意。这门生意不仅是在消费毛泽东，而且是在“消耗”毛泽东的。离开韶山时，我望着那变成四车道的宽阔路面，在想象以前的乡村小道是什么样的。可能我去的季节不是旺季，好像在韶山村外来往的游客大都不像新富阶层，而是属于社会底层。毛泽东解放了他们，并启蒙和教育他们。但他们不仅在躺在毛泽东身上消费毛泽东，实际上还是在消耗毛泽东。中国古言所谓旷山去远、深谷仙地必有伟人出没，但再好的气脉恐怕也经不起民众如此的消耗，这种消耗已经变成一种历史和政治的消耗，并深刻损耗我们的文化道统。
文/朱其 2009年3月31日写于望京
【编辑：张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