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里德•凯利,《萨迪,最悲哀的虐待狂》(2009)剧照,黑白录像,时长7分23秒
玛丽•里德•凯利(Mary Reid Kelley)
斯蒂文•亨利•马多夫(Steven Henry Madoff)评玛丽•里德•凯利(Mary Reid Kelley)最近在Fredericks & Freiser展出的两件录像作品《萨迪,最悲哀的虐待狂》(Sadie, the Saddest Sadist, 2009)和《女王的英语》(The Queen’s English, 2008)。
关键词:饱和,自我封闭,双重性,双关语,语言的不稳定
美国在伊拉克、阿富汗泥足深陷,伊朗又岌岌可危,如今,战争似乎与我们如影随形。越来越多的艺术作品和电影开始关注目前的危机,但玛丽•里德•凯利(Mary Reid Kelley)的录像却很特别,它把我们带回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严酷而又富有启示性的环境。所有关于武装冲突的现代记忆都难以摆脱世界大战的阴影,惊人的破坏速度,同时开火的多线战场,随之崩塌的国际秩序。破碎的统一让位于新文化的失范与社会动荡对旧有秩序的毁坏。这就是凯利两件近作《萨迪,最悲哀的虐待狂》(Sadie, the Saddest Sadist, 2009)和《女王的英语》(The Queen’s English, 2008)故事展开的背景。这两件集表演、诗歌、绘画于一体的作品主要讲述了大战期间在工业劳动、死亡和性中被推向附庸地位的两名女性的经历。
今年九月,凯利在Fredericks & Freiser举办了纽约的第一场个展,这也是两件录像作品的首度亮相,但她对战争的兴趣却可以追溯到很早以前。2004年,从明尼苏达州北地市(Northfield)圣欧勒夫学院(St. Olaf College)毕业三年后,她受到邀请参加学校举办的一个群展。她的参展作品是两个剪纸布景的照片,其中一个是著名的硫磺岛升旗仪式,另一个是一名妇女哀悼她在二战中丧生的儿子。第二个场景对凯利的艺术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失去亲人的消息以一封信的形式送达,这种传统的叙述形式直接关系到凯利对“文化各个节点上历史战争叙事的不断重塑”(艺术家本人语)与日俱增的兴趣。丧失的语言和意义在语言中的丧失——既幽默又哀婉,既用于公众也适于个人——变成她创作的主题。2007年,凯利重返校园,在耶鲁攻读绘画专业的硕士学位,这期间她开始关注学校为大战中阵亡校友建造的纪念碑,铭文和战斗名都被刻在柯林斯圆柱柱廊的柱顶盘上。她不仅研究刻在衣冠冢上的人名,还在第一年学习之后去欧洲拜访他们的坟墓,埋首于当时流行的歌曲和诗歌。
她从这些诗歌里——如威尔弗雷德•欧文(Wilfred Owen)的著名诗句“红唇再红也红不过/被阵亡英军亲吻过的带血之石”——发现了一种叙事结构,其押韵和重复的规则创造出一种自我封闭的逻辑,强化了表达,就像凯利本人所言,实现了一种她希望自己的作品也能达到的“饱和”。凯利也很欣赏那些从政治角度支配语言的当代女性艺术家,比如阿德里安•派珀(Adrian Piper)和珍妮•霍泽尔(Jenny Holzer)。在耶鲁求学第一年,她看到张英海“重工业”里的文本动画后深受启发,她说:“我开始意识到,把文本变成时基性质的东西(time-based)是从结构上提高饱和度的好办法。”她把这些兴趣都用到了《女王的英语》中。故事主角——一名女护士在看护垂死的战士时无力面对眼前的一切,于是躲进委婉语。意义直接性的丧失反映了在死亡面前失去生命力的身体。国王的英语和国王的仆人把语言和生活无情地交织在一起。
玛丽•里德•凯利,《女王的英语》(2008)剧照,黑白录像,时长4分20秒
在凯利眼里,这名护士承载着一种比喻上的破裂,她隐晦的婉言代表语言内部的一种传染病。当凯利着手第二个项目《萨迪》时,她想到使用真正的传染病和另一类转移意义的语言工具——双关。受安吉拉•伍拉科特(Angela Woollacott)关于大战期间英国军工厂女工的书《他们的死活全靠她》(On Her Their Lives Depend , 1994)启发,凯利创造了萨迪和她的情郎杰克。萨迪是一个军工厂的女工,杰克是一名即将启程的海员,两人用一出迷恋和传染的戏讲了一个战争和社会秩序断裂的故事。一次短暂的交欢以萨迪感染淋病(clap)告终[译注1]。整个录像只有短短的七分钟,但密度极高,充满了各种视觉及文字上好玩儿的双关语和韵律。凯利在剧中一人分饰两角——女工和海员,两人都是卡通世界里的卡通人物。为了向《疯猫》(Krazy Kat)的创作者——二十世纪早期伟大的漫画家乔治•赫利曼(George Herriman)致敬,片中所有事物都被涂得跟黑白简笔画一样:一间房;一杯茶,一个汤勺,若干方糖;就连萨迪和杰克也都是惨白的脸,黑洞一样竖直椭圆形的眼睛。
[译注1]:故事最后,萨迪说了一句:“I gave you my applause, and you gave me the clap.”(我给了你我的掌声,你却给了我淋病。) “applause”和“clap”在英语里都有拍手鼓掌的意思,但“clap”在俚语说法里还有“花柳病,尤其是淋病”的意思。萨迪在这里用了双关语。
凯利一人分饰两角的三维世界又是另一种双关,对应所见与所闻的平行关系。片中人物朗诵的诗歌韵律紧凑,一波接一波,令人联想到英国歌舞杂耍剧场中的打油诗,而其中字词意义的流动和模糊又进一步提高了对话整体的润滑度。比如,当萨迪发现自己被传染之后,高呼:
I have nothing left to give you but this horizontal sermon,
I’m at the mercy of these symptoms, and my foreman, and the Germans!
I don’t want Deutschland über alles, because I’m an Anglophile,
But my Francophone is broken, it won’t be ringing for a while.
我没什么好给你,除了这横卧的布道词,
我任由这些症状的摆布,拧不过我的工头,也无力抗拒德国人!
我不想要“德意志高于一切”,因为我是个亲英派,
但我的法语风坏了,最近一阵不会再响。
对此杰克的回答是:
Sadie, if you’re a sadist, you’re the saddest that I’ve seen,
For I’ve seen a Lot in Sodom, and what a jolly scene!
You can call my acts illegal, but the law was made for fools.
I get away with murder “because Britannia waived the rules.”
萨迪,如果你是虐待狂,你也是我见过的最悲哀的一个,
我在索多玛见过许多,多么欢乐的场面!
你可以说我的行为是违法的,但只有蠢货才遵纪守法。
我逃脱谋杀的惩罚,“因为大不列颠废除了所有规则。” [译注2]
[译注2]:horizontal sermon影射性交;Francophone原指讲法语的人,但因为Phone也有“电话”的意思,所以后一句说“最近一阵不会再响”;Lot既有“许多”的意思,也可以指《圣经》里被天使带出罪恶之城索多玛的长老洛特;“Britannia waived the rules”来自英国著名的爱国歌曲《统治吧,大不列颠》(Rule Britannia),副歌部分的歌词是:“Rule, Britannia, Britannia rules the Waves; Britons never shall be slaves.”(统治吧,大不列颠,大不列颠统治波涛;大不列颠人永不为奴。)艺术家在这里把rule和Britannia的顺序调换了一下,句子的意思就完全改变。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萨迪这段台词里涵盖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主要的三个交战国,而且两人的对白完全是借用一战时士兵们写的“战壕诗”和流行的爱国歌曲写成。
凯利在两部录像中的这些聪明的语言创作,其核心在于表现词(与世界)都是摇摇欲坠的“道”(Logos),处于持续的不稳定,总要依具体历史情况而定。双关语松开了定义的紧身衣,用近音字的丰饶多产取而代之(她破碎的“法语风”)。同样,委婉语颠覆了直接表意,却转而献上另一种比喻意象的丰富——生命垂危的战士“面色苍白如面粉”,但“他需要的却不是面包。”这些文字游戏迫使我们注意到语言滑溜溜的身体:柔软如水獭,充满了动物能量,裹挟着意义翻滚扭动着前进;随着我们意识、警觉程度的提高,它油亮的皮毛就更加显出光泽。
双重性在凯利的语言中随处可见,而她同时扮演萨迪和杰克两个角色则代表了另一种“饱和”。这两个人物俨然是在向杜尚的双重人格——马塞尔和罗丝•瑟拉维(Rrose Sélavy)致敬,利用爱欲的野心,在性别上一语双关[译注3]。片中被感染的不单是萨迪一人,凯利两个分身都是疾病的隐喻,象征新老秩序结构上的脆弱和存续的无力。《女王的英语》里的护士就不像萨迪和杰克那样堪称文化断裂的复杂象征并被灌注了巨大的野心,但我们也必须承认,无论是女工还是海员,谁有没有经历醍醐灌顶的灵光一现,谁也无法完成最终的转变。他们始终是帝国机器里无足轻重的零部件,经济实力竞争的代理人,纵然起舞,步伐也已僵化。萨迪试图争取解放,但被驳回,病毒感染压制了她,她又将带着这一病毒继续前行。
[译注3]:杜尚爱用双关,在《大玻璃》的草图之一里他曾经把自己的名字分成两半分别签在对应的图像上,MAR=mariée,对应“新娘”,CEL=célibataires,对应“光棍们”,后来干脆给自己起了个女人的名字,发明了一个女性的身份,而且Rrose Sélavy这个名字在法语里的谐音很像Eros, c'est la vie(爱欲即生活)。
但一战仍然改变了更大范围内的市民秩序。凯利把萨迪和凯利塑造成躁动不安的双关高手,预示着翻涌跌宕的不稳定状态将横扫一切。双关在这里是碎石机,是撬动僵化社会实践之巨石的楔子。它们反转了历史逸闻的任务及其努力维持的知识连贯性,用历史幻想取而代之,不仅颠倒了秩序,还暗示着意识形态的变迁。我们眼里当代人格的种种特点在凯利对传统和意义的迷醉,社会躯体与私人躯体不断拆毁和重塑中都得到了论证。而且录像里押韵的独白让人感到一种奇怪的共鸣;一首有关社会等级和文化、性与死的口头诗歌,似乎是从英国歌舞杂耍到布莱希特的阶级喜剧再到hip-hop这条线上的某个节点。(毕竟,杰克的韵律诗是唱出来的。)
凯利的下一部录像将对该领域做更深入的探索,她将离开医院病房和工厂封闭的环境,到大战前线奇异的静寂与混乱中去。在我看来,凯利创作中最激动人心的一点并不在于她的作品如何让我们看到人类长久滞留在掠夺的天性里,并且令所有关于战争的话语最终都得回到我们最核心的野蛮本性,而更多在于她机智地,甚至可以说粗暴地,表明了语言本身即是人性的镜像,不仅反映人性,也反映了人性表面之下剧烈斗争的分裂与矛盾。
斯蒂文•亨利•马多夫(Steven Henry Madoff)经常为《Artforum》撰稿。
文/ 斯蒂文•亨利•马多夫 | Steven Henry Madoff, 译/ 杜可柯
【编辑:丁晓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