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罗斯科
马克.罗斯科是一位在抽象中找到神奇公式的普通具象画家。但,这并不能让他快乐。
1972年2月29日,英国艺家Keith Vaughan参观了马克.罗斯科的展览。Vaughan在他的日记中写道:“到Hayward画廊参观了罗斯科的展览。无力的东西,巨大的装饰。无聊的观看和创作。如果这就是他的作品,也难怪他会自杀。”。非常讽刺并敏锐的判断。讽刺的是Vaughan自己在五年后也自杀了(虽然原因和他的艺术无关),然而,敏锐的是,虽然只是个简短的评论,他却直接指出了我们对罗斯科作品的核心反应。
马克.罗斯科的原名为Marcus Rothkowitz,1903年出生于拉脱维亚的Dvinsk。10岁时,他随家人移民到美国。就像他那一辈的明星艺术家——美国战后的抽象表现主义,所谓的纽约学院——罗斯科是最好的普通具象画家,要不是找到了神奇公式,他会一直被如此公认。除了第一名的罗斯科,我们还可以看到里面还包括了很多不会画画的著名艺术家:巴奈特.纽曼(Barnett Newman)、克里福特.斯蒂尔(Clyfford Still)、弗朗茨.克莱恩(Franz Kline)还有最不称职的图像画家,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对我来说这些艺术家寻求抽象庇护的现象并不意外,他们的缺点在具象方面是得不到掩饰的。这个举动很精明并且备受赏识——这群抽象艺术家收获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和伴随而来的财富。但是,有没有带来审美的满足感呢?——或者,更简明地说:这让他们快乐吗?
这个问题也是刚刚在Donmar Warehouse里上演的戏剧“红”的核心。是个大胆的双人剧——所有的演出都围绕着罗斯科(演员:Alfred Molina)和他的助手(演员:Eddie Redmayne)于1950年代的最后两年间充满对抗性的谈话,这个时期的罗斯科正忙于曼哈顿四季饭店的壁画工作,项目的报酬非常高。罗斯科的绘画在他最后10年的生活中戏剧性地转变了——最初,辉煌时期中的橙色和黄色被愈渐抑郁的红与黑所替代:充满伤痕的桃色、毫无光泽的洋红、沉重的猩红。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罗斯科明显地将画作简化成少数的阴暗色块——紫蓝色的烟熏黑或只是简单的黑与灰白。而罗斯科于1949年后期(当他偶然发现个人的抽象蓝图后)的作品尺寸都很巨大——超出六尺高——并且,通常是,由两个以上的模糊或磨损的长方形或互相重叠的对比色块所组成。
罗斯科的绘画展示的是艺术世界中的暗语,“正面绘画”(frontality)。没有违背两维平面的尝试——没有深度,没有角度;任何具象的阐释都是被粗暴地严禁的(这里,没有空旷的海滩和天空,没有云朵)。这类纯抽象的所有价值被简化成观者对每个色块的色调、关系、构图的平衡或不平衡的回应和赏识。通过它提供给观者的严谨条件,如果被正确地欣赏的话,这个纯抽象本身是没有错误的。表示“这是我小时候生病时房间的颜色”或“对我而言蓝色代表痛苦”或“它让我回忆起克利特岛上的日落”都是多余的。但对罗斯科来说是永远都不足够的。作为一位夸夸其谈又固守己见的知识分子,罗斯科要他那简单并极度美丽的绘画承载着神秘和重大意义——有关人类心中的绝望,注定灭亡的、失序的,虚无和遗忘。在委任四季饭店的项目时,他曾经公然声明,要让那些有钱的杂种毫无食欲。自命不凡的高傲以及作品最终的平凡所引发的纷争是戏剧的核心。随着纠纷的升级,罗斯科最终决定将三万五千美金的报酬归还,他拒绝饭店挂上他的画作。
时光流逝,罗斯科那一辈美国艺术家的例子既迷人又充满坎坷经历。波洛克,忙乱、好斗、酗酒并自我厌恶,他的突然起落(车祸身亡)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但从某种重大意义上说,许多和抽象表现主义扯上关系的艺术家都在一方面上饱受折磨,不是早年自杀就是到最后因为自我放纵而对生活失控。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Vaughan的观察特别恰当:“如果这就是他的作品,也难怪他会自杀。”波洛克不朽的名声,比如,他在1940年代晚期至1950年代早期那几年的动作画派是今天一切行动艺术的传奇垫脚石,是纽约在篡夺巴黎成为世界现代艺术中心的胜利标志。但无法绕开的事实是波洛克的作品在创作滴画前后都很烂。波洛克找到了他的“公式”,这让他成为举世闻名的画家——和名人。然而,他承受不了,当波洛克在停止制作滴画后试图尝试不同的创作方式时,他发疯了,最后这不可避免地让他走向自我毁灭。
在1940年代晚期,罗斯科抛弃了他那枯燥的、生物形态的准超现实主义风格,开始投向他即将形成个人签名的画作。形式在很早就被制定,而颜色是多样的(这个说法也可以套用在克莱恩, 纽曼和斯蒂尔的身上)。画布上并没有任何改变——画室内的工作方式很快被确定并且不能动摇(戏剧愉快地将这一点视觉还原了)。对任何一位艺术家来说,如果一个特有的风格被马上承认并被压倒性地接受都是有问题的——你开始扩张,在风险中重新自我定义——对于一位彻底抽象的画家来说,这个矛盾尤其严重。罗斯科在这点上是个完美案例:实际上,他接下来的一生都在创作“罗斯科”。
也许有人会争辩说,卢西恩.佛洛伊德一辈子也在创作“卢西恩.佛洛伊德”。但佛洛伊德是一位具象画家,他的主题是无限并多变的人体,他能在那里找到拯救和作为艺术家的永恒动力。不需要多少思想经验就能想象作为一名色块抽象画家有多痛苦,他们被迫躺在画布上的那些色彩泥沼中——尽管很美丽、尽管很闪烁——但,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十年复十年。我猜想这就是为什么罗斯科让若影若现的精英训诫围绕着他的作品,仿佛这些绝对密集并枯燥的学术评论能让简单的色块变成可敬的努力。艺评家克莱门特.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抽象表现主义和纽约学院的伟大阐释者,那位“打造”杰克逊.波洛克的人——描述罗斯科为“冷静的妄想症患者…自负并愚蠢的”。 格林伯格本人的自尊也同他所捍卫的艺术家们一样巨大,而他似乎也津津有味地寄生于这些他所挑选的艺术家的名望中。格林伯格的正式认可,就像浮士德的协定:你成名了,赞助人都在找你,你被挂在最好的画廊,你赚了很多钱,但你没有改变的自由,除非格林伯格同意。
也许,罗斯科的风格是一招走天下,但当你在美术馆或画廊面对一张或多张罗斯科的绘画时,就会发自内心地感到欣喜,这是无意识的。我们直接对这些闪烁的、模糊的色块作出反应,我觉得,在简单但深刻的情感层面上,这是很难通过任何有意义的方式被归类或阐明的。我记得,第一次被抽象艺术深刻地影响是在1970年代早期,当我在泰特走进罗斯科“空间”时的着迷和莫名感动。无论如何,我们是认同那种说不出来的喜悦的,承认这种震颤,然后继续前进。艺术家需要继续画画。
然而,这也是最困难的,尤其当你不是一名天才艺术家时。再一次,将阿尔基洛科斯的古老格言(最后是Isaiah Berlin将格言普及的)运用在罗斯科的案例上似乎尤为合适:“狐狸知道很多事,但是刺猬知道一件大事”。将艺术家分为刺猬和狐狸是一个有趣的双重习题,而抽象表现主义的纽约学院(除了德.库宁以外)也只能被形容成一个群体,一群刺猬。关键是性格,如果你能知道自己属于狐狸还是刺猬那就是一种天赋。达.芬奇属于天才型的狐狸,维梅尔属于刺猬,佛洛伊德是刺猬,霍克尼是狐狸。格雷厄姆.萨瑟兰(Graham Sutherland)是狐狸,培根是刺猬,等等。某些艺术家“知道一件大事”——他们可以完成“一件大事”——而这也形成了他们的艺术。纽约学院艺术家的困境,依我看,他们是被迫成为“刺猬”的——被艺评,被画商,被时代周刊。这种演变是不自然的。有个关于格林伯格与弗朗茨.克莱恩(Franz Kline)的故事,格林伯格偶然发现克莱恩在曼哈顿黄页上的涂鸦,便告诉克莱恩,这就是他要的效果,所以我们在往后认识的“弗朗茨.克莱恩”便由此诞生了。然而,让纽约学院艺术家成名的风格也因此成为了他们的局限。
今天,我们可以在YBA(英国青年艺术家群体)的身上看见相似的程序。1990年代初期,YBA的突然崛起和他们随之而来的财富重复了抽象表现艺术家们在1950年代的经历。由此看来,赫斯特的新作“蓝色绘画”——是一个从和他有着紧密关系的流水线生产体系中脱离出来的艺术上的巨大转变,这可以被认为是一种逃脱了成功刺猬身份的勇敢尝试,为了远离他的画商和观众们所强加于他的巨大财富和成功。福尔马林中的动物切片,玻璃橱窗,咖啡馆的存在主义——都很有效,那为什么要改变?但对于赫斯特,值得赞赏的是,他明显地不满足于成为一名刺猬艺术家,他想要成为狐狸。
所以,我想,罗斯科是否也是这样,但他很清楚这是他能力以外的——他中等的艺术天赋不允许他从他所能胜任的一件大事中转变。我猜想这也是他抑郁和痛苦的主要原因。时间又一次地见证了一位艺术家陷入为艺术市场创作的困境中,而越是平凡的天赋就越显现了他们可怕的前景。戏剧“红”背后的部分命题是罗斯科在委任四季饭店的项目后,不得不面对自己能力的局限并安静地承认。为纽约最贵的饭店创作是一种无可忽视的自我牺牲,自我出卖——高级的——但他自负的理智无法对这个现实保持沉默,甚至是在他归还报酬时,他意识到自己伟大的神化般的艺术实际上会变成漂亮的室内装饰。
罗斯科在最后时刻为了防止画作的命运,他表现得很正直,但是那些画在往后的几年内却越来越黑暗。他的最后一个系列是为德格萨斯州,休斯敦的一个非教派教堂创作的单色绘画:深紫色、肮脏的栗色,还有很多黑色。它们今天就挂在那儿:令人赞叹的,引人深思的,具有威慑性的成就——同时也是可怕的预兆。在经历了四季饭店壁画的羞愧后,马克.罗斯科发现,他的艺术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歌颂他作品中讽刺的末世论的理想之地,但他生前都未能看见罗斯科教堂。他于1970年2月25日自杀,在教堂挂上画作的一年前。
作者:William Boyd
翻译:嘿乐乐
原文:卫报 (2009年12月12日)
RED 红
2009年12月3日-2010年2月6日
编剧:John Logan
地点:Donmar Warehouse,伦敦
【编辑:丁晓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