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愚人节，房方跟所有人开了一个卡通似的玩笑：星空间开张，举办首展“下一站，卡通吗”。这一极富预言性质却在当时被艺术界鄙夷为“低和浅”的作为，在短短几年之内就成就了70后、80后艺术家的拍场神话与卡通艺术的黄金时代。
2006年，继“虚拟的爱”在上海的成功巡回，陆蓉之正式提出“动漫美学”(Animamix)的概念，并随即建构起自己成熟的、包罗万象的理论体系。2009年12月，由陆蓉之掌舵的第二届动漫美学双年展在两岸四地先后登场展出。十年一个轮回，在21世纪头十年快要结束的时候举办如此规模的展览，其中的涵义耐人寻味。
在陆蓉之和房方身上，我看到了种种对立。比如情感与理智的对立，陆蓉之会出于爱心把一些在房方看来“不入流”艺术家的作品也放进展览中，房方觉得这是绝对不能被允许的，“我们要对得起观众”;比如激进和保守的对立，陆蓉之的逻辑是，“动漫美学”包罗万象、浩浩无边，任何东西，艺术、时尚、设计、服装、建筑，甚至小说诗歌、太空飞船，只要有动漫趣味，都可以被纳入“动漫美学”的范畴，房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种过于泛化的概念，“当代艺术绝对有自己的边界，更不能什么东西都扣上卡通的帽子”。再比如严格与宽容的对立，在房方看来，黄一瀚虽然最早提出“卡通一代”的概念，但实际上却是一种投机式的文化行为;陆蓉之马上以老人家的口吻教诲说，你还年轻，不要轻易使用投机这么重的词。他能在那个时代提出那样的观点，已经非常了不起了。所以，这场或许是自黄一瀚后对当代卡通艺术发展出力做多、思考最深的两位顶尖人士之间的谈话，最后却变成了一场彻彻底底、从头至尾的“争吵”。
Hi艺术=Hi 陆蓉之=陆 房方=房
21世纪最伟大的当代艺术可能就是太空船
陆：刚刚你们去看了展览吧，觉得怎么样?
房:喜忧参半啊。有些艺术家、有些作品我觉得质量的确不高，放在展览里有一马勺坏一锅粥的遗憾。
陆：这其实是我的一个策略。在我所有的展览里面，我都会放一些相当知名的人来吸引媒体的注意。这个策略非常奏效，可以帮年轻人很快得到注意力。
Hi：有可能这些知名的艺术家本不属于动漫美学范畴，你把人家强行拉过来?
陆：我的定义跟大家不一样。我一直讨论的是审美倾向，就是这些人是受到动漫趣味的影响，他有这种动漫审美的倾向，我就可以把他放进来。
Hi:黑的白的全拿过来会不会把你一直阐述的动漫美学的概念给泛化了?
陆：这是我故意的，就像抽象艺术的运动一样，抽象到最后就扩展到了建筑、服装等各个领域。实际上都是抽象这个理念的运用，而且有的也不完全是抽象。
房：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动漫美学有没有边际?任何一件作品，或者任何一个艺术家，都可以放进来，是这个意思吗?
陆：是，哪怕他是很写实主义的技法。
房：比如说杨飞云算不算?最近展览了一件作品，画了一个裸体的女人牵了一匹马，这个场景显然是很超现实的，它也可以归为动漫美学么?
陆：有可能，动画漫画的领域里面也有这个魔幻的路线。其实我在技法上没有边界，真的没有边界，你画什么，从抽象到写实，我都可以接受。
房：那你觉得当代艺术有边际吗?
陆：你觉得呢?
房：会有一个特定的范畴吧。每个参与者的定义不一样，比如说有一些画家，他们虽然健在，但是拍卖公司不把他们的作品放在“当代艺术”图录里面;或者有些画家，他们也不会被讨论当代艺术的媒体报道。
陆：我觉得厘清这个概念非常重要。只有这样，中国当代艺术才有希望。现在有很大的误区，就是一群人抱团抱在一起，认为只有某些形式的才算当代艺术，恰恰错了。因为当代艺术指的是什么?是活着的那个时代的艺术。
房：这是对当代艺术最宽泛的理解。
陆：但这是当代艺术唯一能接受的定义。因为当代艺术对每一个人，比如我现在90岁了，我的当代艺术范畴比你大太多了，从我当时活着的当代艺术一直到现在，都是我的当代艺术，所以这个当代艺术是不能给范围的。但是现代艺术是有范畴的，现代艺术有非常特定的范畴，它有现代主义作为来源，你不符合它的现代主义，你就不是现代艺术，它有范畴。
房：当代艺术肯定有一个广义的概念，有一个狭义的概念。广义的概念跟你没有任何的分歧，可以横跨很多的门类，穿越很多的形式，但是你自己没有一个狭义的定义吗?
陆：对时代的艺术我都接受。
房：一个工业产品很有价值，也可以在美术馆展览一把，但我怎能说它就是当代艺术的主体?
陆：我觉得不一定，以后也许21世纪最伟大的当代艺术就是升空的太空船。纽约MoMA在现代艺术的时代，就把设计纳入它的收藏了。
房：可以收藏，这是一种组成，但它确实不是主体。
陆：主体是因人而异的。
Hi:我插一句，小说和诗歌可以纳入你当代艺术的范畴吗?
陆：当然，我的观点跟你们不一样的地方是，我是从西方人的观点过来的。
罗中立也卡通
Hi: 70后、80后这些艺术家，他们创作卡通作品我很容易理解，但是实际上在一些60后艺术家的作品中也表现出了卡通的趣味，比如岳敏君的东西。
房：我有一个观点，我觉得六十年代出生的一批人，他们所体验到的文化革命的社会气氛和七、八十年代出生的这些人所体验到所谓的动漫文化的影响，是同等重要的。怎么解释这句话呢，五年之前就有人问我，你为什么会选择些看似非常幼稚的动漫风格或者卡通风格的艺术家来做你画廊代理的对象?我说这道理很简单，你看王广义、张晓刚他们的作品里面，印有很多文革时代的印迹。那就是他们的时代，对于我的时代来讲，我能够唯一说出来的最大规模的影响，就是卡通，用陆老师的话说就是动漫美学，没有比这个事更大的影响。
陆：我同意。还可以再延伸一下，对我来说，他们几位，不管张晓刚、方力钧、还是岳敏君，他们的东西其实都很卡通，在造型上已经有漫画的感觉了。这一代人能够存活下来，现在还继续被大家追捧，其实在审美上，他们还是比较倾向动漫美学的。
房：六十年代出生的艺术家，当他们在视觉上寻求他们的当代艺术性的时候，已经自觉的或者自然而然的选择了一些接近于卡通风格的东西。
陆：他们可能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
房：他们是最敏感的，迅速地找到了一个新的方向。
陆：比如罗中立的《父亲》多经典多写实。这么经典的人，你看他现在做的也很符合我的动漫美学范畴。
房：但是我觉得罗中立可能更多的是从德国表现主义里面吸收了一些东西，这和他原来受的苏派写实主义美术教育拉开了距离。
陆：他的造型变得很动漫啊，他怎么走到这一步，他自己感觉不到，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自然就变成这样了。
房：五年前我跟栗宪庭有一次聊天，他提到三个字我挺喜欢的，叫“卡通化”。
陆：我用动漫化，跟你的意思是一样的。
房：我觉得如果说当代艺术里面有卡通化趋向的话，我们可以找到更多的案例或者是追溯到更多的方向。
黄一瀚是投机分子吗
Hi：如果讨论中国卡通艺术的历史，有一个人是绕不过去的，就是广州的黄一瀚。他差不多在90年代初，就提出并四处推销“卡通一代”的概念了。但是不论在艺术市场还是艺术界，他都没你们二位的影响力，这让我很好奇。
房：互联网业上有一个“抢注”的说法。黄一瀚的做法就是“抢注”，他实际的文化贡献非常有限。他发起卡通运动的方式跟弄革命样板戏似的，这简直就是让“卡通”二字蒙休。这个让我觉得很反感，甚至我2000年第一次去广州拜访他的时候，谈话就相当不投机。虽然我们都与“卡通”二字有关，但是我们所寻求的路径和体会到的精神内涵是完全不一样的。
陆：我觉得无所谓。他能在那个时代提出那样的观点，是非常了不起的。那个时代大环境根本就不允许那样的观点，所以我还是支持他，他那代人使用那样的手段进行宣传，也没学过网络这样新媒体的手段，不管是你说的样板戏也好⋯⋯
房：虽然黄一瀚提出“卡通一代”的这个时间比较早，但是回过头来看他的作品和艺术活动，我觉得是没法让我对应这个评价、再给他一个更好的评价的。
陆：那是你的观点，我没必要同意，而且我觉得你没有跟他好好谈过。
Hi：你们觉得黄一瀚被冷落的原因是什么?
陆：我觉得他提出这个概念的时间点早了一点，然后地处南方，当然跟他个性也有一点关系，他不是一个特别能跟别人沟通的人。但我还是觉得，他在那个时代做了那样的研究，是我们的前辈。
房：文化投机没有取得成功太正常了。
陆：你这么年轻，不要用这么重的词，因为你毕竟跟他没有深交，是不是一个文化投机你要有证据。所以我对任何说法都会非常谨慎，因为我希望自己还是个学者。
房：我也不是学者，也没什么理论。但我看他的作品，看他做的艺术活动，都透着一股“假大空”的劲儿。我是最早拿“卡通”当生意做的 ，我看见这个概念的魅力和价值，但也没有像他那样抱住卡通大腿不放的意思，我相信这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但是文化上的认识还需要时间。黄一瀚那种大张旗鼓的拔苗助长我是不认同的。
关于卡通艺术的卡通问卷
Hi：我还为二位准备了几个关于卡通艺术的小问题，第一个问题，中国卡通艺术是原创的吗?
房：2005年以前，我看到很多原创;2006年以后，这个比例在下降。
陆：什么是原创?每个作品都是原创。但是如果从严格定义看，人类根本没有原创，原创就是上帝，这是我的定义。那就统统都没有!
房：这部分我认为陆老师是标准答案，我也这么认为。
Hi：中国的卡通艺术是精英艺术还是大众艺术?
房：我关注的卡通艺术跟精英文化有关，流行文化里的卡通我不太了解。
陆：属于我的动漫美学范畴的艺术家极多，只有少数能变成精英，这是一定的。
Hi：卡通艺术是前卫艺术吗?
陆：别人问我这个问题，肯定会被我骂。那你就写我讨厌“前卫艺术”这个字。
房：有前卫色彩。
Hi：卡通艺术是低科技吗?
陆：应该有科技的敏感度。
房：卡通艺术的好坏与科技没有特别直接的关系。
Hi：卡通艺术是多元的吗?
陆：绝对是。
房：是。
Hi：动漫美学是为人民服务的吗?
陆：可以。
房：这里可以服务。
Hi：中国的卡通艺术是日本卡通艺术的翻版吗?
陆：开什么玩笑，我要发脾气了?!
房：不是，但有关联。
Hi：是美国波谱艺术的翻版吗?
陆：不是。
房：不是，但也有关联。
Hi：中国的动漫艺术是与传统割裂的吗?
陆：不是，绝对不是。
房：不是。
Hi：是与现实割裂的吗?
陆：更不是。
房：卡通艺术非常贴近现实，比很多艺术更贴近现实。
Hi：它是消费文化的产物吗?
陆：我认为是。
房：在我生活里面，没有消费文化这个标签，无法回答。
Hi：是殖民文化的产物吗?
陆：不是，中国没有被殖民过，所以请不要乱用这个词，用这个词是自我矮化。
房：殖民文化是非常不成熟的中国学者的一个说法。
陆：如果说中国有殖民概念的话，我都觉得很可笑。
Hi:中国动漫艺术是中国学院艺术的一个叛逆吗?
陆：我不知道，我没有经历过中国的学院教育。
房：某种程度上是。
Hi：中国的动漫艺术是解放人性的吗?
陆：中国需要解放人性吗?这不是中国的问题吧?
Hi：中国的动漫艺术是二流的国际卡通艺术吗?
陆：谁提的问题，把它划掉。
房：当然不是了，要不然我就没有必要一直做这个工作了。
Hi：中国的动漫艺术是“行活儿”吗?
房：05年以前没行活儿，05年之后越来越多了。
陆：在任何类型的艺术中都有行活儿。
Hi：中国动漫艺术是一个伪命题吗?
陆：谁认为是伪命题啊?把这个问题划掉。我觉得我们一定要有自己的尊严。
房：我只用“卡通”，不说“动漫”。
【编辑：张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