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群蚂蚁将一只死去的蟑螂扯碎,一场争夺战后,各自将战利品带回巢穴。不远处,堆积如山的医药废品成了各种怪异昆虫的寄居地:一堆废弃医用针管旁的巢穴里,长着锋颚的蚂蚁,照看着它们肥胖多节的幼虫。尖牙利齿的蝙蝠腾升在月光照耀的北京夜空,在摩天大厦间迂回穿行,向一堆建筑工地砖砾猛扑过去。仔细看,才发现那砖石原是积成堆的骷髅。这是来自2006年单道视频影像作品《夜》的部分图像,也是张小涛首次尝试电脑动画创作①。
如今已而立之年的张小涛,02年迁居北京前,在中国的南方城市重庆,倍享声誉的四川美术学院学习油画,并在当年的艺术家声明中,用“过度和无法无天的生活那样惊心动魄的场面”的字眼描述这座城市。正如他这样解释道:
在一些不同城市生活工作过,我今年才搬来北京。中国正值过渡时期,因此各方面的变化快得让你措手不及,生活在北京和生活在欧美城市的差异,让人感觉非常强烈。中国的广大和混乱凸现个人微不足道的感受……我想表达生活在这个时代,这个实物主义社会中的人的欲望,人在生理与心理上的本能反应②。
巧妙地将诱惑融入凄苦,张小涛的作品在形式上表现得颇有规模——画幅很大(一般都以米衡量),画中透露着中西方的传统技巧。由于他趋于反思他周遭的即时环境,张小涛的画法通常是寓理而非严格意义上的叙事。与他同时代的画家相比,如画家夏星,那是位将报纸上,详细反映中国社会问题新闻一丝不差拷贝下来的画家。张小涛的画,影带及装置艺术作品都定焦于充满心理暗示的符号——大吃大喝的蚂蚁,腐烂的草莓——暗示并引出强大,矛盾的情感状态:渴望与失望,需求和厌恶。
近来,国际性报刊关于中国迅猛的经济增长与快速城市化报道络绎不绝。的确,国内生产总值在近四年里经历了双位数增长。这样的经济繁荣给中国不少城市带来了大幅度的改善。每次剪彩典礼和招待会都象征着里程碑建筑项目的开始,这些项目皆出自名家之手——雷姆·库哈斯设计的CCTV新总部,赫尔佐格和德梅隆的鸟巢状奥林匹克体育馆就是两个鲜活的例子。 然而,还有数以百计的报道不为西方新闻界所知。北京当地的媒体,有个专门负责调查的记者小组创立了一档节目,该节目每周都在报道令人发指的案件,贪婪,腐败——人们互相欺骗,这在当下的中国已是司空见惯:出售伪劣产品,承包商和地产开发商骗取身无分文的外来民工数月工资。中国经济螺旋式的上升,已造成了法律和道德上的漏洞, 导致了腐败的肆无忌惮,它负面冲击着那些没能力承受哪怕失去一点的人们,他们的绝望往往成了容易被攻击的要害。
富有魅力却令人发指,从02到04年间,张小涛的不少绘画创作揭示了一个饥饿妥协于颓废,诚信制度破碎的社会,有时是由强烈的主体欲望一手造成。他用精确的恐怖,来诠释这一切。在03年的《来自天堂的礼物之二》中,一块糖衣装点的过期蛋糕,垂在肮脏的桌布上。虽然没法食用了,它却用绝望和空洞招徕,满足好吃甜品的看客。紫罗兰花儿的糖衣下也许爬着成群的蚂蚁,但你还是挡不住诱惑想将手指插进糖霜里。配上讽刺意味的标题,这副画是厌腻与恶毒梦想的象征,这梦想在中国的大众消费群里批量生产,北京主干道上崭新,高档房产开发宣传的广告牌便是印证。
果色避孕套漂浮在一片昏暗的电子色彩间,在02年《放大的道具》系列画作中,展现无一丝满足感的性爱后的堆积物。04年作《溃烂的山水》,也许称得上是张小涛最有名气的作品,画里几颗巨大的烂草莓,再现经典中国山水画中白雪皑皑的峭壁。而02年的《116楼310房》和同年的《欲望的图像》,呈现在诧异观客面前的,是一堆断腿断臂的螃蟹渣,邀你共进令人作呕的螃蟹残渣大餐。
02至04年间的作品都是时代创伤的产物。同时,萎缩症成了速食品。一眨眼,盛宴给吃了,一片狼藉;套子被用了,变得粘粘糊糊;甜点也被毁了,劣质建造的高楼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但是,人们仍抱着病态的快感被诱至灾难性的后果,思忖这堆废墟时忧伤慰籍的心情。 这些画作揭示出一个道理:太任欲望摆布后,连回头的机会都没了。
张小涛在其作品中捕捉到的疯狂暴食,与随之而来的腐败,正响应了法国社会主义学家埃米尔·涂尔干的作品。埃米尔认为,社会的快速变化时期,尤其是经济高速增长,可导致人无节制的欲望增长。声称有可能的,与实际上的能达到的,二者根本毫不相干,因此当这种欲望脱离现实,社会价值与道德规范便受到侵蚀,人们便陷入一种疏离的状态……埃米尔管这种状态叫社会道德沦丧。正如他在先锋篇《道德教育》中陈述的那样:
无限制的欲望从定义上看是贪得无厌,贪得无厌恰好被认为是病态的迹象……这个具有无限性的概念,只有在道德秩序失去其应有的优势时出现。这是其功能减退的迹象,这种现象发生在已盛行数百年的道德体系开始动摇,并无力应付人类生活中出现的新情况,在这种体系已经消失却没有新的体系组成并将其取而代之的时候③。
虽然这段话,写于一百多年前的欧洲,涂尔干说的欲望与道德沦丧之间的联系,在张小涛的作品中尤其显得精确。经过艺术家的演练,将这种中国以其过了时的体系,迅速调整诸如计划经济体制所造成的紧张态势,反映在了他的画作中。
近两年来里,张小涛越来越多地以害虫——臭虫、蝙蝠、老鼠和它们的同类,作为北京居住者的替身。04年作品《蚂蚁搬家》是这样的:24只小蚁拉拽3只浮肿的蟑螂尸体。画作以其2×3米的面积,营造深沉凝思的氛围。鸟瞰式的作品,要求观众与画作拉开一定距离,蚂蚂蚁们并未占据整幅画作,但蚁为食亡的挣扎大致可见。是无奈的见证,但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在张小涛近来的大部分作品里,既井井有条,又意识不清的昆虫们以其莽撞的暴行,追求它们的欲望;这是一种毫无道德规范,强烈而具破坏性的暴力。在06年作《蚂蚁搬家之三》里,高速路桥下,铺好没多久的混凝土上,聚着一群芝麻大的蚂蚁,扬言要霸占那儿的每一方寸。是一幅画着歪斜,逐渐模糊无边际的地平线,和压缩水泥的格子网作品,画面笼罩着观众,未知远处无非是不停地重复,这让人感到不安。
06年创作的《暴雨将至》,是他新作中最耀眼的一幅,垂直的画布上,优雅的绘画笔触,类似抽象作的风格,体现出中国水墨画的特征。这副画大胆地将姹紫嫣红和蓝调色调和在一起,描绘了一群怪异,绝望的蚂蚁,它们狂乱的行为回避着问题的实质:是暴雨来袭前,这帮疯狂忙碌的蚂蚁,还是本身就如暴雨般的蚁群该让我们感到恐惧?
最近,群体论引发了从昆虫学,到人工智能及商业计划领域对昆虫,尤其是蚂蚁行为的关注,人们发现适应能力,而非固定的社会角色,成了生存与成功的最佳典范。在艺术领域,这种新型组织典范的可能性,也正在被探索:在费城织物作坊博物馆里主题为《群》的展览组中, 陈列画家们风格各异的作品——包括朱莉梅雷图,保罗法伊弗和柳幸典——以及对群体论感兴趣而引发的各种问题。正如博物馆馆长爱伦?鲁普墩和爱波特?米勒解释的那样:“人们对群的痴迷,反映出当代人对自然,政治和社会生活的一种观点——支持无计划和分散组织方式的一种观点④。”
已泛滥成灾的蚁群在张小涛的最新画作里随处可见,画作整个沉浸在蚁群的贪婪之中。然而,它们也勾勒出了这样个舞台,台上每个玩家的身份都随着社会的影响而不断变换。从这个观点看,张小涛形象化的比喻与斯坦福大学生物科学教授,昆虫学家黛博拉·戈登的研究不谋而合,这位教授还是研究蚂蚁行为的专家,他的研究促成了群体论和该学说的多种应用。戈登写到:
每只蚂蚁关于是否要变得积极,及做什么活动的决定,似乎并不是单靠一次大会,而是取决于个体间互动的模式。很明确的是,红色工蚁像是负责认可与统计——不是以数字的形式,而是通过如气味这样的感官暗示——并相应地矫正其它蚂蚁的行为。例如,一定数量的“蚂蚁劫匪”,在某特定时间碰到一定数量的“蚂蚁巡逻兵”,它们便会以上述的方式,“决定”展开搜掠⑤。
张小涛作品中扎堆的昆虫, 难道除开让人讨厌, 就没别的造诣了?它们能成为张小涛早期作品中描述的混乱场面的解决方案么?戈登通过观察认为,群居式的互动,导致群体内发生行为的变化。假如这观点是真的,腐败堕落的态势可否通过个体的选择而逆转——好比俗话说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戈登很快阐明了群体论在人类社会关系中的可应用性她说:“一个秉承蚂蚁道德品质的人,将是个及其空洞的人⑥。”留给我们的问题是:我们与张小涛作品中的蚂蚁有几分差异?这差异是人类的救星,还是灾星?
注解:
① 以下出现的视频及其它作品,都出自艺术家个展系列,《张小涛作品集2002—2006》。 深圳何香凝美术馆。2002,11月11日-11月26日
② 张小涛,《艺术家声明2002》,由高宏金岛与白雪再版。个展:《梦工厂·垃圾场》,1998-2004,北京:第八时区有限公司,2005,119页。
③ 埃米尔·迪尔海姆,《埃米尔·迪尔海姆作品选》,安东尼·吉登斯编译,伦敦剑桥大学出版社,1972年,174页。
④可查阅 http://www。fabricworkshop。org/exhibitions/swarm。php (被访时间:07年2月10日)
⑤可查阅http://www。stanfordalumni。org/news/magazine/2002/janfeb/features/ants。html (被访时间:07年2月10日)
⑥同上。
【编辑:张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