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新建携着的他的“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的嬉皮女走红画坛时,我怀疑他也同时配制了蒙汗药。否则,我们的审美判断力为何显得如此苍白与软弱?难道我们真要在月意风情中尽废武功吗?当然不。或许,新的世纪将是我们寻求解药以及开展狙击的最佳时机。历史需要我们重新开始,不仅解救艺术,而且解救自己。
一、蒙汗药
画坛之内,或许没有人否认朱新建的才气。如果我们没有在他那滞涩却又撒娇的线条里看到聪明,那只能说明自己太笨。然而,我们太容易被这表面的聪明所迷惑,以致于最终沉溺在虚幻的男性自大狂中。他的“美人图”似乎让天下的男人们有了永远安享艳福的幻象,并且较之女人们,又有一种先天的聪慧。这不仅表现在男人们看似缺席却又无处不在的“窥”,表现在男人的智,而且,表现在作为聪明男人的朱新建的笔下。
几年前,我在《钟山》杂志上读过他的《说说女人》。文中说:
假如我是上帝,我就会给亚当先生造一位这样的伙伴:“她长得漂亮自不必说了。没有事业心,有事业心太累。爱点小享受,喜欢吃巧克力而且一定要某种牌子的。否则太容易买就没劲了。喜欢搜集各种类似胭脂口红这样的小玩意儿,倘是在百货商店的橱窗里发现一个漂亮的小发卡便会惊喜地尖叫。有点懒惰,太阳照屁股了也不肯起床,但不起床又睡不着。于是缠着你要一个好玩的故事,你亦不必太费脑筋,随便讲一个最傻的,她就乐得满地打滚儿。”
这种实在好玩,却又绝对愚蠢的女人在此成为一面镜子,映照出数倍于正常大小的男人形象,进而遮蔽了男人的懦弱与无能。镜象之中,伟大的男人们心安理得地点起一根烟、泡上一壶茶,然后开始品“味”。连我素所敬仰的印学专家黄惇先生也慢慢悠悠地“踱”出了一篇《新建的“味”》①。不仅如此,药力挥发后,新建的“味”开始在中国画坛上流布开来,渐成一家之气。只是这气象太多把玩的味太多小家子气。仅有趣味而无意义,又怎么能行呢?
然而,仅仅小家子气的趣味并不足以阻碍人们返璞归真。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纤腰拘束,暗带月意风情”的“美人们”正预示着一种新的猥亵:滥情主义。
二、有性无爱的悲哀
滥情主义最直接的恶果便是有性无爱。在《爱与意志》②这本书中,我有幸看到:20世纪作为人类文明的“过渡时代”,其中最主要的价值就在于爱的全面异化和价值的普遍沦丧。在这一过程中,由于现代人“把性成功地从爱中分离出来,作为我们主要关切的事情”,遂导致性的放纵、爱的压抑和人的冷漠。作为这一“过渡时代”的作品,朱新建的“美人图”在一种无感觉的状态中,坦露了一切都无所谓的绝望心态。在那看似热烈的眉飞色舞中,寓含的恰恰是冷漠二字!如此说来,作为艺术家的朱新建岂非深刻?如果愿意,我们也尽可以给他的作品贴上各种以俗抗俗的标签,事实上,许多批评家已经这样做了,而且,朱新建本人,也是这样思考的。在《说说女人》这篇文章中,朱新建开篇写道:
李小山君在评我的画时说:
“他作品中的女人没有灵魂,没有人格,只有欲,只有春困,只是玩物。”此言或许不谬。
我的另一位朋友在读了这段评以后说,正因为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女人所以才要艺术家。
多么大度却又聪明地辩白啊!或许,只有在这里,朱新建才多少有了舍我其谁的英雄气。然而当新建以陶醉的而非清醒的、欣赏的而非批判的态度玩味起带有老上海月份牌痕迹的“美人图”时,他早已在津津乐道中开始渴望颓糜渴望堕落。因为堕落本身早已在当今社会成了赚钱与牟利的商标。于是,一场精神的手淫似乎也就在所难免。
但是,使人向上,并在最高意义上促使我们自我实现的只能是爱欲,一种来自前方的召唤。鉴于此,冯川先生语重心长地说:“性一旦脱离了爱欲,就会丧失自身的活力,丧失对未来的想象和创造,丧失内在的激情。”失去这一切,隐身画面之外的那个“窥视”的男人也就难免冷漠、僵化与麻木。长此以往,我们怎么能够满怀敬意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又怎么能够为它的美、它的形式以及可亲可敬的永恒女性表示自己近乎虔敬的欢欣?何满子指出:当爱情的内容从“情”转移到“性”上,中心问题已不再是“无理智的爱”,而是“无拘无束地享受”。③劳伦斯也说,大多数人还是挺喜欢让人小小撩拔一下他们的性欲的。它让我们感到挺温暖,如同阴天里的阳光令人激动。真好。但是,必须注意,劳伦斯说的是“小小撩拔”。这“小小撩拔”所表述的正是一种度,一种临界。委拉斯贵支、鲁本斯等人的作品之所以让我们感到一种清新自然的美,便是它们既不挑逗,又不装样,而且扎扎实实地爱,是一种临界的美。返观当今画坛乃至文坛,爱所立足的临界线是否有些过于模糊?难怪西方有些女权主义者将文学写作的过程视为“阴茎之笔”对“处女膜之纸”的书写,好在目前尚未听到有人如此指责绘画界,但是,谁敢保证以后无人这样说呢?学者耿占春在其《无枝可栖的灵魂》一文中指出:“一个世纪以来,在各种反抗力量败落之后,在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都丧失希望之后,性成了青年人的一种时髦的反抗的力量。人们以性的解放来替代没有尽如人意的政治与经济的解放,以性来反叛传统的宗教与道德观念,以原始的性欲来反抗文明的压抑,也以性来反叛各种娇弱的升华,在薄伽丘时代曾以性来反叛封建主义,在劳伦斯时代,人们也以性来反叛资产阶级的阳痿与性无能,反对资阶级的情感方式。性成了本世纪一种革命的、激进的因素。而今,性也消耗尽了自己的反抗力量,他自己也如同任何一种反抗力量一样走向了死胡同,败落下来。”十分明显,“性”也是朱新建批判的武器,而一旦武器的拥有者陶醉于武器本身时,他便不可能冲锋陷阵,而是收藏癖般的擦拭武器。此时,武器已不再是武器,是玩物。或许,朱新建正是这样一位收藏癖。
三、朱新建的“美人”
朱新建曾写过“说美人”的文章,而且一直画女人。关于此,前文略有论述,这里,我想更进一步地谈谈朱新建笔下的女人。
总的来说,朱新建的美女们并未脱出明清艳情小说关于女人软、香、媚的窠臼,就艺术形态来说,也并不具备形态学的意义,尽管一者是小说,一者是绘画。故此,朱新建的“美人画”并不能如一些论者所谓的乃“新文人画”的存在依据,它顶多只是记忆深处的沉渣泛起。
就知识储备看,朱新建的艺术命脉似乎源于言情武侠等市井文学。据黄惇的《新建的“味”》一文披露:“他尤其癖好读带有市井味的言情、武侠小说。”他的另一位朋友徐乃建在《我所认识的朱新建》④中也说,朱新建早他们很多年就看过全本的《金瓶梅》,并堂而皇之地画了一批《金瓶梅》插图,“开了一代小脚女人裸体画的先风”。当然,这些不是全部,据说,他还把非常高雅的《五灯会元》读得烂熟,因而能拿起笔来很随便地在宣纸上说段禅――美人画。而这也恰恰是朱新建在艺术圈内人气颇旺的一个重要原因,甚至有人说他的作品是剔除了杂质的舍利子。不过,我也曾读过两个和尚关于女人的争论。大意是,他们过河时,遇见一个女人,其中一人背着女人过河。过河后,另一和尚说,出家人怎么能背俗家女子呢?此和尚说,我早已把女人从身上放下了,你却在心中放不下。出家人尚且有不能完全放下之人,尘世中的才子们又能超脱高深到哪里?
朱新建笔下的女人还有一大特征:闲。不是闲适,而是闲地发愁。艾略特的《荒原》一诗中,曾描述一个纵欲无度地女人对其情人说:
现在做什么呢?我们做点什么呢?
我就象现在这样冲出门去,
头散发,漫步在大街上吗?
明天我们干什么呢?
今后我们又干什么呢?
早上十点,喝杯热茶,下午四点,驱车东游,如果下雨,就下象棋,然后就闭上睡不着的眼睛,等待那敲门的声音。
这不正是新建笔下美女们的真实写照吗?那么这些失去信念的女人又将带来什么?阳萎。精神的阳萎。
黑格尔在其《历史哲学讲演录》中认为,东方艺术中,最好的形象“也只是神经衰弱的美。”对此,每一个稍知东方艺术史的人或许都会撇撇嘴:老外。然而,九泉之下的黑格尔一旦看到朱新建的“美人图”时,一定会惊喜地坐起来,洋洋自得地说:老夫所言不虚。果真如此的话,我也只能就其笔下美女戏仿一句:笔下娥眉娇无力,始是新建恩泽时。
然而,仅仅如此,朱新建的走红还是有欠足够的理由。朱新建究竟在女性艺术形象中开拓出了什么呢?如若无此,他也不会被人视为新文人画家。思之再三,终于悟到,他在传统女性艺术的闺怨、闺愁之外另辟了“闺痞”一路。他笔下的美人们以庸懒而又傻傻的扮相,自甘自*为男人看护的宠物。或许,这一切都只是男人的策略,它将女人定位在男人的附属这一点上,然后把玩。鉴于此,我不能同意陈绶祥先生在《文心万象》一书中对朱新建作品的拔高与定位。因此,与其说他的作品有一种“深刻而通俗的内涵”,“具有文采的深刻审视精神”,⑤毋宁说,他在搔动我们身上固有的带有隐伤或炎症的小秘密。“每搔一下就会让人觉得极舒服。于是,这肮脏的小秘密总被人触动,直到隐隐地发炎,越来越厉害。”⑥终至于我们只有吸烟室的故事,只有装疯卖傻的风月戏文却没有源于生命深层、蕴有生命内涵的诗。
一位日本友人说,中国艺术是重品的艺术。如在绘画中,梅兰竹菊受到人们普遍的推崇,这倒不是因为它们比花卉美,而是因为这些被称为“四君子”的花木是人品的象征。故此,传统艺术中,《诗品》、《画品》、《书品》等在在皆是。之所以如此,恐怕仍是要讲求人道、人的价值。可是,所有这一切来到朱新建笔下时,却明显地承受不起生命之轻了。于是,这“轻”便很快地转化为轻浮与庸俗,生命也因此变得贫弱与空虚,再无抗争苦难的能力。
我并没有见过朱新建,更无缘促膝长谈。但我在一本书上见过他的十几张照片,张张照得都很严肃,很有些高仓健式地“酷”。但我看中的是他1998年在虎门斜倚大炮的定格——一个严肃的男人与怒视着所有观看它的人们的黑洞洞的炮口,真不知未来的时日里,深深的炮筒中将会射击什么样的炮弹。但愿不是我所睥睨的。
近几年的朱新建接连出了好几种画册,画册之中也并不尽是本文所言的“美人图”。比如他多年以前画的《武林高手图》以及《佛道图》、《戏曲人物》、《水墨小品》甚至于尽得石涛、八大神韵的山水图等,但这并不妨碍本文批评话语的展开,因为他在当今画坛的标志产品仍是小脚裸女。一提到朱新建,人们首先想到的也是这些,而非别的。真不知这是朱新建的悲哀,还是艺术的悲哀。
也许,最愚蠢的批评就是告诉画家应该如何,本文当然不愿如此。而且,艺术创作终究是个人的事情。你有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但是,多元选择以及个人私密并不能成为忘乎所以的理由。朱新建有一千条理由走自己的路,却没有一条可以轻视女性的理由。愚蠢至极、闲的发愁、卖弄风情,这样的女人能让我们体验到毕家加索似的肉体间震颤般的接触吗?有人说,灵魂的栖居地只能是肉体。没有肉体的灵魂难道不是一个幽灵吗?当然。那么,没有灵魂的肉体又是什么?
今日画坛,性与爱的背离以及伦理、价值、责任的沦丧似乎也不能完全归罪于朱新建,架上绘画、行为艺术以及文学领域已经充塞了太多的此类货色。此时,致力于爱的创造而非肉体的操作便显得至关重要。因为,它是穿越宇宙的神圣的行为或光芒。让我们爱吧,爱世界、爱艺术、爱他人、也爱自己。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编辑: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