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书献给我亲爱的父亲,感谢他赐予我身体和铅笔。
随 笔
12月16日。
昨天在城里,回到家已经凌晨两点钟。
今天起床很晚。午间下起细雪,天空阴沉,傍晚转晴,有红霞。平时很少写笔记,素描到是经常要画。
我小时候,家住在大连周水子火车站广埸旁,一幢日式二层楼里。火车站也是日式建筑。广埸中央一棵巨大的槐树,火车整日来来往往。我们的房子在二楼,有四户人家共用一个厕所。每次需走到楼梯口再向右拐,才能看见厕所的门,对于我是一条很长的路。
邻居家的小伙子给我讲了一个很恐怖的故事,“绿色尸体”。每讲到关健地方,都要突然惨叫一声,吓得我几乎昏过去。但每次醒过来还想听,他却不讲了,说饿了,我就回家拿好东西给他吃。然后又要再昏过去。以后每次去厕所都非常恐怖,别的小孩子总是嘲笑我。我就给他们讲了那个故事。结果,不被嘲笑了。每天晚上去厕所,几个小孩子都要约好一起去。
“绿色尸体”这样的恐怖故事,差不多那时候每个像我这么大的孩子都听过,可以算是我的启蒙。从这个故事里知道印着“上海”字样的黑皮包,长江大桥和女特务之类的事。虽然对小孩子太残酷,但我似长大许多。看见穿裙子和用火钳子烫流海儿的陌生女人,就会判断出她是女特务。才明白原来周围是有坏人的,可能此时正看着你。
那时候,我们经常在晚上从家里偷跑出来,手里拿着棍子在街道上巡逻,心里很紧张、刺激,没准儿什么时候真的碰上一个台湾特务。终于有一天,发现了一个可疑的人,那个人在广埸上总是对着车站值班室看手表,通常特务就是用手表来偷拍照片的。而且那个人手里就拿着印着“上海”的黑皮包。我们几个小孩子非常紧张地跟踪那个人,那人这儿走走那儿看看,行迹越来越可疑。跟着他穿过了几条街,不久就被那个人给甩掉了。我们马上跑到派出所告诉值班的警察叔叔,但我们看见屋里桌子上放着一个黑皮包,刚才那个人也坐在椅子上,我们很惊讶。警察叔叔指着屋里那个人对其中的一个小孩子说:“那人从鞍山来的,找你妈的,是你舅舅。”
17日。
天空晴朗。有薄云,微风。雪化净。
站在院子里,听到河水的声音。上午在画室里坐了一会儿,有点冷。
一个小时候的印象,是我每次去旅顺都能想起来的。那时我和爷爷住在大姑家,经常和四哥出来玩。旅顺当时几乎见不到俄国以外的建筑。青石铺的街道,两旁有柱廊的房子,黄色、粉红色的大楼。街道尽头的港口泊着灰色的军舰。那时旅顺人口很少,大多是水兵。印象中一有风,就会看见水兵的飘带飘着就消失在黄色的柱子后面。后来看到基里柯的那些画,更是让我印象深刻。
小学第一年,学校只有一间教室叫抗大。第二年才进入有很多教室且有很大操埸的周水子小学。在抗大,每天只上半天课,放学后排着队回家。学校在王家桥,距周水子一站地,中途有一个低于马路十多米的大水潭。好多次放学回家路过,我都走在高出路面半米多高的坝墙上。头有点晕,能感觉到上升的气流,旁边的同学都不敢和我说话。
给我们上课的是一位姓方的女老师,一条又粗又黄又长一直垂到屁股上的大辫子。两颗门牙总是露在外面,不难看。在我眼里,女人只要有大辫子就是好看的。方老师是我见过辫子最长的女人。记得每天放学前,老师都要说:“今天杨茂源的字写得最好,同学们都要向他学习”,然后我们才跑出教室。
第一个学期快结束时,班里评选红小兵。只有四个名额,我是其中的一个,因为字写得好。为了响应“爱国卫生运动”,老师让同学们除四害、打苍蝇。我一整天拿着大苍蝇拍追着苍蝇,家里打光了就到外面,一直打到公厕。一天下来共打满了五个火柴盒。第二天上课,全班同学在教室里数苍蝇,我挺得意,因为苍蝇多的人要戴小红花。方老师走到我身后,从一个曾经头上长虱子的女同学手里拿起一个大罐头瓶,里面黑乎乎全是苍蝇。结果唯一的小红花,给了那个有一大满瓶苍蝇的女同学。
76年,我住在奶奶家。突然有一天,天空阴沉下来。街道上到处弥散着紧张和压抑的气氛。老师说:“我们敬爱的周总理逝世了,下午回家买黑纱。”商店里就排起很长买黑纱的队伍,比平时买肉的人要多。人们都变得沉默和团结。我们几个小学生坐在街口,一个大一点的孩子说:“一颗明亮的巨星陨落了。”我们都佩服地望着他并默默地点头。
不久毛主席也去世了,全国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学校的房顶上,民兵架起机关枪对着海边,防止台湾特务登陆。开追悼会那天,老师严肃地对我说:“你为什么穿凉鞋,露着脚丫子是对毛主席最大的不敬。”我惊慌失措地跑回家,没有找到一双合适的鞋。最后拖着一双父亲的雨鞋赶到学校,天空下起了大雨。追悼会已经开始了。轮船上、工厂里的气笛声和悲哀的音乐声在低沉的乌云中回荡。我吓的不敢进校门,躲在操场旁边的山坡上看着同学们排队在院子里哭。我突然有一种被开除的感觉,这种感觉合着悲痛的气氛仿佛末日。我吓得大哭起来,雨水灌满了父亲的雨鞋。
后来老师竟不知道我没参加追悼会,并让我出一期黑板报。不知道老师为什么会选中我。几天后,校长说我画得很好,以后学校大的黑板让我负责一周出一期。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画的是几棵青松,中间一本《毛选》放着光。
一束晚霞透过窗户慢慢地照在我正画着的颧骨上,这个颧骨有好几天都没有画好。透过敞开的门,看见太阳在燕子口的山顶上,此时是在这个角度最好看的时候。这间画室有五幅同时画着的画,有两幅快画完了。我喜欢用土黄加白的颜色,在深土黄和土红中显得很强烈。光亮而坚实,就像被太阳晒松了的岩石从上面流下来,堆成一个小土堆。在阳光下反着质朴的光,一个很完美的形象。靠近岩石底部,形成一条有力量的月牙儿形。
87年暑期,力钧说一起去邯郸办个高考班,能挣些钱。我到的时候,学习班已经上课多日了。第二天收到娜乌拉的电报,她在塔城也办了个学习班。放假前说好我和力钧一起去,现在力钧这边走不开,新疆那边只好我去。
这是我第一次去新疆。临走的时候,萧昱在宿舍睡觉。我说要去塔城了,他哼了一下,以为塔城只是在河北或河西的什么地方。火车快到郑州的时候,铁路两侧挤满了人群,抱着孩子背着行李。听说是“民工大流动”。本来火车应在站台外面停,躲开疯狂的人群。离车站很远的地方都挤满了人,火车只好进站。火车鸣叫着慢慢地进入站台。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和警察被挤得见不到一个。好像所有的河南人都到了火车站,不知道他们要去什么地方。乘警说:“千万不要开门,把窗户放下来,等过了车站没有人的地方再下。”
当时,车厢里地上坐满了人,去厕所都不方便。铁路很快被前面的人群堵住,火车鸣叫着停下来。我们惊恐地望着两边的人群。一个小伙子手里拿一根木棍,一头插进脏兮兮的被子里。瞪着眼晴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看,刚好我坐的车厢停在小伙子旁边,人群一阵骚乱。很多人指着车厢朝门口挤过去,火车马上晃动起来,车上的人也慌了。小伙子挤到我坐的车窗下面,大声叫喊着让里面的人打开窗户,没人理他。他拿起棍子把窗户捅碎,把棍子和行李扔进车厢,抓着窗户爬进来。车厢里又多了几乎一倍的人。我已经没有坐的地方了,只好爬到行李架上去。小伙子挤到厕所边把行李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手里柱着那根棍子,脸上毫无表情地看着前面。
18日。
今天起床已是中午。空气中的雾气把太阳罩成惨淡的一块儿白光。刚才在床上迷迷乎乎看了一眼地板上的影子,还是向西斜着。屋子里被惨淡的光线映着,显不出多少光亮。我们家没有挂钟,不是不喜欢,对我和杜来说不太重要。平常在家里总是习惯看地板上的影子或者太阳在山上的位置来知道时间。
窗外的枯树上站着很多黑色的乌鸦。这么多乌鸦不是经常见到,最常见的是喜鹊。我数了有32只。它们飞起来显得特别大,在逆光中闪闪发亮,非常好看。
塔城有四五个名字。中国人叫塔城;俄罗斯人叫毕亚尔;塔尔巴哈台是蒙古语,据说是“水獭”的意思。
塔城是乌鲁木齐到圣彼得堡通道上一个著名边境城镇,距离北京一千五六百日里,到省城迪化府(即乌鲁木齐)为二百五十日里吧。地处边境,商业发达,俄国的势力在这里影响很大,通行俄语、俄文。除土著居民外,有汉人、蒙古人,还有纯粹的俄罗斯人。在街上散步游览,因为是中国领土,到处显示出中国风格,另一方面感觉是走在俄罗斯偏僻的乡村。街上有路灯,房子里也烧煤,也有的点煤油灯,也有欧洲风格的装饰品。
即使像塔城这样偏僻的地方,接受了文明的人们移住来的话,就会建成优美的城市。而过去的大都市,如果没有人居住,转瞬间就会荒废。······如果佛教还像古代那样在这些地方盛行的话,大概还会保存下来优美的城市,大寺院也会保存下来。可悲的是曾经盛行佛教的中亚,由于伊斯兰教的圣战,建筑等全被破坏,昔日极为盛行的佛教现在已看不到其面貌。
上文是90多年前日本探险队的橘瑞超所著《中亚探险》中对塔城的一段记述。87年我到塔城的时候,如果不是街道上走着维族人,还以为是口内某个北方城镇。喇嘛庙被一片新中国的小建筑围在中间,商店里卖塑料制成的衣服,街道上响着“鸡米、鸡米”的流行音乐。
十一前某一天的夜里,我从通县回到城里,顺便送萧昱去后海的家。路过平安大道。几天前这里还是工地,现在灯火通明。街道上行人很少,车也不多。宽广的大道两旁,一排细小的树苗。路边墙上画非常恶心的蓝草及其它。房墙用钉子划出砖缝,一切都干静,像为电影赶制的场景。但这是城市的街道。我奔驰在北京最牛逼的大道上。萧昱慢悠悠地说:“过一段时间这些墙皮会掉的。”我说:“天津的金刚桥被拆除了,据说特别费劲地拆了之后,在旁边特容易地又盖了一座。”
中国的新城市大都是为了拍电影而赶制的,日新月异。这不是建筑师的城市,而是主任和书记们的城市。几天前,一群朋友在东四十条一个饭馆。王音说:“上下班挤公共汽车,没准儿那个被挤出屁来或者被商店里卖肉的老头把手挤进嘴里脸都弄变型了的人就是一个特牛逼的建筑师。”
火车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郑州,那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我坐在行李架上,车厢里充满了人,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肉味。最恶劣的气息全都涌到了车厢的上面,我开始羡慕那些钻进座位底下的人,他们知道这种时候什么地方最好。
火车慢慢地爬行,车轮发出刺耳的磨擦声。我记不清余下的两天是怎么度过的。也忘记那些民工在什么地方下的车。火车过柳园以后,乘务员能够送开水了。这是一次肉感的旅行。
午后雾散,阳光和暖。“上校”和“小孩”在院子里不停地叫。西北风起。
余乐是在塔城认识的。他在群艺馆工作,他的母亲和一双妹妹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90年英佐去新疆,我嘱他去看望余的母亲,英佐说张阿姨现已退休,仍被聘在中学教书。
我的北疆之行是和余乐及兵团的两个学生从塔城出发的。先去的老裕民——托里——铁厂沟——白扬河——克拉玛依——乌尔禾(魔鬼城)——和什托勒盖,最后到了和布克塞尔。
在去和布克塞尔的路上,汽车转过黑色的山冈。山下大片开阔的草埸,有远山。车上有个蒙古醉老汉,大声地唱着曲调。我发觉唱的是这片风景,我激动地哭了。那是真正感人的曲调。
在这次新疆之行中,我看到了地平线。远远地望去是那么富有变化,象巨人们摆弄的泥板。我无法把它画进本子里,这片土地印在我心里才是真实的。我一直想把当时的感受画出来,直到一年以后的冬天,我把自已关在铜版工作室对面的屋子里画了一个星期。画了四张素描,题目是“现埸”,准备参加“现代艺术展”。后来参展的是两件综合材料的作品。
19日。
晴。有风。
美院最后一个学期,搞毕业创作。我的创作思路和草图是88年去青海的途中就完成了,心里不着急。趁着外面乱轰轰地搞运动,就跑到鲁美去。我的女友在鲁美读书,那里有很多中学的同学。
中学时代是我最美好的时光。
十五中,在大连地区是很有名的美术学校。我们的老师是一位把全部智慧和精力都献给美术教育并取得了巨大成就的徐世政老师。我在他的指导下进行了六年的专业训炼。每当想起他,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初中三年的每个周末和暑假,去海边或乡下写生。画了数不清的水彩画,有一些是不错的画儿。我写生的时候,不局限于眼前的风景。通常画完后,很难辩认出是在这个地方画的。很多时候是看见一棵很有意思的树就坐下来,我喜欢用灰色画天空,不管当时阳光多么灿烂,天总是阴沉的,远山很好看。那棵有意思的大树画成很苍凉的枯树,很少的叶子。当时是盛夏。近处黄色的山坡下,一湾清澈的河水。但每幅画总是有一个整体的色调和情绪。
寒假我们在学校刻木版画,每幅木刻要印几十张。徐老师选出一些作品推荐给《少年文艺》、《版画》等杂志和报纸发表。每次发稿费都要去酒馆喝足一顿散啤酒。
上高中后,出去画风景的时间少了,主要精力是画石膏像和肖像。后来考浙江美院时,考埸设在工艺美院。素描是画美蒂琪石膏像,我的位置正好在正面偏右一点,那幅画我几乎是背着画完的,这个角度我画过太多次了。
夏家河子。铁路两旁,一排黑色木头电线杆。殖民地时期的小火车站。穿过旁边的树林是沙滩,美好的沙滩。空气中飘荡着老岁月的气息。
89年我毕业后在这地方生活了两年。在学校教书。
小时候,父亲有几次带我来这里钓鱼。在海边,一整天见不到几个人。火车每天早上从大连开往旅顺,中途路过这里,车站上才聚满了上下班的人。10年后我三叔也在这群人中间,每天要从渤海边的夏家河子到黄海边的工厂上班。三叔的家在离沙滩最近的地方。在三叔家住的时候,最喜欢靠海边的屋子。夏天的海上常有暴雨,天空象夜一样黑。暴雨过后,一束阳光照在海面上,黑色的海面,鳞波荡漾,泛着耀眼的金色。岸边的渔船。空气中刺鼻的海腥味儿,我喜欢的味道。
我趴在父亲的背上,看见小偏口鱼在浅水里游来游去。父亲说偏口鱼游动的时候,尾巴会卷起海沙在后边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它停的时候身体会被海沙埋上,不容易被发现。后边被卷起的海沙还会向前移动,不知情的人会被这种假象迷惑。这时用手里的铁叉在刚才鱼停顿的地方猛叉下去,就能抓到它。
在夏家河子的日子是美好而幸福的。我、石峰和董枫住在火车站旁的一栋日式房子里,在二楼的阳台上可以看见火车站和不远处的树林和海。有课的时候,早上,村子里一层雾气。我走在路上,火车刚刚进站。村子中心最宽的土路上第一班汽车正准备发车,和不同的人打招呼。这一带房子仍存留着殖民地时期的样子,很旧了。我们有一条狗,黄色的母狗。样子漂亮可爱,叫“潘金莲”。经常带它去海边,我在沙滩上睡觉,它在旁边遛哒。一个星期一的中午,我在沙滩上醒过来。13点从旅顺开往大连的火车已经进站,我急忙往屋子里跑。下午要去学校监考。房东出去时把院门锁上了,我忘记带钥匙。我疯狂地围着房子跑了几圈,最后确定甩掉了“潘金莲”,才赶去学校。快到学校的时候,我感觉后边有个东西跟着。回头发现是“潘金莲”。见我回头它猛地把脑袋闪到路边的断墙后边,它是贴着墙边跟着我。当时我和它的动作几乎是同时进行的,我还以为是错觉,站了一下。它从墙后边慢慢地露出眼睛向外看,我吓了一大跳。那一刻我觉得它不是狗。就象一个人正在作一件非常非常诡秘的事,突然发现身后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人。
我把它交给系里的林师付,不久一学生跑来小声说:“杨老师,‘潘金莲’跑到楼下数学系的考场里啦。”
6年后,我回大连过春节。去夏家河子拍照片,从周水子火车站沿铁路步行两个多小时到夏家河子。周水子,原来我家住的楼房有一半变成了马路。广场中央的大槐树已经没有了。那天下午到夏家河子的时候,远远地望见海面上,一片辽阔的冰。从岸边往海里面要40多分钟才能走到有海水的地方。寂静的火车站,在午后的阳光下;黑色闪电般的槐树,在灰色的天空中。像梦中见到的故乡,有些悲凉。原本广阔的沙滩上,延伸到海里挖了一个巨大的淡水游泳区。四周用铁丝网围起来,旁边堆着罐头瓶和风干的西瓜皮。门口高高地挂一块牌子叫“伊甸园”。
20日。
天空晴朗,澳门回归。
93年秋,园明圆最后一个秋天。我和杜去新疆旅行。在乌鲁木齐住了几天,和阙意铭一起去哈纳斯湖。午夜到哈巴河。第二天上午走在街道上有种清冷和陌生的感觉。新铺的马路两旁很矮的房子,路上没有多少人,整个县城显得非常开阔。远处能看见山脉在城四周。城西偏南十公里的额尔济斯河两岸,非常广阔的白桦林。
第三天早上我们上山的时候,天气阴沉下来。刚进山口,鹅毛大雪挡住了视线。开车的是位年轻的老司机。路况很熟技术也好,我们很踏实。下午四点钟路过白哈巴镇。这里驻扎一连边防巡逻队。到哈纳斯湖天已黑下来,地上的雪很厚,住进唯一的小客栈,老板是河南人,待我们热情且周到。
白天我们在外边走,傍晚回到客栈喝酒和老板聊天。他每年大雪封山前,从布尔津买一卡车八毛钱一瓶的白酒,在山上五块钱一瓶卖给蒙古人。那些蒙古人嗜酒如命,冬天是他们喝酒的季节。有一年几个蒙古人在房子里喝了一个星期的酒,忘记喂牛。结果几头牛被饿死。酒喝光了,扛着一条牛腿来换酒,要换五瓶。老板说,酒不多了,一条牛腿只能换一瓶。蒙古人和他吵了半天,最后扔下一条牛腿,拿走一瓶半白酒。
哈纳斯湖边,一个蒙古人村庄,几十户人家,是个曾经打到基辅的蒙古将军回来时候留下的后代。近亲通婚使他们的样子很古怪,但都彬彬有礼。一天早上,我们踏着很厚的雪穿过村庄。一个半大小子光着屁股跑出家门,在挺远的地方撒了一泡很长时间的尿。然后再跑回去。进门前看见我们,一龇牙、伸出大姆指冲我们说:“成吉思汗。”
杜在哈纳斯的河里给我洗了一件衣裳,凉干后在阳光下显得发亮。穿在身上在外边走路,禁不住总要看看衣服上的光泽。心里舒坦。那是一件很旧的绿色灯蕊绒上衣。
我们从哈巴河到富蕴,经216国道回乌鲁木齐。穿过准噶尔盆地,那是一片古老的沙漠戈壁。路上一只很大的鹰在车前面飞。见到几群十来只在一起的黄羊。有一峰骆驼在旷野上吐吐沫,很大的一团白吐沫从嘴里吐到两米远的地方。样子很愚蠢,我们笑个不停。远远地看见天山在半空中像云彩一样。
21日。
我和杜准备回北京,意铭也要去工艺美院进修。一天在石院长家看到一本画册,有楼兰的照片。就非常想去。石弘说:“我在新疆这么多年都没去过,你们就更不可能了,可以去婼羌看看米兰古城,坐长途车两三天就能到。”我们就开始了这次计划外的旅行。从这一刻起,楼兰进入了我们的视线,杜开始了长达七年的拍摄和研究。在这次旅行中,我们组织了一个骆队。在罗布荒原,发现了一个鲜为人知的楼兰时期的古城——麦得克。
22日。
“山在哪里?河在哪里?有山,然而是沙子的山,那么石头的山在哪里?有河,没有水,那么有水的河在哪里?”上个世纪末沙漠探险队留下来的一支歌。
胡杨,古称胡桐。非常古老的树种。
胡桐淚:藥名。[爾雅翼]西域鄯善國。有胡桐。蟲食其木。则沫出。其下流者。俗名为胡桐淚。当地人称胡杨碱,用来洗澡,洗衣服。全球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胡杨林分布在塔克拉玛干地区。最大的一片在塔里木河中上游,沙雅、草湖一带。
库尔勒到若羌的公路,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和罗布荒原之间一条狭长的胡杨林带上。大量的砍伐使沙漠到了公路边。阿拉干。在库尔勒和婼羌之间,距库尔勒三百零七公里,婼羌一百三十六公里。一个道班,一个客栈。我和杜坐在小客栈的食堂里。门开着,灼热的阳光照进来。干枯的胡杨树和不远处高高的沙漠轮廓淡淡的印在门外面。
公路从这里往南一百一十公里是用砖铺成的,一段犯人们铺成的路。新疆是发配政治犯和重刑犯的地方,摄制组的后勤部队就是看管犯人的。82年严打,从公安局到居委会忙得一塌糊涂,监狱里关满了人。公安局根据不同的治安情况下发了名额。我家所在的居委会分到两个名额。初冬卖储菜的时候,一个邻居家的小伙子,平时有手好闲,打架斗殴,为人仗义。深夜偷了几麻袋白菜,被人告发,结果占了一个名额。不久听说发配到新疆。一个为人仗义的不良青年,因为几麻袋白菜和凑名额,竟然被发配到新疆。我听了以后毛骨悚然,以后很小心地走路。
汽车颠簸在砖道上,我和杜被挤得消失在车厢里。在不觉中像这条公路一样,理想和现实处在虚幻和脆弱的境况中,承全了那次人肉旅行和荒原给予我丰富内质的可能,从画面向外延伸的力量。
我喜欢把额头和整个头颅充满画面,与荒原成为一体。处在黑暗中的眼神是我试图揭示在车厢里那个青年农民的目光。我从未见过那么没有内容的神情。那里边有种可怕的东西,随时要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可能连他自已都不曾意识到。像泥土一样无知觉的农民是很难言说的,他只给你一种直觉,而你却没勇气把这种直觉搞清楚。就像我们自已也有的劣性,没有勇气给揭穿一样。我认为这种劣性不仅仅是祖先留下来的。
96年,我画了几幅尺寸较大的画,画面上荒原充满了人群。人群使人想起了以前的岁月,这种联想很真切,能触动我们的记忆。像泥土一样的人群在焦烈的荒原上展开,无论去那里都是令人恐慌的埸景。
23日。
风和日丽。在家里无所事事,一天很快过去。
24日。
上午,天空中一条很长的飞机尾气,看着它很快消失。去年夏天一个晚上,我回家走进院子里,发现房后的天空上一个很奇怪的发光体,像探照灯一样有一条光拄。那一刻,我浑身发冷,以为是飞碟之类的东西。没等我激动起来,屋里的朋友跟我打招呼,出来也看。才知道是收音机里说的那颗慧星。
我们在婼羌准备行装。两个睡袋,两件军大衣,一百个馕,一百二十米绳子,两条天池牌香烟,二百斤玉米,两包榨菜,买买提县长临行前送的一包罐头。全城的商店里仅有的二十六个大水桶。
店老板问:“买水桶干什么用?”
我说:“去阿拉干。”
他神秘兮兮地问:“去阿拉干找金子吧?”
我想起路经阿拉干时房墙上是写着“禁止在止处挖黄金”之类的标语。解放前,一个国军上校押运一车黄金路过阿拉干。不知什么原因,命民工把黄金埋在一棵巨大的胡杨树下。离开后灭口。改革开放以后,他回到祖国和当地政府谈判,欲共享黄金。政府动用铲土机把所有巨大的胡杨树挖倒也没能找到。据说金子在沙子里会往下沉积和游弋。
租骆驼、驼工、向导、行装,几乎用去我们所有的钱。临出发前几天,我们搬到大车店去住。一个老汉从怀里拿出几颗宝石给我们看,说是在旁边戈壁滩上拣的。我们匆匆吃了几口饭,跑到戈壁滩。一眼就看到一颗米粒大的蓝石头,对着太阳看,里面有点紫色。杜揣进怀里,眼睛仍盯着地上。她喜欢这样的石头。我们在阳光下睡觉的时候,发现一条又粗又短的蛇。傍晚回到县城边,看见了十二峰高大的骆驼,是我们的驼队。
沙漠周围的牧民把他们的骆驼常年放在戈壁滩上。用的时候才骑马去找回来,需要三五天的时间。进沙漠前,驼工要给骆驼喝足水,喂一些玉米之类的东西。旅行中隔三天喝一次水,在险恶的情况下可以一星期不吃喝仍能工作,但不久会死去。驼肉难吃,奶好喝。
我们从阿拉干向东进入罗布荒原。向东、偏北、又向南。穿过沙漠、干枯的胡杨林、几条干河床。第二天晚上,找到麦得克城。这是一座圆型城堡,城墙东边被沙漠埋上,城中有带木隼的大木头散乱在地上。上个世纪未,被俄国人挖掘过,但未发现这部分文物,无论在俄国或是其它的博物馆。
在阿拉干,我做了四十多个路标,这是一个偶发性的作品。算是表达对未知境域的恐惧和向往的一种心情。每走一段路就插一个路标,指向来的方向。在接近古城的地方,路标用完了,所幸一切顺利。
我们的向导叫阿拉木勒,一位受人尊敬的阿訇。自称98岁,当地政府的人说93岁,最小的儿子还未上高中。我们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担心他不会活着从沙漠里出来。后来知道他一个人骑马去76公里外的米兰,他女儿家。我们才放心。一年以后,摄制组计划从阿拉干出发拍摄麦得克城,英佐带着驼队和老阿拉木勒住在道班上同一间屋子里。早上英佐醒来,发现老汉在炉子上烤带骨头的羊肉。香香的味道充满了整个房间,英佐睁着眼睛,见老汉啃骨头。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阿拉木勒半个世纪前的老家在离麦得克城不远的地方。当时这一带湖河纵横交错,每家都有船,他家有二百多只羊。我们找到他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大风过后,灰蒙蒙的荒原上,干枯的胡杨林静悄悄的。干河床在他家被沙漠埋上的房子旁边穿过,房子后面是一片粗大的胡杨树。老阿拉木勒站在他家旁边的沙丘上,向四下里张望。一动不动。他的衣襟在风中摆来摆去。当年这条宽大的河面上,映着成群从西伯亚来的大鸟,芦苇丛中独木舟悠然地穿行,繁茂的胡杨林遍布四野。年轻的阿拉木勒斜依在古城墙上,夕阳西下。他的羊群在不远处闲逛。这是天堂。
当晚,在阿拉木勒家不远处的空地上宿营。点上篝火,做好热炕,喝着热茶,阿拉木勒给两个驼工讲古兰经。
月亮初升,西边天空上一丝红霞。我和杜静静地坐在热炕上。
窗外寂静,有星星。今晚是平安夜。
25日。
圣诞。天气很好,坐在屋里能闻到太阳照在身上的味道。
我画了几幅粉笔画,装进玻璃框里,有一面墙需要把原来的照片换下来。那些画画得很快。我喜欢这样画画,比画油画简单得多,也更容易表达出此刻的感受。画大画的时候容易陷进一些细节当中,然后再涂掉,过几天又画进习惯的笔调里面去。并不是刻意去改变,只是不满足总在重复。技术和知识仅仅是一种经验,面对一幅新画面新形态,要有新的感受。
用深黄色涂在额头的侧面,再往下和颧骨交接的地方形成同别的画面不同的形态。在受光的一面涂上一层强烈的亮色,突出颧骨的硬度,像踩得很结实的土堆。下面低垂的腮部在泥土中呈现出柔软任意的形态,宽广坚硬的额头直插进土里。上面沾满了尘土,在平静的荒原上显出顽固和无知觉。眼睛深陷在两个黑洞里,仰望天空。无知觉形态具有很多可能性。一种难以言说的情境。
一个面孔、一种目光,在我心里是一个模糊的东西。替我完成表达难以表述的心情。在这样的社会里,这样的人群中,我阅读暴力,同时也掺扶盲人过马路。在污浊的空气中欣赏蓝天白云。腐烂的粮食,被撑死的耗子。角落里,准备回家过年的农民青年。大洪水与断流的河床。聪明人的道德和愚昧者的执拙。我习惯并喜欢在这中间,给我带来喜乐和财富。看着麦当劳大叔,打着兰州拉面的饱嗝。走进东四的一家古旧书店,兜里揣着色情光盘。这是艺术家的天堂。
下午,王音来电话,他和少斌、惠君在城里,晚上一起吃饭,我要急着写完这篇稿子,不能去。放下电话,不知还应写些什么。在前面的院子里,给“上校”和“小孩儿”搭房子。
前几周总去小堡村,没时间做这件事。且天气暖和。
中午预报今夜降温。
先用木棍搭起一个架子。再把干草围在四周。太阳落山的时候已经搭好了,像一个干草堆,挺好看。
西北风渐强。
杜在厨房做排骨饭,闻着很香。
入夜,西北风强烈。吹得很冷。
26日。
上午天高,风渐小。外面很冷。我整理94年去罗布泊拍摄的照片。
我们的车队11月15日凌晨离开库尔勒,当晚经过墨山国营盘古城。夜宿甘草埸。
次日起得很早,北面的库鲁克塔格(山)下似古堡一样的地貌。中午车队休息时,发现很多同一方向倒卧的电线杆,地上有许多奇怪的东西。是测试核爆炸留下的废弃物,遍布在整个荒原上。见到这些东西,我们很紧张。当地向导说:“荒原上这种东西很多,有的地方还有掩体,里面装着试验用的动物。多年前有个什么组织在库尔勒测试核沾染的情况,结果远远超过了规定的标准。现在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再说国内外那么多有名的专家学者都来这里考察,他们都不怕,你们还怕什么?”
车队继续在库鲁克塔格(山)前戈壁滩上行进。
本世纪初,中瑞西北联合考察团的黄文弼先生,就在这个区域发现了大量的新石器时代的遗迹。这里是祖先创造、传播和埋藏文明的地方。
从天山上飘过来大朵的蘑菇云,在这片荒原上空。地上撒乱着核试验的古怪东西,和混杂其中的古代遗址,时间好像停在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很难想像当时的复杂心情。
10月9日,摄制组到达库尔勒。我已在那里工作了一个多月。英佐从乌鲁木齐赶来帮我制作十二个人形木雕和六件路标,完成后安装在罗布荒原的中心地方。
在库尔勒休整两天,11日凌晨往婼羌——米兰——瓦什峡——且末——苏塘——莫勒切克峡谷,从塔他让进入塔克拉玛干,寻找古代且末城。
塔他让。紧捱着沙漠,在古老的车尔臣河岸边,一条更为久远的丝绸古道上。北岸是粉红色的沙漠,南岸沙丘上,红柳丛生,大片死胡杨林应是自唐、宋而今。两三人一抱的树杆弯倒在地上,呈现出难以置信的形状。偶有金色树冠,在阳光下反着异样的光。地上的遗骨,大片的汉墓,沙子下面楼兰的美女。时间在美人儿们的头上凝固了。
在沙漠周围流传着一个故事,有个人在秋天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没有任何帮助,背着十六个小葫芦,一架照像机和一个三角形的金属板。他靠太阳确定方位,睡觉时把三角板指向明天行走的方向,大概过了半个多月,在吃完了十六个小葫芦后,走出了沙漠。我觉得这故事不可思议。直到有一天,刘雨田来我家,才知道那个人就是他。
一次,朱哲琴和钱文忠来玩,晚饭后聊天,知道钱与刘是交情很深的朋友,并说刘很多非凡的故事,且与我们摄制组的楼兰学者林梅村是挚友,同是季羡林的学生。
27日。
天高气冷,西北风呼啸。
车队进入罗布荒原二百多公里,路过一个废弃的飞机埸,机埸是用黑石子压成的,非常平整。旁边一片多年不用的营房。墙上清晰的六十年代标语,没有屋顶。当年这里是非常繁忙和紧张的地方。现在却了无声息地立在废弃的荒原上。车队深夜才找到去楼兰的大本营。另外两辆车因找一处遗址而迷路。那晚,他们驶上一条柏油路。从15公里处一直开到0公里。透过天光,不远处一个巨大的圆坑,旁边一块石碑。恍然大悟,原来是第一颗原子弹核爆点。他们拚命逃离那个地区。第二天上午才与我们汇合。
罗布荒原。据《婼羌县志》载;“罗布洼地位置在县境东北部,面积5604平方公里,海拔780—846米。罗布泊曾是新疆境内最大的湖泊。古代,罗布泊沿岸为罗布人生活繁衍的摇篮,它的南北两缘曾是汉、唐‘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1972年,罗布泊已完全干涸,成为罗布洼地。
“······《水经注》称其范围‘广袤三百里······飞禽奋翮于霄者,无不坠于渊波也’。清初的《河源记略》记载,罗布泊的面积为‘东西长二百里,南北宽百余里’。《西域水道记》记述:1758年的罗布淖尔‘地甚宽广,林木深密······现有600余人,以渔猎为生’。沿罗布淖尔‘周行须月余’,‘准噶尔之叶尔羌,喀什噶尔等处六十余河皆汇于此’,‘沿途登高瞭望,不见厓岸’,‘淖尔中有木筏,小淖尔南岸沙地旷远,海气郁蒸,胡桐丛生,结成林 ’ 。
20世纪初以来,塔里木河上游支流的灌溉引水增加,~罗布泊的水量明显减少。随着塔里木河、孔雀河沿岸的大面积垦荒,引蓄河水,使进入下游的水源基本段绝,罗布泊和台特玛湖相继干涸。现在该地区原湖沼周围湿地中的芦苇等已十分稀疏,植被大都已枯死,裸露的盐漠湖盆风蝕地与古代就形成的雅丹地貌,广达3000平方公里,仅次于柴达木盆地。”
荒原上分布着甘草、罗布麻等植物。罕见的野骆驼、黄羊。我们在罗布泊只发现野兔子。李力和林梅村在拍摄土垠遗址时,发现一堆骆驼骨骸。疑是以前的考察队杀掉租来的骆驼,而非野驼。
28日。
在城里。
29日。
下午进城,晚上住在城里。
这夜梦见了父亲,是父亲去世两年来第一次梦见他。父亲面容很慈爱地俯在我面前,在梦中我努力地想记住父亲说的话,醒来以后却不记得了。但在梦里我是明白的,还不住地点头。
父亲是个很聪明的人,具有手艺人的品质。喜欢种地,很好的木工手艺。我小的时候父亲做了很多家具,每天晚上陪他到深夜。开始不许,我很倔,慢慢地可以帮父亲扶木板,清脆的声音伴随着透明的刨花。父亲给我画了一只兔子,我就在平展的刨花上画,我很喜欢铅笔画在刨花上的感觉,有点像80年代的一种两毛三一张的图画纸。
父亲下班回来,我和弟弟总是最先抢过皮包,饭盒里经常有好吃的东西。我最喜欢父亲送的笔记本和一支绘图铅笔,我真的感激父亲,每晚睡觉都要把这两样东西放在枕边。我说话很晚,结巴,但七岁可以读报纸了。不久和母亲下放到农村,整天盼着父亲来看我们。一天晚上我作梦,梦见父亲送我一本《论哥达纲领批判》和一双白色的线手套,我小心翼翼地压在枕头底下 。早上醒来急忙翻开枕头,什么都没有。以为妈妈收起来,哭闹半天。
父亲枪法特别好,在日本人开办的小学,他是大队长。后来我问他:“中国人在日本学校里整天说,‘考来凹,难恩呆撕卡’不觉得别扭么?”
父亲说:“当时老百姓不晓得中国或者日本,只知道满州国。在家里说中国话,在学校说日本话。看上去都是一样的人,没想那么多。45年日本人走了以后,政府让老百姓般进空了的洋房里,没有一家敢般。听说里边闹鬼,有几个胆大的般进去,政府敲锣打鼓地欢送。在塌塌米上盤火炕,推平花坛种庄稼,只有看见庄稼心里才踏实。”
我问:“你们为什么不搬进去?”
父亲说:“你爷爷当时觉得不太合适,他和那些日本人关系不错。经常给他们唱大书,唱的最多的是《杨家将》,你爷爷常被请去喝酒。你爷爷酒量很大,字又写得好,过年都要给周围的人家写对联。他总觉得那些日本人过几年还会回来,等后来想搬的时候也晚了。”
父亲的枪法是在小学练的。我长大以后,父亲的抽屉里还有一合子弹。在我刚记事的时候,父亲带我到家后面的山上打猎。记得父亲背着一只很大的鸟,鸟的脑袋低垂在我的面前。父亲说这是鸨,一种像雁而有斑纹的鸟。我很羡慕父亲健壮的身体。夏天,父亲一抬胳膊,就看见非常明显的弘二头肌,我就在二头肌上砍耗子。父亲大腿外侧有一个小肉赘,睡觉的时候我总喜欢用嘴去嘬,经常被咬出血,弄得父亲很不高兴。
父亲在电业局工作,一栋日本人留下来的大楼。在青泥洼桥,与火车站相对。他经常带我去办公室,楼梯上一条条被踩踏得锃亮的铜踏板。我觉得父亲很了不起,只是有点谨慎,每次我大声说话他都要说:“悄悄。”上小学填表,我毫不犹豫地在父亲的成分里写上党员,因为跟父亲出去工作的叔叔家的小孩就写的党员。父亲看后严肃地说:“不许写党员,写工人。”后来我才慢慢地知道了一些原因。
三年自然灾害的某一天,父亲出差。当时未婚,有活力,有才干,踢足球,是工会主席。途中遇一女子,一见忠情。结婚。一年后。我父亲前妻的丈夫从内蒙找来了,父亲全然不知这女子的背景。那个年代这是不得了的事,结果可想而知。直到父亲去世前几年,我才知道他有一个女儿,刚满月不久就和她母亲回内蒙了。父亲后来找过几次,杳无音信。我一直没有问他,有一年秋天,父亲在我家后院割草,我给他送茶,他问:“这山后面是哪儿?”我故意说:“山后面是长城,再后面是内蒙。”父亲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看着山那边。“过一段时间我们去内蒙玩儿呵?”父亲仍然没动。我真后悔当时没能和父亲聊聊天,说说姐姐的事,说说他过去的事。这些一直深藏在父亲心里的往事,一生只给母亲提过两次,每次都是说:“想 女儿”。想得落泪。这成为父亲终生的遗憾。
父亲去世的那天早晨,一个不祥的预兆。去昌平,在石牌坊的弯路上,后边一辆桑塔那急速超过,与弯路上迎面超车的面的相撞。桑塔那斜在路边,面的前面少了一块。水蒸汽四溢,停了几秒,面的一阵巨烈晃动,很多胳膊、腿从窗户里挤出来。路口的警察往这边走。下午接到弟弟的电话。速归。
几个月前做梦,掉牙。翻开《周公解梦》,凶兆。速打电话去家里问安,一切都好,父亲带孙子去海边。以后也是。但又如何能知道再以后呢?如果我有特殊的本领或许能挽回父亲的生命,我一直盼望着发财、功成名就。让父亲和母亲去旅行,让他高兴。就像小时候对奶奶说 “我长大了要给你买很多江米条”一样。但父亲是了解我的,我还记得发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中央美院和浙美的录取通知书同时发到学校。当时我在家里,父亲上班,孙艺跑来告诉我的时候父亲已经知道了。那天下班回来,见父亲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问我的时候禁不住笑起来。看着父亲,我幸福的一塌糊涂,不是为我,而是为父亲的喜悦而幸福,我几乎为自己感到自豪了。
飞机到大连已经21点了,从周水子机场赶往春柳的中心医院。经过熟悉的街道,这是一条从周水子通往奶奶家的路呵。父亲把高烧的我从奶奶家接回来,母亲和弟弟在乡下。晚上,北风刺骨,我裹在被子里,在自行车前面大哭。父亲进商店买了两毛钱灌肠和一包乌鱼蛋。回到家,煮了,在一旁慢慢地看着我吃完,病好。
街道上没有声音,如在梦中。
父亲是脑出血,出血量太大已经无法抢救了。我心疼地抚摸父亲的身体,赋予我生命的身体。看见父亲最后的一滴泪水停在脸颊旁,这是父子最后的交流。我把脸贴紧父亲的胸口,感觉到父亲渐渐地远离我了。父亲去哪里了呢?他肯定在上边看着我。就像大鸟在枪声响过之后回望巢穴中的小鸟一样。
父亲带走了我的心疼和泪水,只留下母亲、弟弟和我的身体。
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在一个旧笔记本里,一祯发黄的小照片,像我一样的胖婴儿的“百岁留念”。背面用铅笔写着“相见”。
30日。
天空阴沉,似要下雪。城里人很多,疯狂购物。
入夜,西北风六级。
在阿拉木勒老家旁边宿营的那个晚上。我和杜钻进睡袋里,驼工帮忙做的热炕温烫着腰上和腿下。舒坦。下午在翻越沙漠的路上,刮起了一阵大风。昏暗的四周连骆驼的影子都看不见,我紧紧地抓牢驼背上的绳子,有点紧张。几天前,在县规化局长家。他解放初期参加了一支沙漠勘查队。进入沙漠第三天突遇沙暴。队员们用绳子把所有的人、骆驼和驴栓在一起,原地踏步。互相提醒不许停下。从晚上一直走到沙暴过去,天光放亮,发现昨晚脚下的地面已是高高的沙山。
那天,大风过后,我们的驼队走出了沙漠。阿拉木勒在路上拣了两个铁夹子,这是专门打兔子或狐狸用的。他小的时候,俄罗斯人从北方来到这里 ,用铁夹子之类的东西和他们换皮毛。他爷爷当年给一个俄罗斯人作向导,挖掘麦得克城。带走了七大箱子文物。这批文物至今没有下落。此人就是普热瓦尔斯基。
阿拉木勒在他家附近的红柳丛中埋伏那两只铁夹子,一个90多岁的老孩子。我累得屁股疼,躺在热炕上,睡袋里温热的蒸气。
星空。我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星空。银河斜上头顶,右边是北斗星,在我面前正对着是一个W 样的星。行星缓慢地运行。四周平展的沙地,仿佛我躺在锅盖上。从睡袋冒出白花花的蒸气,有点鬼里鬼气。早上见阿拉木勒得意地从远处回来,手里拿着一只野兔。割头去内脏。把毛皮裹紧埋在被篝火烧热的沙子里。40分钟,一个黑东西。除去焦黑的皮,粉白色。香淳的气息。一丝荒原上甘草的馨香。
天边,W星。
31日。
本想今天会有雪,早上风止。天空大晴,阳光也好。
傍晚朋友们陆续到来。屋子里充满了人。很热闹。田彬在楼上给德国的女友发E-mail。齐志龙说他儿子数学考第一。卢昊讲在网上看克林顿和莱温斯基。力钧、凡志、天宏、杜杜,砸金花。少斌拿手枪吓唬人。朱哲琴、泰恩、杜、晓刚、我,在壁炉前烤火。尹惠手里拿着杂志。天元、冷林、王音,大声聊天儿。皮力在院子里点火。陈文波给女友拍照。王冬唯和老陆谈茶道。王智远找人做巫术。佟博和杨逍在厨房吃羊腿。卞智洪和吴楠找不到来我家的路。
九点钟在院子里点起一千支蜡烛。
十点半力钧他们回城里。余下的十几个人爬长城,在我家后面十公里的山上,我们经常带朋友们去。夜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从车上下来,隐约看见山顶上烽火台的轮廓。爬上去,走进烽火台,正好是零点。山脚下几个小村庄烟花齐鸣。喝了一瓶很好的香槟酒。
回到家里围坐在一起烤火。泰恩家的厨师做的蛋糕很好吃。三点钟,朋友们走了以后,我和杜洗洗睡了。
现在是第一天。
2000年元月 十三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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