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在朝最大、最高、最快发展。这里的城市之大、行人之多、楼宇之高都令我吃惊,就好像是另一个星球上的城市一般。”比阿罗贝泽斯基拍下那些亚洲超级大城市带给人的惊悚之感:它们是美梦与噩梦的结合,它们确实存在,而又怪异离奇。
位于莫干山路上的M97 画廊是一栋两层楼的全玻璃透明房子。我们第一次来到M97,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太阳很好,从那些落地玻璃窗里射入,整个二楼的主展厅显得更加通透。最近,那里正在展出德国籍摄影师彼特·比阿罗贝泽斯基的个人影展。虽然之前也多次到访上海,但这是他第一次在中国举办个人影展,“事实上,若不是经由德国驻沪总领馆文化教育处以及M97 的邀请,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在这里举办展览。”摄影师这样告诉记者。
不知是由于德国人的脾气向来如此,还是艺术家的秉性使然,眼前这个瘦削的摄影师浑身上下充满着一种满不在乎的傲慢。他说他没有自己的照片可作采访素材提供,他不愿意过多向记者解释自己的作品,不在乎自己作品的商业前景,对潜在藏家的身份也毫不在乎,他甚至愿意抛却艺术家的头衔,认为自己的作品并不是艺术,也不是记录性图片,在他看来,他的作品是他个人对于城市文化的一种阐述。
比阿罗贝泽斯基坚持站在他的作品中间接受我们的采访。近1 个小时的采访接近尾声时,这个不喜欢与媒体寒暄的摄影师终于和善地朝记者伸出了手:“谢谢你,看得出来,来这之前你是做过功课的,所以我们没有浪费时间。”
比阿罗贝泽斯基的亚洲
走进M97 二楼的主展厅,观众们可能首先就会留意到这里特别的布展:展厅的一边是那些在各大亚洲大都市中极为常见的景色,摩天大楼衬托着闪烁的霓虹直入云霄、熙熙攘攘的天桥两旁巨幅的广告画、一排排高度制式化的居民住宅;而另外一边,大幅的图片里充斥着一株株生长于亚热带地区的奇异植物,在诡异的灯光照射下舒展着枝蔓。
“霓虹天堂”是比阿罗贝泽斯基此次上海影展的名字,其中主要包括了他最出色的两个系列——2004 年完成的“霓虹老虎”(Neon Tiger),反映的是亚洲高速发展中的超级城市;2009 年完成的新系列“天堂此时”(Paradise Now),茂盛的热带植物以及人工霓虹冷光结合得恰到好处,给人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视觉冲击。
就好像他更喜欢上海和深圳而不是北京一样(事实上,他还从未去过北京),作为一名来自欧洲的摄影师,他对于那些充满异国情调的亚洲美丽景色或特殊文化全无兴趣,而是将镜头一次次对准那些亚洲最出名、最现代化的国际化大都市,像上海、雅加达、曼谷、新加坡、香港以及吉隆坡。他甚至根本不在乎自己镜头之下的各国是否会过于类似而产生混淆,“对于我来说,我只是对这些大都市的本质感兴趣”。
“来自于亚洲的那些超级大城市,简直就是美梦与噩梦的结合。那些名留史册的伟大君主们,都只在梦中见过这些都市,这里充斥着财富,彰显着强权与金钱;与此同时,同一个城市那些未知之地的穷困景象,会令城市规划者们从梦中警醒;最好的童话作家恐怕也没办法想象出那些高耸入云霄、造型妖异的楼宇;而高耸的现代楼宇里那一小个一小个必须寸土寸金精心规划的迷你公寓,大概能将幽闭恐惧症患者逼疯,拥挤不堪的街道则充斥着汽车排放的尾气味道,司机们早在达到目的地好几个小时以前就耐心丧尽……”2004 年,当比阿罗贝泽斯基带着他的作品《霓虹老虎》前往纽约时,就连见多识广的《纽约时报》记者都对他镜头下记录的亚洲都市景象啧啧称奇。
现年49 岁的比阿罗贝泽斯基出生于德国的沃尔夫斯堡。这个以足球和大众汽车闻名世界的德国北部工业重镇被称为“建造在车轮上的城市”,总共12万人口,其中大约有8 万从事着与车相关的工作。而比阿罗贝泽斯基是另外的四万分之一。他大学时代选修政治与社会学,之后则从事摄影记者工作达15 年。
摄影记者的身份使他有很多机会在世界各地游走,他已经不记得确切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来到亚洲,却很快被这里的一切迷住了。作为欧洲人,他不承认自己有所谓的“异域情结”,相反,他吃惊于这里正在发生着的一切,“什么都在朝最大、最高、最快发展,这里的城市之大、行人之多、楼宇之高都令我吃惊。”他把我们带到一副巨大的照片前,镜头中记录的,恐怕是所有生活在这个城市中的人都熟悉的场景:熙熙攘攘的南京路步行街,超大的本地产品广告牌见缝插针地竖立在街头,商厦林立,好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这是他2002 年前后在上海南京西路天桥上拍摄的景象,“德国可是没有那么大的广告牌,那么多的人,”他笑着说,“就好像是另一个星球上的城市一般。”
单从艺术的角度来看,那并不是能简单称之为“美”的作品,为了表现街头的车水马龙,整个画面显得有些杂乱无序。另一方面,作为常年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从这样一个新奇的角度再次观看一下熟悉的景象,竟然也会有一种奇异的陌生感。
根据联合国5 年前的报告,在2010年,全世界排名前30 的超级大城市中有18 个都在亚洲。在这些新崛起的城市中,人类对“最快、最新、最高、最大、最繁华”的追求一方面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彰显,一方面又被无数次地诟病着。
比阿罗贝泽斯基不愿以“好”或者“不好”来对这些城市作出过多评论,他只是很单纯地在这里找到了梦想中的未来。2004 年发表 “霓虹老虎” 系列时,他向《纽约时报》记者坦承,自己的风格深受上世纪80 年代好莱坞科幻电影《银翼杀手》(Blade Runner)的影响。由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导演的这部影片,讲述的是2019 年的洛杉矶以及复制人的故事,现在已被奉为经典。
“2019 年的洛杉矶街头下着绵绵的细雨,到处闪烁着霓虹灯的招牌,巨型的看板在城市的上空不断播放着广告的讯息,四处拥挤的人潮,杂乱潮湿的街头,空气被地下水道的蒸汽与喧闹的各国语系的交流充斥着……”这便是斯科特在1982 年创造出的2019 年街景。常年居住在香港的中国建筑研究专家Florian Hanig 大概是在1990 年代第一次观看了《银翼杀手》这部影片。看到镜头里导演对于未来街头的想象,他大吃一惊:“那不就是我居住的香港吗?”比阿罗贝泽斯基来到亚洲之后,常常有与Hanig 一样的感受,他说当他在这些亚洲城市街头游荡时,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自己是来自19 世纪,掉入了时光隧道,来到未来。他用镜头记录下自己的感受。
“瞧,这不就是斯科特电影里的未来世界吗?”比阿罗贝泽斯基在编号为5 的作品前站定,那是一幅自高处拍摄上海浦东的巨幅图片,收录在“霓虹老虎”系列里—镜头中,陆家嘴万家灯火,东方明珠、金茂大厦等标志性建筑隐隐绰绰在远处闪动,一条交通主干道就好像是一道闪电将城市的浓雾一劈为二。“你知道吗,大约在上世纪80-90 年代的时候,西方人将正在崛起中的亚洲比喻成老虎,它既寓意着亚洲经济的迅猛发展,就像老虎下山一样;同时,这一切对于一向懒散惯了的欧洲人来说,的确有点不可思议。但在我的眼里,这里发生的一切无关乎好与坏,但的确是激动人心的,”他又侧头看了一眼照片中一片璀璨灯光中的陆家嘴说,“这里拥有最美丽的霓虹,所以我索性把这个系列叫做‘霓虹老虎’。”
这是他2001 年拍摄的陆家嘴,现在这里又不一样了,“这里或那里又多了一些高楼,把前面的街景挡住了大半”。他说他后来又一次故地重游,但发现如果再要在那个同样的位置拍一张照片,所见的景象已经与这张2001 年的作品大不一样。
“这就是亚洲,时刻都在发生着变化,与万年不变的欧洲迥然不同。”他大笑道。
一个人的漫游
这次在M97 展出的所有比阿罗泽斯基作品中,有一张尤其有趣,是2001年他在延安西路高架桥下拍摄的,现也收录在“霓虹老虎”系列中。那是初夏的傍晚,天色已经半暗,华灯初上,住在延安西路附近的摄影师带着相机在住所附近溜达,发现了这处高架桥下的小花园,突然有一种拍一张的冲动,“一切,大约就发生在两秒钟之间吧”。
比阿罗贝泽斯基说,他从不会为一个场景停留很久,更不会重复拍摄。“大概是因为我用的器材的原因,拍摄成本非常昂贵,多拍几次我可负担不起。”他半开玩笑地说。他喜欢用老式的大幅照相机拍照,“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是那种数字派的人,大概是我很老派吧”。
这次在上海展出的另一部分作品来自“天堂此时”系列。这是他最近在南亚城市雅加达、新加坡等地完成的。他选择了一个全新的角度,阐述自己对于“都市生活”这个永恒主题的理解。他将镜头对准城市中的绿色,在城市霓虹的照耀之下,那些本来就奇特的亚热带特产植物绽放出一种宛如外星球植物般的妖异之美。有一张编号18 的作品,拍摄的是每个城市都会出现的熟悉场景,一条小小的河,边上长满茂盛的深绿色植物,远处有橘红色的灯光闪烁,灰暗的天空中不知哪里的霓虹闪烁出类似UFO 那样的椭圆形银色光环;另外一幅编号38 的作品中,霓虹灯光映衬下的热带植物,仿佛会自动发出黄绿色的光。
这个系列充分反映出比阿罗贝泽斯基的强项。“他擅于从别人熟悉的城市场景入手,但又带给人们完全不同的感受。”评论家这样说。也许正是因此,在几个月前刚刚公布的第53 届世界新闻摄影比赛(荷赛)评选中,“天堂此时”系列获得自然类第二名。
不过,也有人因此怀疑过比阿罗贝泽斯基的作品是否过于依赖现代电子技术的修改。这位自认非常老派、不擅数字生活的摄影师再三表示,自己极其反对修片,最多也不过是稍许柔化一下光线,使得色彩的边界更模糊和柔和一些,“但你们所看到图片中所有的颜色都是自然产生的,不过光线的变化稍纵即逝,有可能在我按下快门两分钟之后,那里的一切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比阿罗贝泽斯基透露,他工作上的怪癖很多。比如,他不会像其他摄影师那样在工作完成后迫不及待地进行选图编辑工作。他似乎对于自己的工作非常有信心,“基本上,我就是随便乱逛,看到什么觉得不错就按一张,我从不知道什么时机才是对的,我只是感觉它”。
这不仅令人想起女摄影师安妮·莱博维茨的故事。如今闻名遐迩的时装摄影大师说,她自小跟随父母四处搬迁,很早就习惯了在车里度过漫漫时光;极度无聊时,她就会透过车窗欣赏外面的风景,车窗就渐渐变成了她的取景器,训练了她捕捉影像的能力。
将这个故事告诉比阿罗贝泽斯基,他听后哈哈大笑:“这样看来,我比她更具天赋,我的眼睛是天生的取景器。”在亚洲各地游历了那么多年,每次前往亚洲,对比阿罗贝泽斯基来说都异常轻松简单,几乎无需准备。“或许有些国家要申请签证,除此之外,就是带几件衣服,带着摄影器材就可以了。”他想了又想,才勉强给出一个答案。在游走四方这方面,比阿罗贝泽斯基的态度与他的欧洲同乡们保持高度的一致。如今,即便是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他也绝对不会带Lonely Planet 之类的书,更多的时候,他就只是四处随便游走,又带着职业旅行者那天生的敏锐。“你知道吗,我知道上海所有最好吃、最正宗的小饭馆。我在每个地方都吃当地饭,从来不吃西餐。为什么要在上海吃意大利菜呢?又贵又不正宗。我当然要吃又便宜又正宗的上海菜。而在雅加达、曼谷、新加坡也是如此。”与此同时,他还在各地结交好友。“霓虹老虎”中有一张拍摄居民区的照片,就是他在深圳朋友家附近拍到的。
作为一名职业摄影师,比阿罗贝泽斯基的产量算得上“稀少”。以去年拍摄“天堂此时”为例,他在雅加达待了10 天,每天只拍两个地点,最多也就拍6-8 张照片而已。这或许与他的创作对外界条件极端苛刻有关。仔细的人不难发现,比阿罗贝泽斯基所有作品的拍摄时间都很单一,就是在傍晚至完全天黑之前。“贝阿罗泽斯基拍摄的是梦中的城市,抑或是一个城市的梦境?”《纽约时报》的记者曾这样问。
不过,比阿罗贝泽斯基从不会对来自外界的任何评论作出反馈。他认为他的工作仅限于不断地拍摄,而就像创作过程对他个人而言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事情一样,每个人都有权利对他的作品进行各种评论。“说老实话,这种事情还是让经纪人或者是画廊来负责好了,我个人完全不关注这方面的事情。”
【编辑:海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