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是不断换衣服的模特
对话中的刘小东、尹吉男
记者:你们二位最早合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尹:1991年吧,我写了篇评论小东的文章,没有发表,大意是说,应该换个角度来考虑个人化的问题。
记者:当时是怎样的一个艺术环境?
尹:整体上比较消沉。因为85、86这两年风头很劲,87、88年就走低了,等到89大展的时候,基本上就是把前几年好的坏的东西一股脑打包一遍,相当于终结了一样。那个时候我们考虑更多的还是新的样式,就是某种有别于85新潮的东西。
记者:85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尹:在上海看古画。
记者:那时候你对当代艺术有了解吗?
尹:我是9月份去上海看古画的。应该说,在我去上海之前,当代艺术就已经很活跃了,但是还没有达到那种完全疯狂的程度,当代艺术真正的疯狂是在1985年的下半年。那个时候人都安定不下来,全都要跳起来,完全处在一种癫狂的状态中。我记得有个人讲过,那时候的审美都不叫审美,这个词太传统了,叫视觉投资。
记者:投资?那时候就讲投资了?
尹:对,视觉投资就是审美,经济学概念开始进来了。
记者:刘小东,85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刘:上学,我84年读的美院。
记者:你当时对85有什么印象?
刘:能看到身边的一些人在折腾,比如赵建海、郑玉可这些人搞的行为,就是比较像85那种风格的。
记者:你觉得他们当时这么折腾能成事吗?
刘:其实在附中毕业的时候,我们自己也有点折腾,比如受克莱茵的影响,用裸体涂上墨汁画画。但我自己觉得,沿着这条路我走不下去,因为在众人面前这样做,对我来讲还是挺害羞的。所以还是回到学校,在各种画风里探索徘徊。
记者:这是哪段时间?
刘:83到85年之间。
记者:85以后反而安静了?
刘:也没那么明确,但是越来越倾向于绘画。
记者:尹先生,你当时看了刘小东的作品后有什么感受?
尹:很新鲜。你知道,当时很少有人画身边的人,大家最多就画画自己的老婆。但那个老婆不是真正的老婆,其实就是一个不断换衣服的模特,一会儿是青春少女,一会儿是傣族姑娘,诸如此类。但是看到小东的画就有一种亲切感,他把身边的人带入到绘画中来了。
我们是中央军
尹吉男、刘小东在布展现场
记者:当时也有人这么做吧?
尹:他们算比较早的,85时期也没这个品质。
记者:你觉得这种新样本的来源或者背景是什么?
尹:它首先当然跟85有密切的关系。比如你要学85,你就要学它的方法,如果你不学这个,你就要整个自己的方式出来。整个85是玩观念的,如果不玩观念,那就只剩下生活了。以前的生活都是共和国的生活、民族的生活,那现在该怎么办?只能玩自己的生活呗,这种趋势在电影、文学、音乐界都有反映,咱可以举两个例子出来。一个是王朔,《玩的就是心跳》其实玩的就是自己的生活,他受这种现实的影响比较深。另外一个是崔健。他的《一无所有》好像是为一代人唱的,但《花房姑娘》就不是,更像是一个小的自传,把自己经历过的小恋爱啊、小痛苦啊通过音乐给表达出来。如果说崔健的这两首歌放在一起,还不太能凸显两种风格的界限的话,那么在美术界这种分野就变得比较清晰了。以前是共和国叙事,现在已经变成了个人的、自我叙事。
记者:刘小东,你同意刚刚尹先生的说法吗?你风格的变化是因为85的紧张关系带来的?
刘:我对85其实不是很了解。你知道,从附中到美院,我们应该算是中央军了,这让我们有一种很骄傲的感觉,就觉得院外发生的事情都不重要,而我们自己画得就很牛逼,就这么简单。
记者:刚刚尹先生说,你们当时在选择描绘对象的时候,就已经跟杨飞云、王沂东那代人不一样了,这是一个刻意的选择吗?
刘:还是内心的召唤。我老觉得就是,瞧不上别人的东西,然后才会这么去画。
尹:85新潮这批人,严格说来,其实都没有受到特别好的教育。他们能进入这个领域,大部分都是自学成才,以前可能就是在农村里弄个大字报啊、画点宣传画啊,搞这些东西并不赚钱,但让他们有了强烈的写生愿望。实际上,个别人是到了美院后才改变了他们写生的那种状况的。这种情况跟小东他们这批从美院附中过来的孩子就完全不一样。他们从小受到很好的教育,又赶上开放的时代,能看到各种画册。
记者:所以刘小东刚刚说自己很骄傲。
刘:整个校风就是这样。
生活更复杂,绘画太矫情
尹:其实从毛泽东时代以来就已经这样了。你知道,那个10年等于什么都没有,然后他们能一下子进入附中读书。附中其实很难考的,按现在的概念,进了附中就已经差不多算半个画家了,你能从美院毕业就已经是大师了。我记得以前一年只招四个本科生,比博士生还少呢,那四个一看就是全国最棒的学生了,就是这种概念。现在有一些已经成功的画家,讲起以前的事说当年不敢考美院,其实不是说他考试没考过,而是真的不敢考,没有这个胆量。
刘:就是那种氛围。附中的孩子连美院都瞧不上,哪还能瞧得上美院外的人。它这种骄傲的氛围,就产生了一种对艺术、对生活的判断。对于我个人来说,我觉得自己这么画很自然,看别人画的画,要么就觉得太做作,要么就觉得太矫情。一夸张就做作,一收敛就矫情,所以一定要找到一条很坦然的路。
记者:你最早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的?
刘:很早。从上附中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寻找这样一条道路了。比如如果在课上画写实的模特,那课下就会画很狂野的东西来弥补自己内心的欲望。但狂野的画多了又会觉得不自然,太夸张,课上又变得压抑了,就这样反复循环、反复寻找。
记者:你觉得大约在什么时候开始有点找到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了?
刘:应该是在大学马上要毕业的时候,当时画完了毕业创作,有两个月没事可做。然后我就画了一个智障的人,站在窗前,旁边还有一个女孩,但这张画我现在已经找不着了,不知道跑哪去了,可能让我给毁了。毕业创作的目的性太强,无形中有一定的压力,但这个没有。画完这张之后,我突然觉得画画可以很随意,可以画房间中的人,也可以画窗外的风景。如果依过去的模式来讲,不管是叙事的绘画还是不叙事的绘画,都要讲求内在的协调,叙事的绘画还要围绕着一个中心点去画。但是画完这张后,我突然眼前一亮,觉得可以乱叙事,可以不搭界。按照道理来讲,这个智障的人身边应该配一个护士,但是我当时画了一个很浪的女人,都是很不搭界的东西。
记者:这些想法是从文学中过来的吧?
刘:我觉得来源于对生活的判断,绘画不应该那么严肃。过去的学院绘画可能太矫情、太文弱、太装丫挺。画这张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坦然,然后毕业后就按照这种方式画了《休息》那张,很快就画完了。
有一个高点顶着你的眼睛
刘小东 《休息》 138 x 120 cm 1988年
记者:是借着照片的吗?
刘:就写生。
记者:所以《休息》看上去特别生动。
刘: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迷恋写生。我最近看了一本书叫《塞尚书简全集》,他刚好说到了这点,为什么画家喜欢写生。他说当你面对自然画画的时候,你会发现不管是一个橙子、一个苹果还是一个肖像,都会有一个高点顶着你的眼睛,这一点我觉得说的太好了。对着照片的时候,我们发现不了一个高点,可是当我们真正面对自然的时候,确实有一个高点顶着我们的眼睛,刺激我们的生理,所以画家才会去画这个东西,然后画出来的东西才会更鲜活,更有表现力。
记者:尹先生,你在看刘小东的作品时会有这种联想吗?
尹:我们只看呈现的结果,有点隔行如隔山的感觉。
记者:那在你看来,刘小东这种比较新的画法在当时有什么价值呢?
尹:如果从大的方面来说,整个毛泽东时代的艺术是有内容的,这个内容可能是国家历史、可能是民族历史,也可能是革命历程。到后来,吴冠中做了一个工作,就是把内容做空,使其高度空洞化,然后没有内容了,只有形式。当然他也做了很多文字工作来替自己辩解,比如形式美啊、抽象美啊等等。这在当时那个环境下是有其意义的,但发展到后来就造成一个恶果,艺术变得没有力量了。
记者:单调了。
尹:是这个意思。形式出来了,我们该怎么填?填什么东西进去?艺术不可能什么都不表达,如果只剩下个形式,那是不可能的,你一定要表达个东西出来。而如果再去填以前高度雷同化的集体生活,在当时已经完全没有价值了,考虑来,考虑去,那就只能填私人生活了么。这个私人生活在毛泽东时代恰恰是最不受重视,并且受到严格排斥的。
记者:而这个恰恰是新生代艺术最重要的东西,对吗?
尹:我觉得是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它一下子从一个整体宏观的国家叙事,转变到了一个相对微观的个人叙事,然后把自己鸡零狗碎的生活都给表达出来了。其实在电影界也有这种转变,比如《阳光灿烂的日子》就是讲一帮小崽子是怎样长大的,这就是一种单纯的个人叙事。
记者:这种叙事是从90年代开始才成为一种主要的创作样式的?
尹:对,而且是比较全面的。
记者:在80年代没有?
尹:严格意义上讲没有。但是在王朔的一些矛盾体小说,比如《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橡皮人》中,还是能找到一些痕迹的。但是他的叙事模式,完全不像90年代的作品那么刺激,另外他那个性格,我感觉还是受到80年代甚至以前那种宏大叙事的影响。
大家画得都挺好
刘小东 《自古英雄出少年》 200 x 200 cm 2000年
记者:刘小东,你当时有接触到这些文学作品吗?
刘:我当时读的都是一些哲学、美学方面的书。国内文学有时候也会读一些,还看一些话剧啊、电影什么的,但我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比较真实的心态就是,我老觉得不够,就是怎么说呢,不太自然。
记者:各行各业都不自然?
刘:对,我觉得都有点做作。我在初中的时候读过一篇小说叫《陈奂生进城》,描写一个老农民的生活,忘了谁写的。我读完这篇小说后,觉得那不太像今天的事情,但在当时那已经是比较写实的小说了。
记者:其实说白了,你画画就是想表达一种更接近真实的东西。
刘:对,就是要求真,去掉那种不舒服的东西。
记者:你画了这么多年,你觉得现在跟20年前相比有多大变化?
刘:变化就是我现在失去了艺术的判断力,我觉得谁画得都挺好。当然我还是喜欢骄傲的孩子,因为我知道,自己就是因为骄傲才能出来的。
记者:你刚刚说失去了艺术的判断力,我很好奇。
刘:是这样的,我觉得现在的艺术又发展到了一个新的矫情阶段,我发现自己说什么都显得很无力,只能靠自己去积攒、去积淀。过去可能说一句话需要积攒两年,然后有人能听到这个声音,但现在你需要积攒一生,说出来的话才可能有点用处。
记者:进度越来越漫长了?
刘:我是这么觉得的。
记者:尹先生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尹:我觉得主要是由现代主义这种模式所决定的。现代主义的本质就是不断否定,不断要有新的东西出来。我刚刚说到,60后在出来时,选择了自传性的个人叙事来表达生活中的鸡零狗碎。那到了70后怎么办?
记者:还是自传性。
尹:不能再自传性了。实际上到了70后那里,自传性的个人叙事也不重要了,重要的变成了具体的局部感受,比如说我的皮肤啊、生理啊、某种心理啊,这些细微的东西。同时它也有越来越生理化的趋势,生理化不是自传性的一部分吗?肯定也是。它是一个非常浓缩的片段,但是这个片段可以无限放大,放大到代替一个人的自传。其实不光美术界如此,在文学界也是这样啊。你看小说家都在干吗呢?刚开始是身体写作,接下来就下半身写作了,这就是一个变化。那到了80后玩什么呢?整体的自传弄完了,局部的感受也搞完了,他还能玩什么呢?
记者:玩虚拟的。
尹:对啊。国家民族被否定掉了,私人生活也被否定掉了,那还剩下什么?不就是虚拟的网络了吗?他要用虚拟的东西把真实的生活再给否定掉,等到了这一步,其实连个人生活也没有了。
他活,我就死
记者:那你觉得艺术还能回去么?
尹:它没办法,因为我们的当代艺术已经陷入到现代主义这个模式中去了,它的结果就是整体否定。它不是局部否定,局部否定是这样的,你比如说刘小东看不上你伍劲,这是局部否定,但如果刘小东看不上的是一代人,那就是整体性否定了,而我们现在的当代艺术恰恰就处在这种模式中。我非常讨厌这种模式,因为这样玩的话只有死路一条,什么都否定了还能有什么?
记者: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尹:对。我记得有一次跟邱志杰聊天,他说尹老师我跟你讲一个有趣的事。在浙美有这样两个画家,他俩谁也瞧不上谁,如果这个人参加活动,那那个人肯定是要拒绝的,他们俩人一定不会同时出现。我说他们这样还不够彻底,还不能算是当代艺术家。当代艺术是什么?如果他活,那我就要死,两人一定不能共用一个世界,这才叫彻底否定,这才是现代主义的模式。但我们现在的问题是什么呢?他活着呢,我却没有死。这就是小东刚刚说的矫情,矫情就是虚伪嘛,如果虚伪了,还有什么艺术呢?就没有艺术了。说到底艺术不是一个高智能的活动,它不能从这里边产生高科技出来,如果它想记录个人的心理,又不太真实科学,那它还能有什么意义呢?这是一个问题。另外一个是,西方艺术制度的影响。比如策展制度啊、博览会制度啊,画廊啊一股脑儿的全进来了,包括法律也进来了。这样一来的话,本来我们的学术就已经进入到他们的模式里面去了,现在等于说艺术制度也进入到他们的模式中去了。而且客观地讲,现在全世界的当代艺术已经没有什么活力了,我4月份去了趟纽约,看了大都会博物馆的展览,看了MoMA的展览,但是我却觉得看了跟没看一样,为什么?因为这个模式已经看过了。
记者:看够了。
刘小东 《三峡大移民》 200 x 800 cm 2003年
尹:真的是穷途末路。你知道它那个逻辑是这样的,我们不可能照着它那个逻辑去生活,不可能说今天我们吃了咸蛋,明天就不吃了,而且永远也不吃了。这是不可能的,过两天还想要吃嘛,还是要走回头路的。现代主义不是这样的,它需要分拨,这个是这样,那个是那样,如果这个有了,那就不能再有了。
记者:刘小东还活得好好的。
尹:关键是他没有进入这个逻辑嘛。如果他今天也按照他活我就死的逻辑走的话,那艺术就完蛋了。
中国艺术家要有两个脑子
记者:这个逻辑不可能是一个主流的逻辑吧?
尹:关键就是,不管是海归批评家、本土批评家,还是外籍批评家,大家不但都在这个逻辑里边,还要拼命地去强化这个逻辑,这是让我觉得最遗憾的地方。而且中国当代艺术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它没有户口本,这就导致这些当代的艺术家们变成了一个没有谱系的,像私生子那样的状况。这就乱了,为什么乱了呢?如果放在西方这个架构或者系统中来看的话,中国当代艺术是没有谱系的,没有出生证和户口本的,这就是比较大的一个问题。如果一个西方人问我们说,中国当代艺术的独特性在哪里啊?我们该怎么回答呢?
记者:回到你考古的老本行了。
尹:对。所以我们要把这个谱系学给弄清楚,到底谁是更早的,谁影响了谁。我觉得这里面就有这样两层意思:一个是中国当代艺术不是西方艺术。因为西方艺术只回答它本土的的问题,东方的任何问题跟它都没有关系,但中国艺术家就需要有两个脑子,既要回答本土的问题,又要回答全球的西方问题,这就是中国当代艺术的特殊性。另外一个是中西两种制度。我们知道中国现在在进行社会主义实验的同时,还在搞一个资本主义的实验,这在美国是没有的,而这些其实都是我们自己的特殊情况。
记者:刘小东,你觉得近20年来,哪种力量对你创作的影响最大?
刘:在我读大学的时候,听过一个老外的讲座。他对中国人画油画持怀疑态度,他说中国人不懂色彩,所以不能画油画,这句话对我的刺激很大。因为你画了这么多年油画,居然有人说你不能画,这一点成为我这些年来一直追求色彩的一个驱动力。另外一个是有一次我跟一个朋友瞎聊天时,他说中国人的造型都很乖巧(音),都不大方,这点也让我很受刺激。就是觉得作为一个中国的艺术家,血液里有两种不好的倾向,一个是色彩,真的不好,另一个是造型,不够大方。这两种美学态度,我觉得对我的创作都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直到现在,我还觉得一个画家只有解决好色彩和造型两个方面,才是一个真正好的画家。其实这20多年来,我自己一直都在朝着这两个方向去努力。另外社会生活也在改变,如果这两点不符合改变了的社会生活,我会觉得作品没有内容。
记者:尹先生,你怎么看刘小东这20年来的变化?
尹:我觉得首先一个是,他能把自己作品想要表达的内容跟现实生活有效地关联起来,让高度私人化的东西同社会生活之间产生一个吻合。比如说他去意大利画垃圾,垃圾本身不能构成政治生活,但小东的特殊之处在于他能把自己的态度反映在垃圾堆中。这样作品就不再只是个回忆,而变成了某种回应,并同更大的社会发生了互动关系。你知道,在毛泽东时代,很多艺术家因为都画毛主席像、画工人农民的肖像,这就导致大家彼此之间没有了区别。所以在文革之后,这些艺术家都想方设法去掉这种劳动的痕迹,比如手感啊、笔触啊之类的。但小东并没有简单的放弃这种痕迹,反倒利用这种东西,跟私人生活发生一种关联。其实如果我们画画,是一定要有笔触和手感的,有了手感才会感觉到亲切嘛。如果没有,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编辑:李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