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张羽
张羽:寻求转变
就像许多同时代的中国艺术家一样,张羽正同时向传统与创新发声。张羽一直以来是以水墨媒介进行创作的艺术家,他让我们看见他如何拓展了水墨媒介的可能性;放下毛笔,张羽在巨型宣纸上创作出由数万个墨点或红点组成的指印痕迹,将它们排列成翻腾漩涡状,构筑出错综複杂的惊人抽象性的艺术品。这类作品很容易就被认为是艺术新模式或新范畴的代表,但研究显示,活跃于八世纪末的唐代艺术家张璪,便是记载中最早用指头作画的中国艺术家之一。由于中国是毛笔的文化,学生们练习写字时用的是毛笔,因此对许多人来说,用指头作画的作法可能有点异常,甚至荒谬。但指印正是张羽在他最近的艺术中所做的事,显然是因为他是着名的实验艺术家。
当然,这也连带产生了另一个议题,也就是这些绘画必定是非具象的:它们是最纯粹的抽象意义。显然,至少几世代以来,抽象艺术已成为中国当代艺术中的一部份;然而,尽管像赵无极的画布上满溢着色彩,他在作品中使用的技法仍和水墨技法密切相关。传统中国绘画中的抽象效果多半是笔墨趣味的一部份;因此,我们无法完全将它们视为纯粹的非具象作品,即便我们能够在清晰描绘的山水之外,同样欣赏各种皴擦点染等等风格效果。我们知道,中国山水画是亚洲文化中最大的成就之一,但也有人说,在过去一百年间,中国水墨画完全没有出现新的想法。这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不过水墨画必须进行创新的这种观念,仍是中国艺术家们必须面对的议题。张羽的创作方式是用右手食指沾上墨汁或红色,然后把指头印在纸上,这听起来似乎不太像是笔墨运作的修正,而更像是充满野心的独特风格见证。
【相关资讯】
张羽 《迷漫的指印》 行为、玻璃、指甲油 2010
张羽的指印系列可以进入西方观点的脉络吗?他的艺术最有趣的一点是,纸面上记录的不仅是图像,也记录了绘画的行动。纸上的印象承载了他的手指压在媒材表面上的记号。这些印象的结果显示出张羽留下了可见的行动轨迹;他的艺术因此既成为一种表演,也成为一幅完成的作品。当观者站在作品面前时,他面对的是张羽行为中作者缺席的版本,同时他也理解到艺术家本人被记录在艺术之中,尤其因为艺术家的媒材表面仍留存着他的个人碰触。但张羽身为一位领先同代的前卫的以水墨为媒介的艺术家,他并未在自己的作品中融入任何明显的精神性或哲学性态度,倒是他的批评家们因为着迷于这种艺术的行为的层面,反而经常在艺术家身上套入某种观念倾向。
似乎对作者来说,西方的观念主义作法并不适用于张羽的艺术,这种手工性的过程来说的确如此。观念艺术当然相当仰赖某个理念,但这点并不真的是张羽方式的基础。张羽的指印行为是由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复单一过程所组成的,在这层意义上,他或多或少是在寻求一种仪式的目的。这种姿态的重複构成了张羽创作的核心,在被观赏的期间提供了共鸣、神祕和变化。的确,如果说张羽的作品中最尊重的莫过于圣礼仪式,可能是比较正确的说法。或许,若将张羽放在消除人事的极限主义外表下(尽管用工业术语),才是最适得其所的批评观点。这些无限重复的颜色指印,形成了美丽的视觉观感,宣告自己是一块有生命属性的织料。就近观看,在张羽指印艺术的构图中,有大量的动作正在发生。这些个别小点产生的马赛克效果然令人相当印象深刻,张羽熟练的手显然带来了独特的结果。将小变大,却不需借用任何笔墨绘画,这无疑是种成就。并且我们知道,张羽在许多方面都是很有天分的艺术家,也就是说,他决心要将艺术语言推向新的结论。
而这些结论又是如何达成的呢?从张羽题为《灵光》的早期系列可看出,自从九O年代以来,他一直都关注着水墨传统内部的抽象性。这组作品将光线视为一种灵光,有时会围绕着一个矩形或圆形。张羽所选择的图像中意味的激进主义,在于他无悔意地运用抽象,这种适当的选择就是围绕着几何形状的光辉氛围,并且拒绝消解为具象的图像。无可避免地,我们会将中国水墨画的山水联系起来,但张羽反而转向非具象的图像。就中国艺术的近代发展看来,这或许不是那么激进,但当张羽最初开始他的画作时,他的抽象倾向可说是大大远离了他所赖以成长的文化遗产。当代中国文化仍处理着具象艺术的技术层面:许多中国画家皆以西方媒材,也就是油画,追求写实主义。从西方观点看来,这种兴趣似乎相当过时了,但中国油画史也不过只有一百年之久。
张羽艺术所采取的自由也暗示了一种感性,目的在于为艺术创作注入新的方式。他的指印无法被归类为任何具象性,但同时他的大型作品中的广阔蔓延带出了一种可识别的细微图案,而这种无垠的嬉戏宣示着对视觉与精神两种自由的理解。张羽寻求一种宏观,盼望能传递给他的观者。同时,他也保持着对他过去美学的认知,这从他创作指印的展示方式可以看出,当这些长长的宣纸从天花板上飘下来时,便令观者联想起展开的卷轴。中国当代艺术始终是极新与极旧的结合,而表现的方式便是中西相融。张羽值得赞扬的地方,就是他包含了从前的成就,但他的艺术却不停留在这裡,毕竟他的艺术应该被理解为一种新的形式,甚至是种新的媒材。当艺术获得重新创造时,才能从历史的反覆中复苏过来,而张羽身为实验水墨艺术家之一,他提供了精神与物质的转变,他始终努力于推进。
目前,艺术创新还包含一个更大的问题:艺术家在寻求新标准时,可以达到怎样的程度?尤其像中国这样的世界,持续五千年的文化重量似乎能窒息任何对历史典型的颠覆;仔细看看中国,这裡“古典”的形容词仍具有相当份量,而我们也认知到前卫艺术的观众仍然小众。但前卫的确存在;由于坚持误解新的艺术,并且轻易转变为厌恶,前卫因此成为可能。即使就西方标准来看,中国艺术家也有可能过上舒适的生活,但在创作者与观者之间那种令人信服的讨论,却比一般人想象的更不可能。许多艺术家虽然在天安门事件后离开中国,但受到赚钱的希望和艺术自由的吸引,很多人已重返祖国了。令人悲哀的是,这两种优点都是有问题的——艺术赚取的现金并不能保证美学的完整,反而很有可能加以破坏;而艺术自由必须遵守以下规则:不得讽刺毛泽东,不得使用具有性意涵的图片。
张羽作品展示现场
这两项限制迫使艺术家们必须在别处展示作品,特别是在欧美地区。张羽在欧洲和北美两地都曾参与过许多展出,但他并没有这类问题图像的困扰。相反地,我们可以说他的抽象要求的是另一种不同的理解,由于截然不同的艺术“观念”,造成了传统水墨画和指印之间的断裂。张羽的早期抽象绘画,特别是《灵光》系列,仍是由纸上水墨所构成的。但指印是奠基在新的观点上,将图像推进一步——也就是说,我们所遇见的抽象会为了另一种替代体系而放弃毛笔。至少对某些人而言,传统中国艺术的遗产似乎成为一种负担;具有形式自由与自发性的类型,曾经使一流现代主义者齐白石等人的艺术光彩焕发,但在更近代的艺术家作品中却不再活跃了。因此,这就出现了技术性问题:传统该如何复苏。在张羽的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企图将水墨带入新途径的欲望,好让水墨的基本能量(若不是一般形式的话)能够留存。
西方人可能会问:既然目前的艺术语言本质上是国际化、不具特定文化的,并且视创新为首要目的,那么为何要绕这么一大圈,就为了保存惯例?但我们必须提醒自己,像张羽这样的中国艺术家,打破传统必须背负着格外的重量。对倾向传统的中国艺术家而言,西方现代主义美学仍然有些陌生,这并不属于他们,不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他们当然了解),而是因为他们并未拥有背后的历史。因此,像张羽这种受过自身传承文化训练的艺术家,他必须挣扎着达成某种美学,让他能够同时称之为当代的、同时属于自身的。他从事实验刊物编辑的职位,明显表示他决心要创造出一种适合当代需求的语言;我想,他是希望能拓宽探索水墨的观众。但张羽通过用单一的指印创作,已超越了这种媒材的疆界。这并不是历史性的;不如说,它代表的多少是与其背景的彻底断裂。张羽艺术中的创新,证明了的确有强烈改变的需要,以便将他的传统转变为具有亚洲历史与西方成就的作品。
从全世界艺术的方式看来,双面意义的作品(如果还不到双面联合的话)似乎相当必要。张羽若要展示他在媒材中的改变,他就需要转译西方的观念,因为这种媒材和西方的形式相当不同;而他采取的方法必须能够聚焦在他改变的形式力量上。(有趣的是,到目前为止,重点都放在中国对西方当代艺术与思想的重新诠释;至于在形式方面,西方人却尚未同等地转向中国。不过随着艺术不断地全球化,这点也很有可能改变。)暂且不论美学,张羽的主要成就之一,便是他在“亚洲”的术语之内对自身艺术进行重新定义,即便他运用了西方观点。正如先前所见,在中国艺术中,已有先驱是用手指进行艺术创作实践的。但对张羽而言,要拥有改变其创作方式的空间,却必须运用西方艺术在现代和当代实践中所达到的进展。创新不会轻易来临;必须由想要改变形式语言的艺术家,根据他的背景和环境来加以建造。张羽作为艺术家显得格外有趣,因为他看见自己文化之外的先驱,而这就使他成为一个具备完整性和有创造力的人。
随着时间过去,这种艺术中的情形面对了变成单一文化的威胁——文化之间的界限被抹除了。这对我们艺术界的人来说并不讶异,尤其是生活在大都市的人,因为这里的资讯取得既容易又方便。但我们不知道对那些想要建立前卫的艺术家来说,单一文化是否仍够丰富;我们无法预料未来会变得如何,无论在形式上或是知性上。然而,我们可以选择继续改变;我们承认亚洲艺术和西方艺术会持续交换观念和设计。
在朝向异己文化的形式探索上,张羽已是这运动的一部份了。他单一的指印行为留下的痕迹显示,艺术家不需自我驾驭,而异同的探索中伴随的是广泛的知性与无止尽的范例。艺术单一文化的发展将无可避免地对艺术家施加压力,迫使他们转变自身特殊世代的陈腐观点。在当代艺术的例子中,可能出现的危险是我们会去支持某种表面上的差异融合——并且付上的代价是具有历史渊源的表现方式。我们需要的是张羽自己已经做到的东西:他的实作中具有新旧远近的意识。他对方法学的研究导向了对艺术的惊人洞见,就像我们眼前正在发生的作品;他的单一指印行为艺术既在形式上古老,又在哲学上创新。
【编辑:李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