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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民国范儿是个什么范儿

来源:新周刊 作者:文/张凌凌 采访/胡赳赳 2010-09-18

艺术家陈丹青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和精神气质,更何况这是一段与新中国交接的历史时空。我们回望上个世纪上半叶,考察作为一种趣味、一种风尚、一种美学的民国范儿。

 

民国范儿

 

打开记忆之门,重温民国范儿。

 

中国人走过各朝各代,于文明积淀和生活碎片之中,活出了丰富的精神和面貌。多看一眼中国人走过的路、曾经有过的好样子,是一件有意思、有意义的事。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和精神气质,更何况这是一段与新中国交接的历史时空。我们回望上个世纪上半叶,考察作为一种趣味、一种风尚、一种美学的民国范儿。

 

当代人读现代文学、看年代戏、鉴赏民国艺术、八名士风流、游历城市的民国建筑,可算流行的精神消费;当代人看近百年前的同胞如何鲁莽而勇敢地进行着现代文明的创造与接轨,可算深度的精神交流。昨天是今天的镜子,也可以是今天的营养。

 

长衫旗袍的岁月已逝,重要的是今天,当代中国人是什么范儿。

一种趣味、一种风尚、一种美学

 

陈丹青民国答问录

 

百年过去,中国人的人类学特征发生了断裂式的显著改变。龙种与跳蚤更替,人格与国格消长。回望民国,就是回望一段离我们最近的“大历史”——虽已“绝圣弃智”,却又气息延绵。

 

看民国风景,有历史、有人物、有景观、有文争武斗、有生活方式,归根结底,是生活方式。思想激变,生活方式亦随之激变。这是一段“过激”的历史,人人慨当以慷、个个向死而生。

 

民国人的精神、气节、面貌、习性、礼仪,因之而带有“民国范儿”。既便在老相片中发黄,仍一望可知。

 

今天,讨论民国范儿,是讨论曾经存在过的一种趣味、一种风尚和一种美学。

民国范儿是个什么范儿

 

(第一代第二代**高层站那儿,就是一群民国人。清末民初,中国民间冒死犯禁的猛人太多了,成了要命的基因遗传。那年《色,戒》播映,我遇见余光中夫妇,余夫人说,我们民国的女子是有烈性的。)

 

记者:在一次交谈中,您提示说,民国范儿并不像现在的影视剧那样,但可以到民国电影中去找,请进一步说说。

 

陈丹青:我喜欢看样子。所谓“民国范儿”,先是一种“样子”吧,和如今满眼所见不一样。今人要“看”民国,只能是照片和影像了。去年的电视剧《潜伏》,有点像的,但民国的真滋味还在民国老电影:《马路天使》、《小城之春》、《神女》,《一江春水向东流》……那时的导演和演员不知道什么“民国范儿”,他出来就是啊。

 

你们《新周刊》今年发了一幅难得的照片,是胡适在美做大使,几个绅士淑女围着他,各人的装扮,姿态,室内的陈设,全是对的——单是这张照片,可写一篇民国与共和国文化差异的大论文——可是拍摄那一刻,他们哪在乎民国不民国。现在各驻外使馆,你见过吗?

 

近年拍的所谓主旋律电影,那份肉麻,我宁可看五六十年代的《南征北战》、《鸡毛信》、《董存瑞》,一股活气:那才是货真价实的革命电影。“革命范儿”,也早没啦。你听听现在唱的老歌红歌革命歌,别说装腔,靡靡之音也不如,那是革命的自我调戏、自我作贱啊。

 

正宗的革命范儿,是民国之前,当时俗称“革命党”。革命党闹革命,没功夫弄文艺,所以民国文艺倒是民间生发的,有感情,有豪气,但是没党气。听过1953年前后电影《上甘岭》里的大合唱《我的祖国》吗?至今还是歌颂共和国的压轴曲: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这种歌词的写法、爱国的爱法,其实是民国的。当时的词曲作者与合唱演员,歌声里那种情感,也是民国式的,此后这等朴素真挚的歌词硬就是写不出来——到六七十年代,革命歌一股戾气,现在的唱法,那是又土又俗的妖气了。

记者:我们想象中的民国范儿属于一种误读?您曾经说,民国范儿到1966年才结束,**高层都有民国范儿。

 

陈丹青:别以为民国范儿属于“反动派”,弄得装扮蒋介石毛人凤的演员们挤眉弄眼瞎琢磨,其实第一代第二代**高层站那儿,就是一群民国人。毛泽东1893年生,民国元年19岁,1949年56岁。你把50年代中南海照片和国民政府的黑白照片对比看,何应钦啊、李宗仁啊……党气虽有不同,“范儿”大致一类。国共两度合作,原是同学同事关系,平时隔壁邻居,白天在同一个办公室上班,追同一个女子,一家两代就有两党:邵力子傅作义陈布雷的儿女,都是**的人。蒋经国在苏联还写过公开信声讨他爹。

 

两党作风彻底改变,是到文革了。部分原因是服装的变化。蒋比毛早走一年,同期的照片,蒋宋夫妇穿中山装和旗袍,大陆这边,毛江二位忽然穿上解放军绿军装,那是共产党自己设计的,民国时期,我军军装就是国军军装嘛,只是朴素破旧一点,几位大帅不戴美式大盖帽而已。我军是到攻占东北后才设计自己的军装样式吧,这要考证,我不清楚。然而服装和扮相是要命的事情。20年代的热血青年向往一套北阀军装,40年代的时髦小子穿美式大衣,60年代末,哪个红卫兵小子穿一套黄里泛白的解放军旧军装,姑娘瞧见,就扛不住了。美国普普艺术和法国学生运动都把绿军装视为红色中国的符号,80年代崔健单挑绿军装上台喊摇滚,不是没道理,照符号学观点,那才是正宗共和国小子,一无所有。

 

你会说,服装不能代替气质,没错。国民党元老不去说了,共产党起事那拨人,都是有脸有谱的范儿。

 

如今的军政舞台,你排几个像样的脸谱给历史看看。1949年第一届政协会议老照片,我从毛周身后的人缝里仔细瞧,各省民主党派那些老人的面相架势,如虎如豹,都是真角色,满以为从此可以协商下去呢。后来一批批蔫了,但譬如章士钊,还给用着,还常活动:早先他是陈独秀的辩护律师,又暗送经费给毛润之,念老交情,文革初他还试图协调毛刘关系,文革中期周恩来安排他密使香港和国民党人员接洽……

 

文革后,民国“范儿”沉渣泛起了:很多民国老人都还活着呢。

记者:依您总结,民国范儿是个什么范儿?

 

陈丹青:1979年我在北京的什么演出场合远远看见当时的全国侨联主席廖承志。迟到了,穿着肥大宽松的中山装裤,一脸疲倦而宽厚的官相,被前呼后拥走过座位当中的通道,和人握手点头,谈笑风生,十足像个老爷。你想啊,虽然他在共和国做了30年大官,但他爹是民国元老,他是第一代民国老革命的公子哥,大少爷,从小看惯两党大老,自是民国的气度。前年读到一篇他的下属的回忆,果然说他一天到晚开玩笑,为此还做检讨,检讨时仍旧开玩笑,说是临死前再说一句,逗大家笑笑,然后跳进棺材去。

 

这就是民国范儿。如今的高官会是这般做人说话吗?

 

老牌共产党员有的是这范儿。单是特科系统,李克农喜欢养狗打猎;康生在延安穿美式皮夹克,还精于搜刮文玩;最近去世的漫画家华君武也会打扮,叼个烟斗,皮大衣敞着,雪白的羊毛围巾,他在延安时期的照片穿着破棉袄,可是一脸神色是上海滩前卫艺术家公子哥;周恩来不必说了,重庆南京时期,70年代中美建交时期,美国人见那范儿,就有认同感。周的父祖辈是被选派迎候南巡圣上的地方豪绅,所以这位“无产阶级革命家”其实是晚清的世家子弟。如今外交官见外宾,全套西装领带,头发专门弄过,还是又土又木讷,放不开。前**退休外交官吴建民指说驻外官员说话言语贫乏,其实很难怪的:20年来,再高层的官员学者也是小科员一路看眼色混上来,谈吐气象,自是不济。

 

但民国范儿并不单指权贵,而是各色人等坦然率真那股劲。民国前后出来举事的家伙,敢作敢为,有豪情,有胆气。成败不论,忠奸另说,譬如汪兆铭,诗词了得,美少年,居然弄炸弹,搞暗杀(蔡元培也干过同样的事),捉住判死,清朝官员念他才俊,给他免了——清朝的范儿也是性情毕露啊——再譬如胡兰成,浙江乡村穷孩子,学历背景全没有,出来指点江山,有学问有文采。现在嵊县胡村出来个穷小子,也就是打打工,写写手机短信吧……民初张国焘陈公博他们去广州,年纪轻轻,满脑子革命见解,廖仲恺,就是廖承志他爹,干瘦老头,直接带着小伙子进国民政府面见孙中山,说是你们讲讲吧,什么主张,他们就冲着国父大大咧咧说。民国的有志青年见了大人物,心里脸上,没遮拦。五四那天,张国焘为首的学生队伍准备前往天安门,校长蔡元培出面劝说,给小张跑上来一把挡开,领着队伍就出校门了。

 

抗战之际,群情滔滔,也是蔡元培出面申说政府万难,结果学生竟然拥上去拖着打。蔡先生是怎样的资格与人格?经此一事,身心倶伤。

 

清末民初,中国民间冒死犯禁的猛人太多了,成了要命的基因遗传,1949年后,遗传错位了。**,1957年阳谋初起,没她的事,实在因为看不过所谓右派同学被围攻,忽然她就跳上桌面,大声喝断,和那些围攻者激辩,还当场念古诗。你想想,一个苏州的女子,二十几岁,浑身是民国的刚烈,她的上代就有民国的烈士,而她后来果真拿命抵了自己这股气。她在狱中也有柔弱愁惨之时,留有诗文,言辞凄然,情同秋瑾姑娘——共和国时期多少不安分的少年,包括部分红卫兵,都以为是在继承先烈遗志,都有一脑门子被灌输的革命记忆,谁也不会想到那是民国记忆,他们仿效崇敬的**烈士,是民国范儿啊。

 

那年《色,戒》播映,我遇见余光中夫妇,余夫人说,我们民国的女子是有烈性的。《色,戒》那位烈女子的上代,也是烈士,和**一样,一门之中,两代人喋血成仁。

 

现在的70后80后总算摆脱这致命的记忆了。掐断历史是要动刀的。张志新喉管给切了,但你知道**的待遇吗:她在单人囚禁时整天叫骂,狱卒专门制作一个头套,封住她的嘴脸,吃饭时解开,饭后再给严严实实套上,睡觉时也戴着。指挥家陆洪恩当庭叫骂,直接把他的嘴撕了,去刑场路中再给击落下腭,发不出声。切喉管是医学进步,并不止张志新,1979年我看过官方报道,总共40多人犯被切割,其中包括文革后执行死刑的人。

古典文化转换的国家景观

 

(民国作为国体,是短命的,粗糙的,未完成的,是被革命与战祸持续中断的褴褛过程,然而唯其短暂,这才可观。一个现代国家现代文明的大致框架,就是那不到30年间奠定的,岂可小看。)

 

记者:民国若是个时间定义,从1912年开始到1949年就结束了。若是个空间定义,它气息未绝。您是如何定义民国的?

 

陈丹青:民国那股气,不是民国才有。清灭了,但是清朝上溯整个古代的那种士子气,那股饱满的民风,其实都在,都顺到民国来了。民国是新朝,是古老国家的庞大转型,民气格外强旺,不然哪来那么多前仆后继的乱党和烈士。关于清末民初的叙述,解放后弄得只剩鲁迅一个文本:在他的小说里,那个时代暮气沉沉,老朽不堪,可是你想想清末革命党那份嚣张、那份咄咄逼人,康、梁,还有徐锡麟、谭嗣同,舍我其谁,敢作敢当,是个腐朽时代的征象么?鲁迅自己,说话之猛,诅咒之毒,又岂是孱弱的国民所能为。他曾形容神州大地是“无声的中国”,其实在他的时代,中国吵闹得很哩。1915年胡适回国后,上下古今发议论,才二十六七岁,成名后每周择一日,家门敞开,各色人等进去和他摆龙门阵。今之网友或许讥为作秀,可今人哪来那股阳气。现在二十六七岁的博士生留学生,也就整天缠绕论文格式,排列关键词。

 

民国作为国体,是短命的,粗糙的,未完成的,是被革命与战祸持续中断的褴褛过程,然而唯其短暂,这才可观。一个现代国家现代文明的大致框架,就是那不到30年间奠定的,岂可小看。单说民国的大学教育,今时休想望其项背,当年浙江的中小学教师是李叔同丰子恺叶圣陶,绍兴镇的中学校长,会是周树人。近时读出版业巨子张元济往事,他好像是前清的举人吧,1949年新政权催其北上共与国是,老先生既疑且惧,几度上书推却,用的是汉赋的辞令……民国是丰富的,是古典文化大规模转换的国家景观,回首前瞻,与传统、与世界,两不隔绝。只可惜民国的整体风范,民国的集体人格,才告确立,才有模样,就中止了,改道了,无可挽回。

 

民国的前因,是在清代——清晚期,所谓白话文,所谓现代传媒、现代教育、现代习俗、现代价值观,包括初期工业、交通、邮政、商业等等,都出现了——民国的后果,则延伸到1949年之后。气数断绝,那要到文革了。毛泽东说:文革是共产党对国民党,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继续斗争。我小孩子听着,吓得出汗,我们不是戴着红领巾天天升旗举手要接班吗,怎么还没斗完,现在想想,他很清楚,1949年前认识他、了解他,与他平视平坐的许许多多老辈,都还活着哪。

 

我是到了90年代回国一看,才回过神来:我小时候,从50年代到70年代,甚至部分80年代,满大街是民国人(十三届三中全会主席台上,以邓小平为首的第二代领导人,包括彭真李先念杨尚昆等八老,哪个不是民国人?)很简单,我辈的家长,民国青年,我辈的中小学老师,还是民国青年。为什么大家怀念80年代恢复高考后的大学教育?原因固然很多,关键一条,那时各大学主要教授都是民国的文人。我上美院时,左翼老前辈如鲁迅的学生江丰,为聂耳填词的许幸之,都还在食堂打饭吃,北京城里,梁漱溟钱锺书沈从文杨宪益,都好好活着呢。现在毛主席应该放心了:他的同代人都死了。

 

要说空间定义,除了殖民时期建筑和古代建筑,全国目前可看经看的楼宇殿堂,譬如清华、燕京(即今之北大)、北师大,南京的中央大学(即今之复名的东南大学),武汉大学,中山大学,当然,还有中山陵,大部分是民国人设计的。这些年有钱了,中国的大学建筑张牙舞爪,不伦不类,哪像是斯文之地。

 

再者,话语算不算空间?所谓白话文,现在公认最好的白话写作是在民国,而民国上乘的白话文是清末旧白话,渊源上溯宋明。1949年后,尤其是1979年迄今的白话文,白是白了,然而无文,眼下你举得出一位文体家么?这是大题目,还得另说。

 


【编辑:李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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