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珍藏的书画珍品中,有一件传为“天下一人”宋徽宗所作《听琴图》,是中国古代人物画的翘楚。画系自况之作,居中一人即宋徽宗自己,玄服作道士妆,危坐锦墩上,头微俯,双手置琴上,似在轻轻拨弄琴弦。其所弹琴为仲尼氏,郑珉中先生推测其原型应该就是宋徽宗当时最珍视的唐雷威斫制的“春雷”琴。
风流天下闻的宋徽宗不但书画冠绝一时,操琴之技、嗜琴之心亦堪称无两。他甚至在内府单辟“万琴堂”,用蓄流传天下的古琴,“春雷”之类即出其中;犹觉未足,又数次命人斫制新琴,且式样多有创新,如宣和二年敕造的“松石间意”琴。此琴通体极长大,项与腰皆作凹入半月形,相交处复作凸出半月形,池沼皆为长方,池内右刻“宣和二年御制”。
此琴不但音色、质地等皆堪称独绝,其式也是传世惟一一张,不仅为《历代琴式》中所无,更以一己之力,独与形制款模如唐琴伏羲式的开宝戊辰款“虞廷清韵”等琴并列为北宋官琴琴式两端,以故近代古琴宗师杨时百先生不得不以“宣和式”名之。宋徽宗之嗜琴,于此可窥一斑;而他在“松石间意”琴上之用心及该琴之独绝,亦于此可窥一斑。
诞生于宣和二年的“松石间意”琴,显然是当时这个中国封建社会文化艺术发展巅峰时期最佳的亲历者。1127年4月,这张亲历了北宋最后几年文化的空前繁荣、朝廷的无尽奢华并凝结了宋徽宗无数才情的御制古琴,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位惊才绝艳的风流皇帝无奈而仓惶地被不可一世的金人胁迫往北。
大概“松石间意”自己也不会料到,600余年后,它又成为中国封建社会文化艺术发展最后一个高峰的最佳见证者。1742年,另一位与它原主人堪称伯仲的风流皇帝让它恢复了被几百年的的历史掩盖了的令人目眩的神采,也让它继续见证这个史上少见的盛世。由康雍乾祖孙三代开辟的“康乾盛世”,不仅是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几个“盛世”之一,同时也是继北宋之后中国文化艺术发展的另一个高峰。这两个时代有太多相类的地方,至少在文化艺术上是如此,比如宋徽宗有《宣和书谱》《画谱》《印谱》,画院里各色人才济济一堂;乾隆则有《石渠宝笈初编》《续编》,宫廷画师更多达数百人。“松石间意”琴诞生于宋徽宗朝,而再受宠于乾隆朝,其煊赫经历,谁可比肩?
有太多相似的不仅仅是这两个时代,宋徽宗赵佶和清高宗弘历更堪称千年历史中最可惺惺相惜的知己,除了在武功方面。他们既是所在朝代惟一的太上皇,同时也是中国历史上文化修养最高的皇帝;既是风流天下闻的艺术高手,又是好古慕雅、目力超群的鉴定家和收藏家。而他们在琴学上的修为也堪称伯仲:徽宗召集琴人修订琴谱,藏之秘阁,称为“阁谱”,又在宫中专辟“万琴堂”,收藏历代名琴;乾隆有《御题琴谱册》,亦非常热衷于收藏历代名琴,并请侍臣梁诗正、唐侃将宫中所藏断代品评,分等编号。从徽宗“万琴堂”出来的“松石间意”琴又入于乾隆藏中,可称是连结两代太上皇最好的物品。
1741年,乾隆敕令为“松石间意”装配上好的琴匣,其形与琴同。匣盖刻隶书“宋制松石间意。大清乾隆辛酉年装”,下有“永宝用之”四字小方印。匣内以泥金写八分书六行,云:“八音之最,弦克当之。众弦之首,舍琴孰为。静好在御,君子弗离。爰征其美,龙门高枝。文以青漆,缀以朱丝。尺寸中度,下滨上池。徽金轸玉,追琢是施。虚心静抚,鸿纤合宜。其声清穆,其德渊懿。昔人有云,调弦而治。匪惟邦邑,海宇重熙。猗欤休哉,南风之时。”诗左落“乾隆御题”红印一方,匣两端皆刻“头等二十二号”六字。因弦琴而上升到治天下的高度,虽然更多可见的是乾隆于文艺样式、种类所持的一贯逻辑,但其独钟“松石间意”之心却也可自其中细细体贴而出。
装匣等工作完成后,“松石间意”琴被送至乾隆身边。大概阅尽天下名琴的乾隆对琴的音色也颇为惊讶,不仅即刻在龙池之下隶题“松石间意”琴名,并随即为之题七言诗一首,云:“古锦囊韬龙门琴,朱弦久歇霹雳音。安得伯牙移情手,为余一写山水心。”“松石间意”当取自王维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意,情正在山水,与乾隆题诗“山水心”妙合符契;而乾隆题诗也在遗憾这一可惊为天琴的名琴居然这么久被闲置的同时,更因此琴而思及上古“琴仙”伯牙,是直以知音相目,可见其宝爱程度。题诗旋被刻于琴背项间,下并落“乾隆壬戌御赏并题”款及白文圆章“见天心”一方。
“见天心”印是乾隆极不常用的宝玺之一。据目前所见资料,传世各种书画、名琴作品中,均未有见钤此印者。而此处“见天心”,当是语义双关,“见”即“现”,大意是赞叹此琴音色之高妙,一可得闻自然造化之工,二则可将乾隆自己所思所想通过琴音完美表达出来。此等恩宠,似乎惟有此琴。
“松石间意”琴随后深藏深宫大内,直到晚清流出清宫,被北京琉璃厂“蕉叶山房”的“古琴张”张莲舫觅得,当时开价“二千金”,是一般名琴的十倍以上。大概因无人应价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张氏父子将琴珍藏数十年后,于解放初送至上海求售,被樊伯炎(1912-2001)重金购藏。樊伯炎名樊爔,近代上海著名的琴人、画家,也是一代风流琴人,四十年代与山水画家吴琴木、徐绍青、吴孟欧并称“上海画坛四公子”。
自乾隆以降数百年间,“松石间意”琴的名字出现在各种与琴相关的典籍、论文中,如《乾隆御题琴谱册》、一代琴学宗师杨时百《琴学随笔》及《藏琴录》、民国古琴名家蔡德允《珍霞阁诗草•癸巳诗》、国家文物鉴定会委员郑珉中《两宋古琴浅析》以及王世襄《自珍集》等。其中《乾隆御题琴谱册》即乾隆令梁诗正、唐侃将宫中藏琴断代品评、分等编号并逐一图绘而成,其价值相当于书画中之《石渠宝笈》。
不仅如此,早就成为北宋官琴现存于世唯一典型的“松石间意”琴同样也已成为清宫藏琴的标准参照物,许多传世的清宫藏琴匣都得据此确定真伪。如郑珉中先生即依“松石间意”琴认定辽宁省博物馆藏“九霄环佩”琴所配乾隆御制琴匣系张莲舫父子仿“松石间意”琴的御制琴匣而制成的伪品;而2006年故宫博物院也是依据“松石间意”琴匣才确认了在院藏清理中发现的“音朗号钟”古琴御制第二十三号琴匣。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作为宋徽宗、清高宗两代太上皇之间惊才绝艳的文雅风流的直接见证者,宋徽宗御制、清高宗御铭“松石间意”琴是现存古琴之帝。而在秘藏一甲子后,“松石间意”琴的再度君临,自是本季拍卖最耀眼拍品,当然也是最瞩目的文化事件之一。而在保利拍卖势必因“松石间意”琴再一次获得创造奇迹的天赐良机的同时,“松石间意”琴也将见证它即将亲历的第三个盛世——从遥远的千年传来的龙吟,注定要声动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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