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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路:一只耳朵

来源:何路的博客 作者:何路 2011-03-04

何路

 

我此刻站在马路中间。这是天已经大亮,人们匆匆赶着去上班。公共汽车站有许多人在等车。我是看见一辆“的士”驶来,就立即窜到马路中间去的。“的士”稀少,在这座山城才出现不久。我刚从一段梯坎走上来,没有犹豫,就一下子跃到了马路中间。

 

我站在那里,左手掌竖在脸前,右手臂伸直向斜上方。这个姿势肯定说得上古怪。我没有想到要摆出这么个架势,当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怪动作时已经这样立在大街中间了。随机我也明白抑或说是立刻赋予了这怪招的含意。左手竖在脸前,这是阿弥陀佛的意思,来源于传统;右手斜伸出去则出自于希特勒,是对西方的借鉴。一只手是祈求,另一只手是果敢和威逼。一句话,就是要让司机不能不停下来。

 

在我伸直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个东西。这东西很小,难以察觉,此刻还没有人发现它。这是一只人耳朵,血糊糊的,奇形怪状地蜷缩着。如果把它扔到地上,仔细打量也可能认不出个究竟。但那的确是一只耳朵,可以肯定,因为那是我自己的耳朵。假如不是我的而是别人的,我也会歪着脑袋煞费苦心地猜测这是个什么东西。要知道,耳朵一旦与脑袋分离,就变得不伦不类了。它名为耳朵是指它生长在脑袋上而言。现在它太像一片什么肉,其实可以说它已经沦落成了一片肉。

 

我用手指夹着自己的耳朵,这应该说得上洒脱,看来我还没有失去平静。不过,拦车这个大动作还是属于沉不住气。但能快速赶往医院把耳朵接好,让耳朵呆在它应该呆的地方又何乐不为?我想,我是平静的,我一直是平静的,这毋庸置疑。

 

车站等车的人在朝我看,有的行人也驻足下来,恐怕都在等着瞧一场好戏。此刻对我来说,人们有什么反应并不重要。人总是爱瞧热闹的,何况我这样当街而立算得上稀奇。我知道人们会作什么反应,无非是诧异而兴奋。咦!这人干啥?神了?疯了?于是,他们在未来某个无话可说的日子可以谈谈这怪事一桩了。我想,谁看见我少了一只耳朵,这人就有福了,因为只有这才是值得一瞧的。少一只耳朵的脑袋看起来无论如何是不乏味的。然而,要发现这一点却非易事。耳朵是人的一个细节。人们总是忽略细节,说忽略还不确切,人根本就拒绝了解细节。儿女不知道父母的生日日期,蜂窝煤有几个眼儿,住了多年的屋门口的台阶有几级等等等等。况且,现在我的头上和脖子上的血迹并不多,不细心看不出来,血细细地成一条线从耳朵断处全流进了衣领里。我的肩膀和胸脯正贴着冰凉的血浸的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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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士”在离我两米远停了。司机从驾驶座伸出头,一脸狠相带点狐疑,仰看着我。我走到车旁,手臂把住车窗,凑过脸去:“请带我到医院!”我生起一个念头,想把脚放到汽车的前后轮之间,以使汽车不敢一溜烟跑了。随即我觉得好笑。司机怎么知道我的脚放在了下面呢?掉了一只耳朵还想赔个脚不成?“的士”本来就是载客的,我的口袋里不是没有钱,我只是认为司机看见我怪模怪样会拒载。我早有心计地将右侧面对着他。我失去的是左耳,司机看不见我的尊荣。

 

车里已经载有乘客。一男一女正惬意地靠在后座上。我想,这对红男绿女怕是给足了价钱,司机不再耐烦搭人。想到钱,我立刻伸手进衣袋里掏钱。我先想拿两张(贰佰元),但一转念只捻出一张递到司机面前。我想医院不远三分钟就到,拾元够了,但那没有摸出的一张后来好久一直令我羞惭着。已遭劫难竟还如此精打细算!钱这个大魔在我刚直的灵魂上抓了一爪。

 

司机接过钱,疑惑的神情依然,扭过头无奈地打开了车门。我绕过车头躬身坐了上去。这是我瞥见街上那些人露出了意犹未尽的怅然神色。这出戏结束得快了一点。对不起,不能凑兴了。我在心里几乎是欢快地这样说,因为汽车平稳而快速。困顿在这一刻消失了。

 

事情发生在昨天下午,我们一拨人在水库游泳。水库离城有八里远,我们常常来这里游玩。五月的天空蔚蓝水碧绿。人们玩得不亦乐乎,男男女女嘻哈打笑。

我坐在堤岸的斜坡上抽烟,欣赏女人的曲线观察男人惯常的用心。就在这时候,人们突然停止了嬉耍,怔怔地注视着岸上,眼中充满了惊惧。我回过头,看见堤岸上站着几个面露凶相的人。我本能地站起来,又发现左右两边也围过来一些人。有的手中提着刀,有的腰间插着刀,其中有一个家伙正呼呼地舞者一条什么鞭子。

 

十几个恶徒从三面把我们包围了,留下一条无可逃遁的水路。人们从水里回到堆放衣服的岸上。面对骤然而降的凶神,女人抖抖索索捡起衣服往湿淋淋的身上套,男人没动弹。歹徒们竟然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们,笑嘻嘻的,逗猴似的。空气一时间凝固了。

 

我扔掉了手中的烟,面对险情吞云吐雾我还没有这习惯。有一瞬间,我想是我们之中有谁结下了什么梁子,仇家寻来了。冤有头债有主,是谁要倒楣了?

 

“我们一不搞**,二不抢东西,不要怕。”

 

默然对视了一会儿,才有声音发出。

 

发话的是一个年轻瘦削的人,面呈笑容语气镇定,显然是为首的,从他嘴唇的线条看得出他的堕落痕迹。他空着两手,而其余的歹徒拿着刀或别的什么家伙。

“只有一件事为难大家,你们之中留下一个人,不管是谁,就留下一个,其余的就可以走路。”

 

首领从白衬衫的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擎在手上,接着又拿出打火机,他说:“我抽完了这支烟,那时候如果还没有人站出来,那就不好耍了,我预先说一声,那就把你们全部赶下水去不让再爬上来。”

 

他嗒的一声揿然打火机点上了烟,浓浓地呼出一口,然后坐在斜坡上,面带意味深长的微笑看着我们。另外的歹徒仍然站着,有的在摆弄着手中的刀子。

 

“你们刚才像叫鸡儿一样欢乐,现在怎么咽气啦!”舞鞭子那个小伙子稚气未脱,不过十八九岁。小伙子激情难耐,不说话真不尽意,便把手中的鞭子一抖一抖的。那是一根九节鞭。我一节一节数清楚了,是用铁管串起来的。另有一胖汉,拿的是一把鬼头大刀。他双手捏着刀把子戳刀在地,借以支撑他那沉重的身体。

 

一群名符其实的匪徒,每一个都有着罪恶的痕迹。我想,被我们赶下水去,这些家伙能够做得出来。

 

一支烟的时间似乎很长。我转过身望着水库。水面在微风中泛着涟漪。我想起从前在这里度过的愉快的时光。有一次,我在这里意外地遇见了我曾经谈过一段时间的女朋友。她正和一些人玩得起劲,一眼瞥见了我,便立即把裹着泳衣的胸脯挺着格外的高,步态更见婀娜多姿,当时我被她这神情和曾有过的记忆感动不已。

此刻,库区寂寥空荡,远处只有一个人正在用拉杆逮鱼。这种捕鱼的方法真是绝妙的发明。把一支长杆舞大旗一般扯着呼呼直响,带着鱼钩的胶线在水下隐秘而急速地往前窜,猝然之间,鱼就被锐利的铁刃刺中身体,然后被扯出水面。

 

我回过身来。首领不紧不忙地吸着烟,用手指优雅地弹掉烟灰。烟已经吸了一半。我看着我的同伴们。女人们惶然,有的要哭出来似的。香烟一口一口在变短。她们看着应该给予她们保护的男人们,为什么还没有人站出来。那位最有号召力的大个子,此时眼睛低垂,仿佛在作激烈的思想斗争。

 

首领突然把还可以抽几口的烟头弹向空中,一下子站起来,从身上赫然抽出一把手枪,砰!朝天就是一枪,众歹徒一拥而上,顿时,哭声惊叫声响成一片。

 

“莫忙!”我往前走了几步,“我愿意留下来。”

 

乱糟糟的声音戛然而止,安静得很。首领一脸笑意,来到我面前:

 

“好!英雄,英雄终于出现了!哈!哈!哈!”

 

首领仰天大笑。众喽啰簇拥过来,也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拿九节鞭的小伙子窜到我身边,放肆地凑过脸来看我,做出仔细研究的神情。小伙子嘴上的绒毛和薄薄的红耳朵令我反感。我扭过头,看了看我的同伴们。他们正惊愕地注视着我,也像在看一个怪物似的。

“让那些人快滚!”首领说。歹徒们一阵吆喝,威胁着舞着刀。人们忙不迭地捡起地上的衣服就走。

 

首领把手枪掖进腰间,对我抱抱拳:“英雄!英雄!”突然,那鬼头刀那家伙一下子把大刀架在了我脖子上。我感觉到了刀刃的锋利。我一惊,未必就要人头落地?一刹那我看见蔚蓝的天空云朵出奇的百。我陡然觉得这一切仿佛都不是真实的。这时候刀又从我的脖子上挪开了。我用手摸摸颈项,摇摇头活动了两下脖子。我讨厌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觉,我要把这种感觉拂去。

 

我定了定神,想说我不是英雄,真的不是。但我没把这话说出来,否认自己是英雄就更像英雄。首领依然笑吟吟地盯着我。我猛然领悟到这笑意中隐含着的残忍。我平静地迎着首领的目光,但我嘴巴紧闭,打定主意不多说话,除非要我回答。

 

英雄是一种嘲讽还是一种损人的称呼?我搞不明白。这成了我内心的一个疑窦。

 

同伴们走远了。我注意到那位瘦弱的小姑娘落在后面频频地站下来向我张望。她忧戚的神情透露出对我的命运的关切。只有她一个人在感激我,别的人自顾前走。大个子依然走在前头,带领着人们撤退。是的,走得脱就走,离灾难越远越好,这能够理解。

 

那个瘦小的姑娘,家境贫寒,沉默寡言,平时很少有人注意她。男人们对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献不完的殷勤。我同她讲过话。我注视着她黑黑的眼睛,心想,这姑娘异常聪慧将来会出落得十分动人,会让忽略了她的人们吃上一惊。

这时,有人给我戴上了一幅大墨镜。我知道这是给眼睛蒙上黑布条的文明变异。手会不会被缚起来呢?没有。开始走路,我夹在他们中间,在乡村小道上很走了一阵。当给我除下墨镜时,我已经是在一间屋子里了。我揉了揉眼睛环视房间。房间不大,家具齐全,完全是居家过日子的样子,在抽屉柜上竟然有一张照片嵌在一只小相框里:一对夫妇中间有一个小男孩。这实在不像一个匪巢。这成了困扰我的有一个谜。

 

歹徒们一进屋,有的就往一张大床上衣躺,累乏了似的。我被推到屋中间站着。首领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点燃一支烟。有几个阴沉着脸的家伙不怀好意地站在首领两边参与这场审讯。

 

“你为什么要站出来?”首领问,他的左手擎烟,右手指套进手枪的扳机孔旋转着枪。

 

我想了想,回答说:“总得有人站出来,不然的话全都要被你们赶下水去,那又何苦?我等到最后才站出来是因为没有别的人站出来。”

 

我准备还想补充一句:我还不是在等哪一位英雄出现。但随即觉得这种调侃不识时务,就没有说出这话。我的确是在等别人站出来,如果别人站出来了我就不会伸起脖子挨刀。但是直觉告诉我,没有人会站住来。当我听到首领说留下一个其余的人就可以走路时,我就感觉到,命运降临到我头上了。这一伙人冷热兵器共举最后找上的竟然是我?不过,我怀着希望,人是无法断定的,说不定不是我而是别人最终站了出来。比如那位大个子,彪悍异常,胸膛长毛,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平时一副无所畏惧的气概。此时应该是他挺身而出,解救那些倾慕他的姑娘们。还有那位张主任,年轻有为,常常演讲,说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诚实,这话说得诚实,非常诚实,我就爱听。”首领善解人意,一脸是笑。他接着又说:

 

“那么,你自己说该怎么处置你?”

 

不处置不行吗?为什么非要处置呢?我想这样问,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来着?但我没有说出这种十足的傻话来。我明白,世界上从来没有叫做玩笑这回事。在来的路上,我走在他们中间的时候,微风拂过我的面颊,庄稼的气息令人恬然。有一刻我仿佛觉得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此时打道回府自有美餐和休闲。但很快我就提醒自己,承诺是必须付出代价的,这不是一场游戏,没有好果子等着我。我悄悄地用指甲掐了掐手背,痛,这不是梦。

 

怎么处置呢?砍脑袋、枪崩、卸一条膀子,段一只脚,割生殖器或挖一只眼睛?我认真地思索着。

 

“就割一只耳朵吧。”我说。

 

“割一只耳朵?”首领笑吟吟地反问,又环顾四周,似乎征求意见,但无人开腔。随后,笑意从首领脸上慢慢褪去,他显出一张严肃的面孔,若有所思。我发现,首领不笑就显不出残忍,就同一个沉思的迷茫的青年毫无二致。

 

“好吧,就依你说,割一只耳朵。”首领一挥手,眼里露出倦怠,起身走到屋角的沙发上坐下,一口一口地抽烟。从此,首领再没盯我一眼。

一个身形单薄的歹徒走到我面前,左手提了一把剔骨尖刀,是个左撇子。这家伙让我顿生反感,一张窄脸,鼠眉鼠眼,下颚贫弱得几乎没有,两条稀鼻涕呼进呼出,一定有痨病,正散发出不洁的气息。脸对着脸,挨得这么近,我心里抽搐了一下,并非畏惧割耳朵,而是这行刑者一副贱相。另外,首领的离座而去,对我割耳朵一点兴趣也没有,这种轻视让我心里空落落的。我觉得在于首领的较量中才打得起精神,眼前这个肮脏下流的角色让我无所适从。这时,那人张嘴打了一个哈欠,一口秽气直喷我脸上。本能的厌恶使我按捺不住,一股怒火猛地窜进头脑,我差点大骂一声抬脚朝这家伙的裆下踢去,搞乱了再说,要杀要剐都行,杀出一条血路夺门而逃。但我赶忙咬紧牙根,意守丹田放慢呼吸。何必,何必,何必充英雄!我平和地看着对方,一点一点去接受现实。操刀手抹了抹挤出来的眼泪,呼呼两下吸进鼻涕;干吧的脑袋往后仰起,浑浊的小眼睛眯缝着,嘴角泛起鄙夷的冷笑;显然没把我看上眼,没把这当回事。不就是割一只耳朵么?怎么不敢说献出红心一颗?那神情,似乎只有开膛剖肚挖心摘肝才能使他产生出职业兴趣来。

 

这家伙身手麻利,业务稔熟。只见他右手探过来拈住我的耳轮,说是迟那时快,提刀的手紧随着就是一挥,便提耳在手。比探囊取物还快,犹如摘取一片树叶。我只感到被锐利地烫了一下似的,一阵冷飕飕,随即火辣辣。我毫不怀疑我的耳朵被割了下来。只见那家伙将耳朵提在面前细细端详。耳朵像一只小动物,从耳垂处慢慢向上弯曲,仿佛要去咬那人的手指。那家伙意识到耳朵的意图,往空中一抛,耳朵落到地上,那厮捡起来又举在面前看。耳朵仍然执着地往上翘,有一种誓报此仇的气概。那人骂了一句对耳朵的妈的下流话,气急败坏地将耳朵往地上一掼,接着又用脚使劲一踩。这一招太狠毒!我听到耳朵尖锐地惨叫了一声,我知道这一下耳朵真正完了。果然,那家伙将耳朵从地上拣起来又凑到脸前看时,耳朵生气全无,蜷缩成一团,只静静地滴血。一滴,两滴,三滴,良久再也没有血滴下来。操刀手满足地狞笑了,然后将耳朵放到一个盘子里送到首领面前。首领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半夜时分,我被推出门:“走吧。”

 

“能不能把耳朵还给我?”

 

我正欲离去,忽然想起。

那人进去了一会儿,讲盘子端出来。我拈耳朵就走。

 

外面是广阔的田野。清新的空气一下子荡涤着我的肺腑。蛙鸣,蟋蟀声不断传来,树林在夜风中窸窸作响。有一忽儿,我以为我是在做散步后的晚归,但手中那一团软软的东西拉我回到现实。虽然如此,我仍然感到今晚的夜色真美。夜空中繁星密布,我抬起头非常耐心地寻找北斗七星。每当星空闪烁我总爱寻找北斗七星。今夜也不例外。北斗七星一如既往地镶嵌在夜空中,未来也会这样永远也会这样,寻找北斗七星看来不会找不着。

 

走上了公路,我这才识得了路。这个地方离城大概有二三十里。我觉得这段路太短了,我希望今夜的路漫长一些再漫长一些。我愿意这样没完没了地走下去。

 

不时有自行车从我身边呼呼驶过。这是一些送蔬菜到城里去买的农民。他们黑夜起身,黎明到达。劳作的欢欣,收获的兴奋,生活的喜悦。我的心中一动,世界的某种精神从两极而来,交汇于我这里。我仿佛看见自己通体透亮。我有一种升腾感,觉得自己不是走在坚硬的水泥公路上,而是踩在云朵上,步态飘忽富有弹性;如果我愿意可以一蹦老高。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而胳肢窝继续被挠着,被生活之谜挠着,被上帝挠着,于是,我便毫无顾忌地在黑夜中哈哈大笑起来。

 

就这样,我手里拿着自己的耳朵走得意气风发,内心鼓荡着激情。一路上我唱了许多歌,把我所能记住的歌都拿来唱了。儿童歌曲外国歌曲港台歌曲西北风。虽然歌词不同旋律各异,但我只感觉到一种氛围,一种令人舒适的忧郁。这显然是黑夜带来的。夜晚具有神奇的作用,能抚平一切。

 

尽管我沉浸在梦幻般的美好中,但我一刻也没有忘记那一只耳朵。我左手拿一会儿,右手拿一会儿,小心翼翼,满怀虔诚。这是一个小小的精灵,一个巨大的密码呵。

 

当我走到市区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穿行在人流之中,看了看手中的耳朵,认为应该上医院去把它接好。于是,我就跳到了马路中间。

我上了“的士”。落座之后,我侧过没有耳朵的那边脸看了后座上那对人儿一眼。年轻纯洁幸福,散发出芬芳和干净衣料的气息。女的秀发披肩,男的衬衫雪白,华贵的领带上金黄色的夹子闪着光。我不知道他们看见这个人少了一个零件没有。我用心良苦地转过无耳的一边脸就是要让他们欣赏一下。他们没有血污,没有冰凉的内衣,他们生活得如此惬意。祝福他们。

 

我心里呻吟了一下,一种突发的无聊感攫住了我。我产生了深深的倦意,真想睡它一觉。但是车子就在这时停在了医院门口。我下了车。

 

走进医院,挂号处挤满了人,四处也走动着许多人。一刹那,一道光亮掠过我的脑际,我幡然醒悟:这只耳朵已成身外之物,他效力于我几十年,而今杀身成仁,何苦再把它接上。看看这些有病求治的芸芸之众,病是治好治坏很难说。通常都是小病治成大病,大病必然治死。据说现在医生人手一刀,实行株连疗法。手指发炎就斩掉手,胃有病就割掉肝,肝有病就拉掉肠。我如果去接耳朵,很可能会把我另一只耳朵也割掉算了。这不无道理,讲究对称,但对于我真是多此一举。再看看,挂号排队看病排队交费排队取药排队,如此麻烦,我何必去凑这个热闹?少一只耳朵实在是一件小事,不带一点伤痕活在这个世上也于心不忍。

 

我走到一个垃圾箱旁,往四周瞧了一下,没人注意,我把那只耳朵扔了进去。我走下医院大门的台阶,有一种轻松之感。就少一只耳朵吧,就这般异模异样地穿行于人世,平和坦然并且暗怀欢乐。

 


【编辑:苏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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