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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画的单数性与作为“艺术家”的存在

来源:99艺术网专稿 2011-04-06

1984年“6人画展”

 

访谈者:陈琦、刘礼宾

 

时间:2010年6月15日上午

 

地点:中央美术学院

 

刘:哪年考上南艺的?此前接收了哪方面的训练?

 

陈: 1982年。最初学得是国画,那个时候学画的人,学哪类画有非常大的偶然性。上大学之前,我比较佩服的,年龄比我大,考上大学的都是学国画的,周围很多人也是学国画的。

 

刘:那你考的国画系?

 

陈: 1982年入学的时候学校在做改革,实行“五年三读制”。第一年进来就读预科,有点像现在中央美院的基础部。练习素描、色彩,都是写实的、苏式的教育,其实是接受最基础的绘画训练。对我来讲,则是在补课。一开始进去的时候画不过别人,尽管速写、线描画得特别好,但是素描不行。上大学之前,我不会画“苏式”的明暗素描。那一年我们一届大概31个人,有学国画的,有学油画的,大家都争强好胜。我总觉得画得不如别人,所以很郁闷。

 

刘:其实是两套体系。

 

陈:对,进了大学以后,西方现代主义绘画就进来了,所以当时很讨厌“苏式”画法,想摆脱。那段时间我用非常细腻的线条画了很多素描,而不用块面的方式进行塑形。想从技术上入手去接受现代主义绘画的思想。

 

刘:此后呢?

 

陈:一年级之后是两年专科,这两年什么都学,一年级之后我就开始画油画。

 

刘:为什么不画国画了?

 

陈:那时候上美术史论课,印象很深的就是谢赫“六法”。史论老师说中国画的标准是“六法”。我就想,东晋时期的法则还作为现代人的审美准则,肯定是有问题的,但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解答不了,就觉得这是个很大的“包袱”。而且那个时候中国画给人的感觉是走到“穷途末路”了(过了几年李小山提出了这个观点),所以那个时候也不画国画,就画油画,主要是受到印象主义和表现主义的影响。

 

刘:1982年德国表现主义油画展已经在北京展出过。

 

陈:对。84年的时候,我们一块做了一个展览。丁方牵头,还有杨志麟,他们能够选择我,是因为他们发现我天天在画油画,画了很多。

 

刘:画展叫什么名字?

 

陈: “六人画展”,是在南京的一个公园里边举办的,影响挺大,在当时绝对具有“前卫性”。丁方、杨志麟当时是老师,另外还有三个油画系的学生。我那时候还没有选专业,但是拼命画油画,表现主义风格的。

 

 

刘:画的什么题材呢?

 

陈:题材上有两类:一类是关注农民工的生存,那个时候我画过一个系列作品《农民工》。当时城市化进程已经开始,有大量的农民工进城,我当时很关注农民工的生存状态,觉得他们是城市建设的主要承担者。还有一类是进行自我表现的,很个性化,就画身边的人。还画了一些风景,也带有非常明显的表现主义色彩,画了不到两年就画了一百多张。

 

刘:大三之后呢?

 

陈:大三之后就要分专业。事实上,到了大二、大三的时候,我在那一届的学生里边已经非常突出了——创作了很多作品,又做了展览。但是反过来讲,老师不一定会认可。那个时候的教育体系还是比较保守的,所以我在老师那儿不一定被认可,这就牵扯到了第四年的分专业。

 

刘:过于“现代”了。

 

陈:到了三年级要淘汰一些学生,当然我的情况是不会被淘汰的,因为我的其它功课都非常好,就是在绘画方面比较自由。选专业叫做“双向选择”,学生报专业,再看那个系是否接受。毫无疑问我报了油画专业,但是油画系老师觉得我太另类,说我的作品都是表现主义风格的。那个时候老师都在画三大面、五大调子,颜色完全是“苏式”的,我进去了也绝对不适应。

 

刘:这段时期你完全放弃了国画?

 

陈:进了大学,除了书法还在练,国画画得很少。“工笔”作为一门课程去上,当时工笔画得很好。考大学之前我就有三、四年的国画学习经历,传统的写意花鸟、工笔花鸟、工笔人物都学过。

 

刘:从现在你作品的气质来看,我认为这段经历对你很重要。但你当时的精神状态决定你不会选择国画系。

 

陈:那个时候做学生非常有意思。追求一种艺术观念,不单纯表现在绘画方式上,也表现在思想行为方式上,比如说语言、衣着,方方面面都显得很“另类”——很长的头发,很脏的衣服等等,所以老师事实上是看不惯的,于是我的申请被拒绝了,很失落。当时选国画肯定更不愿意,我已经觉得国画保守,就不会再去学。就是这么一个尴尬的情况:被油画系拒绝,国画我又不想去画。

 

 

刘:于是选择了版画?

 

陈: 84年分专业的档口学校恢复了版画专业,当时也只有版画系还能给一个比较自由学习和表达的空间。那一年进版画系的还有六个人,有两个是像我这样的,另外四个人可能以前是学油画的,后来觉得版画挺有意思,就来学,我是没办法,所以选了版画。

 

刘:那还画油画吗?

 

陈:随着对版画的深入了解,就没有时间画油画了。我做事容易钻,一旦进入以后,觉得有意思就去做。最后我在版画里找到了适宜自己表达的一个空间,就更多地去做版画了,油画就停滞下来了。

 

刘:版画是哪一点吸引你呢?

 

陈:在进入版画系的时候,流行的最多的是德国批判现实主义风格,柯罗惠支对于我们来讲已经是很“官方”了,我更喜欢德国桥社、青骑士社的表现主义木刻。

 

刘:1981年在北京举行了德国表现主义版画展。

 

陈:是,那个展览对我的影响很大。表现主义木刻是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一部分。在版画系,掌握了基本木刻原理以后,做了很多创作。也就是说,我一开始进版画系,就进入了创作状态。

 

刘:你大二、大三已经进入创作状态了。

 

陈:所以当时几乎没有习作一类的作品,尽管是很幼稚的刀法,但是处于创作状态。比如说我创作了一个系列组画《公共汽车》。我住在学校外边,南边的方庄,在美院这边读书,每天要坐很长的公交车,经常夜里12点钟回去。公交车上人很少,灰暗的灯光,特别像表现主义木刻表现的场景,所以就做了一套公交车系列作品。画的主角是我,也很符合那个时候苦闷、孤独的一种心境。

 

刘:现代主义版画本身就有表现世纪转折时期苦闷、彷徨的一种倾向,跨越时空在风格上与你契合了。

 

陈:有一种契合。正好我所能够掌握的表现媒介和心情是如此地接近,很自然。

 

 

刘:版画是不同于油画的一种画种,包含更多技术性的因素,创作过程也很大的差异,进行以往的表现主义风格的表现有没有障碍?

 

陈:不一样。一开始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种差异,比如版画的媒介,比如版画的复数性,没有考虑这些东西,只是觉得黑白木刻能够反映当时的生存状态和思想困境,所以就去做,那个时候是无意识的,出自一种本能。

 

后来越来越进入到专业领域,接触到铜版画、丝网、石版画这三类版画后,木刻就逐渐丢下了。为什么逐渐丢掉呢?因为在我们版画系的教学里边,木刻是作为最基本的一门基础课,有点儿类似油画教学里边的“素描和色彩”课,也类似“写生”。接触到铜版画、丝网、石版画这三类版画以后,对我当时来讲,它们更具有一种现代性、专业性、技法性,所以就会又往里边钻,因为那种表现语言看上去会更加特别,比如铜版画,会觉得它完全不同于其它的表现形式,比如细腻的线条、丰富的色调,石版画也会自由一些。在后边两年时间里,基本上是铜版、石版、丝网作品做得比较多。从技术角度上来讲,丝网掌握得是最好的,也是最新兴的。

 

刘:毕业创作你的作品是什么?

 

陈:86年至87年中间,我有了另外一种感觉:石版画印完后,看着作品,觉得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什么后来回到中国的表现媒介?因为我觉得有些东西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以前在我的启蒙时期对这种“没有关系“不在意,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觉得技术有意思,很具体,首先用这个去画,比如要用硝酸去腐蚀,要腐蚀多长时间,要怎样打磨,第一遍打磨,第二遍打磨,都非常实在,印刷里边很具体的工作步骤,以及它的一些技术标准等等,让我很着迷,但是从来没有把自己和它拉开一段距离来审视,没有想我和它是一种什么关系?后来有一天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当时给我的感觉非常强烈。而且我觉得这种没有关系,在前面学习过程中也是潜在的,有个隐性脉络被我自己忽视了——我天性里边更喜欢中国水墨的那种意味,它的浓、淡、干、湿,它的构成都会给你一种心灵上的慰藉。后来再创作的时候,我非常希望能够在这方面有所表现,有所表达,但是不行,因为那是另外一个技术和语言表达系统。

 

你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或者不在你的母语里边,你会有一种说母语的冲动,我想可能是这样一种关系。这个“没有关系”好比一个人移民国外,到了那儿以后,突然有一天发现这个国家跟我没有什么关系,我还得回去。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开始回过头来。

 

刘:那你进行了怎样的选择?

 

陈:86年的时候我回过头来开始做木版画,而且做水印。我们之前有一门课程教水印技法,但是这个课程非常少,就是一个技法课程的介绍,介绍时间也比较短,但是请的先生是第一流的先生。水印技术难度是非常大的,很多东西是靠经验,靠量的积累,但我在很有限的时间里边不可能有这么一个量的积累,获得这种经验,再上升到一种知识的转换,所以就觉得难,基本上课上完以后没有用了。

 

刘:你遇到挑战了。

 

陈:之所以接受挑战,我还是发挥了一种精神,就是“钻”。我在86年做的第一张水印作品叫《夏日黄昏》,类似马格里特的超现实主义风格。

 

 

刘:应该比较细腻。

 

陈:很细腻。在水印方法上,我一开始就不同于教我的先生以及我的同学,他们的水印更加具有中国水墨画的感觉。我一开始就使用色彩,类似西画,有很丰富的颜色,形象上有很丰富的变化。

 

刘:水印给你一种什么样的体会?

 

陈:和做丝网不同,做丝网是有一个系统指挥我,做水印我觉得我是主宰,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有一种非常自由的表达方式和书写方式,让我觉得是一种解放。到1987年毕业展览,我已经做了相当数量的水印作品,得到了老先生的认可,和江苏的水印风格拉开了距离,有几个方面:

 

第一,老先生是从中国绘画入手,强调水墨表现,我完全不一样,我是从西方造型语言进入,用的是色彩;第二,绘画观念完全不一样。比如说《正午》,里面一个人在游泳池跳水,画面上有很多矛盾冲突,时空交错,带有很强的观念性。

 

最后的毕业作品展,我的作品很多,有木刻作品《海上》系列,有水印系列作品。综述一下我五年的学习状况:由一个懵懵懂懂、有着国画背景的学生进入学校,到打开眼界,接受西方现代艺术,选择版画安心地去学,到最后毕业的时候找到了自己自由表达的一种媒介。

 

刘:既是媒介也是方式。

 

陈:对。接下来的1988年、1989年对于我来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那两年中国美术界非常热闹,包括“晒太阳”的组织者多是我的朋友,但我天生不太容易跟外面发生关系。后来留校,基本上都在工作室里边。

 

刘:看来学校比较肯定你了。

 

陈:对,那一届就我一个人留校。专业非常突出,得到了一致公认,我没有任何关系。在教学上我很热情,其他时间都在工作室画画。在这两年我开始逐步意识到,外面热闹的东西跟我没有什么关系。

 

刘: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

 

陈:艺术家可能分为很多类。有一类特别关注社会,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有一类则和时代始终保持着距离,生活在自己的一种时空里边,跟外部没有太大的关系,我属于后者。

 

那个时候我非常坚定地选择了“水印”,其实说来挺可笑的,这个选择是我理性分析的结果:如果做西方版画,所有的技术、材料、设备都是落后的,也没有这样的传统。这决定了你不可能做出第一流的作品。做水印我觉得能够达到一流水平,因为我们有深厚的传统,工具和材料不存在着劣势,纸张方面有非常好的宣纸,颜料也很好。基于这一判断,我觉得水印应该是我主要的表达媒介。另外,观念上我觉得应该和西方拉开距离。

 

 

刘:当时有这种意识很难。

 

陈:觉得艺术要和中国有关,传统文化是挥之不去的,融在你的血液里,我觉得是一种自然的回归。比如说在最后毕业创作的时候,我去了富春江,是非常有意识地去找黄公望的那种山水画意境。有了这种意识以后,不自觉地开始找题材。这个题材要和中国有关,想借助题材进入一个文化体系里边。这种方法并不是刻意的,是自发的。后来我把眼光投向了苏州园林,1988年创作了《庭园的窗》。后来我在园林里边看到了明式家具,给我的震动非常大。1988年我开始做《明式家具》系列,1989年和苏新平一起在台湾获奖,他是金奖,我是银奖,获奖对我的影响非常大。

 

刘:自己的选择获得了肯定。

 

陈:肯定自己,获奖是第一次。第二张家具系列作品《桌》在“全国美展”获奖,徐冰对这件作品还有印象,他当时是评委。后来我听说那一次评奖对我的作品有争论,一方面我非常年轻,另一方面老先生觉得这类作品和“生活”没关系,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一个表现,应该被拿下。

 

刘:他们还是“现实主义”的思路。

 

陈:当时力群先生也是评委,后来在《美术》杂志上他批评了我的这件作品,认为是一种不好的倾向。

 

刘:他发现了你的那种个性化的东西。

 

陈:是。那是《桌》之二,后来我开始表现椅子、扇子、碗等。之所以从中国器物入手,是因为这些器物本身就非常完美,我只是用水印语言把它们表现出来。在构图和表现上,也是一种历练,比如说把这些东西放大、再放大,使其充满整个画面,它们本身的简洁形体使构图非常有张力,准确细致的刻画又使其非常具有表现力。西方的严谨造型加上中国符号代表的一种文化,这些作品在当时得到了很多肯定。

 

刘:你的早期风格让我想到“格物致知”,这其实是磨练心性的一种方法。

 

陈:对,再就是创作《琴》系列,还是一种延续,不过更加极致了。《琴》系列在技术上达到了一个高峰,极为简洁。琴把上的黑色要印很多遍,从灰到最纯的黑。很简单的形里边有丰富变化,我觉得那种变化非常重要,不是简单的明暗问题,而是你的品位的体现,必须要有这么丰富的变化,品位才能达到,否则显得干瘪。1990年、1991年我非常高产,每年都创作十几张画,《琴》系列一共十张,现在看,依然是立得住的。

 

刘:到了一定高度就不需要考虑时代的流动。

 

陈:王璜生说对《琴》的印象特别深。印得那么精致,技术上达到了一个高峰,而且江苏的一些老先生也非常喜欢。那段时间对我来讲非常重要,观念的转换,媒材的选择以及技术语言的开发都达到了一定的高度。我的那个技术语言和传统的《十竹斋》版画是不一样的,这种语言是自己独创的,跟我的学习背景、教育背景有关,和我的艺术观念有关,和传统是两回事,同样都达到了一种非常精致的程度。

 

 

刘:你和《十竹斋》版画有一个很重要的区别,前者是把版画作为一种传播工具,他们也知道当时的技术达不到原作的效果,只能到此为止。你现在是把版画作为一种创作和个人表达的方式,这里面有本质的区别。

 

陈:对。这里面涉及到大家对“版画”的认识,我觉得这个认识现在是有误区的——认为版画是附属的。在国外也遇到类似情形,出去交流很难遇到教育经历和文化背景相似的艺术家,更多地是在和西方的技师在对话,实际上这种对话是不对等的。我就开始考察这种现象,为什么中国版画家的文化身份是这样的?

 

后来我得出结论,我们概念上的“版画”和我做的“版画”是两回事。“版画”这个概念是外来的,关于它的规定是西方的一个行业在一个历史时期形成的约定,这个约定是针对当时的市场制定的,我们却在一直延用,特别是正规美术院校一直把它延用下来,严重地束缚了自由创作和表达。

 

我觉得现在进行版画创作,应该把原有的东西摒弃掉,不应该太关注那些所谓的“规定”,应该有更广阔的视野,思考如何利用这种媒介表达思想。我现在做的《水》系列作品,在很多方面都是一种突破,技术和观念结合得非常紧,和我们以前讲的“版画”完全不一样,并且每张作品都不一样。我进行的是创作,而不是机械复制,是有不同变化的一个系列作品,甚至同样的印板印出来效果也不一样,这是艺术家应该做的事。

 

刘:差异性。

 

陈:要有这种东西。某一位知名艺术家的素描作品可以拿到版画工厂里边去复制一百张、两百张,那是版画工厂应该做的事,这就解决了现在很多版画家心里面的愤愤不平。

 

刘:表面上看是对自我身份的一种焦虑,其实更深层是对自己艺术状态的一种把握。

 

陈:要去做一个甄别,然后你才会清楚你要做什么,他要做什么,也就不会焦虑。

 

刘:在这个阶段里,除了《古琴》系列以外,你还创作了《烟灰缸》、《二十四节气》系列?

 

陈:《琴》和《二十四节气》是两个基本上并行的创作。我的创作往往会呈现出一种情况:两个系列会并行在走,而且这两个系列会有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说像《古琴》、《阐释》、《水中鱼》系列是一种强调思辨性,非常缜密、非常细致的一种风格,而《二十四节气》、《信风》是很感性、很抒情的东西,这个东西是基于我身上的一种气质。

 

刘:你身上有这两种气质。

 

陈:这两种气质对于我来讲都非常重要,而且是交替的。理性思辨我也非常喜欢。

 

 

刘:可能又有那种感性的因素。

 

陈:也是我身上的一种气质,这个东西怎么来表现呢?就是通过《二十四节气》。《二十四节气》事实上表现的是南京周边的城乡结合部。有时候看起来非常平常的风景其实蕴藏着最深厚的一种情感,太熟悉的东西我们会忽略,如果换一种眼光看平常的风景,很多东西就会出来。

 

刘:熟悉事物的陌生化。

 

陈:《二十四节气》都是表现的我很熟悉的一些具体地方,它们对于我来讲,又都有非常特殊的意义,当时我对时光、生命、往事有很多感触,一年半的时间做完了这个系列。

 

《水中鱼》属于另外一类作品,强调“秩序”。我家里边真有烟灰缸,里边真的养了一尾鱼。

 

刘:和日常生活特别密切的一个东西,同时又可以非常“关注”它。

 

陈:我的创作很多是从日常生活中来的,比如说后来的《梦蝶》,木质蝴蝶平常就放在我的床头。这些具体的日常用品会构成一个画面。《梦蝶》(1999年)和中国当时的艺术环境是格格不入的,也挺有意思的,看三十年中国的当代艺术的发展,也是有一条清晰的线,但不一定和我有关系。

 

绘画是我对文化思考的一种方式,我看重“山水”、“蝴蝶”、“手印”的象征性。2003年我做了一张非常大的《手印》,参加“今日中国美术”展,做这件作品的同时,我开始创作《水》。其实这个题材已经酝酿了很长时间。上学的时候我做过一张《水》,当时根本无法去驾驭,所以一直放那儿。2000年开始做“水”,2003年在做那张大《手印》的时候,第一张《水》也出来了,叫《似水流年》。

 

刘:两张作品尺寸差不多?

 

陈:那张画也比较大,1.8×2.4米。那张画出来以后,《手印》停下来了。

 

刘:开始从对符号的关注转向另外一种东西。

 

陈:《水》实现了一种真正的心理表达需要。如果讲境界的话,《阐释》那些作品表现了一种醇静,醇厚的“醇”。到《水》的时候,有一种进入化境的感觉,在心灵表达和技术之间找到了一种互动,而且这个“互动”很贴切,水印语言也非常适合这一表现。水的晕化是那么贴切,所以从03年开始做《水》,一张接着一张,《水》真正让我在艺术上面实现了巨大的改变,这个“改变”是本质上的改变,如果说前面的那些东西,还有一种对“小我”,或者说对某一种符号的依赖,到了《1963》的时候,这种依赖都没了,真正开始进入一种自由状态。我希望每一张《水》都不一样,都是新鲜的,不会有重复。我现在正在做的这张《1912》,我特别喜欢,和以前差别很大,但一样重要。第六版印完后,我就没敢留在那儿,不敢看,怕陷进去,我更愿意去把印象留在我的脑子里边,保留那种兴奋、期待的感觉,这张画4×2米,工作量很大。

 

刘:印八次?

 

陈:印八次,是32色套色套出来的,这张画和前边又不一样,这张画全部由圆口刀刻出来的。

 

刘:也是用电脑做的效果图?

 

陈:是,这张更多地是体现刀刻和质感,近处看都是圆口刀的痕迹。刀法不一样,上次的刀法是很流畅的刀法,这次是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工作量特别大。我问我的韩国留学生:“你第一眼看有什么感觉?”她说:“美,太美了。”但是那种美不是特别漂亮的那种,很深厚,有一种很难忘的东西在里边。所以这个《水》我觉得没有做完,我还有很多东西要通过“水”抒发出来。

 

刘:其实你的“手工”有两个过程,一个过程是电脑绘制草图的手工过程;另一个是刻的手工过程。一方面是驾驭能力,另一方面是对细节的控制能力。创作开始变得收放自如,下一步可能会更加复杂化。

 

陈:是一个螺旋上升发展的过程,比如说做《时间简谱》这件作品,从画面上来看,似乎又回到《阐释》作品的那种精致,形也很明确,事实上我在创作的过程中是非常自由的,是很随意地在做,但是和以前的东西又不一样,《时间简谱》思考的问题更宏大。

 

刘:现在尝试着去处理这个问题。

 

陈:尽管现在已经做了十一张了,但是我觉得我还没有真正进入《时间简谱》的创作状态。为什么呢?因为《水》现在还没有做完,这有点儿像2000年的创作状态。《水》做完以后,《时间简谱》才会真正纳入创作轨道,现在可能还是个准备,后面还会去做。当然我现在脑子里边还有《时间简谱》之后的作品,在考虑怎么去做。

 

再回到刚才讲的对于“版画”的思考,我想把版画作为“工具”的功能弱化,进入到自由创造状态,这个问题在中国被意识到的时间是非常短的,也就是近五、六年的时间。

 

刘:中国当代艺术30年的价值支点就是反思、批判加和解构,我觉得现在到了一个关键时候,下一步的创作要建立在对人的深度挖掘和他所达到的思想高度上。

 

陈:没错。1985年我选版画专业出于无奈,今天再来看,我觉得真是太幸运了。为什么?我觉得我是在“开山”,在创造历史。前几天几个朋友在一块聊天,我说中国文人画从宋开始到元,“四大家”出现了,其样式影响到后面很多审美范式,技术系统标准的建立也在那个时候。我们也处于这样一个时代,现在是开疆僻壤、开宗立派的时候,这个时候不要辜负这个历史时代。几个朋友都是做版画的,我鼓励他们说:“我们不要看现在市场的问题,不要看现在的人群问题,我们不要去考虑外面当代艺术,不去讨论这些东西。他们考虑他们的问题,我们要考虑我们自己的问题。我们这个时候应该把手上自己的事情做好,才不辜负这个时代,也不辜负自己短短的几十年的生命。”

 

刘:对,这个时代其实给了大家一个契机,这个契机很重要。

 

陈:对,这个时候我们要有信心,而且要有主动担当。我开玩笑说:“缺心眼的执着不可怕,最怕的是掩盖执着”(笑)对于我现在来讲,我根本不认为自己是做版画的。

 

刘:你已超越了艺术形式的界限。

 

陈:一点也不想浪费时间,想好好地去做,可能最重要的作品,就会在这几年出来。同时我自己也想做一个课题研究,比如说“版画”概念,不是用非常严谨的论文写作方式,而是用一种思考的、随笔性的方式,指向最核心的问题,提出我自己的看法。

 

刘:很有意思,西方有一本书叫《关键词》,研究一个词在一个文化系统中的内涵以及外延,它的所指的变化,从而分析文化变迁,“版画”、“水印”都可以做此类方式的研究。

 

陈:比如说怎么去理解“版画”,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到了中国它的含义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西方版画的从业人群和中国版画的从业人群的文化身份有什么差别?创作手段有什么样差别?我想用随笔的形式写出来。这样去写可能对同行或者是更多的人有一些启发,最起码对我自己来讲很重要。

 

刘:第一,对你的自我梳理很重要;第二,对于版画界可能会有所启发;第三,“水印木刻”也面临着现代转型的问题,到了二十一世纪,它如何去适应这个时代?

 

陈:这个提议非常好。

 

 


【编辑:成小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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