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吉男(以下简称“尹”):古代园林是一个生活环境,是住在里面享受,不需要观赏。过去苏州文人不论大小都有自己园子,也是他们的家,且处于闹市,彼此来往方便。但它不同于我们现在郊区的别墅,这就是差别。我认为,现在一些住在园子里的当代艺术家,感同深受,他们更适合更有权威谈园子,而不是想象。外面住在高楼大厦的人谈园子,总感觉隔着什么,它是断的,没有活的一种文化,是非物质文化系统,它可以是互动的。
古代人住在园子里,园子即家,所以没有感觉很特殊,不是画的对象,也不是要观赏的,仅仅只是住的很舒服的“家”,这是两个概念。就如同农民锄地,本身就是他的生活,没什么特别,不同于现在去郊区体验生活,是旅游了。所以现在谈园子完全是隔着的。其实园林文化,一旦被播广化、旅游化,就说明这个文化就已经终结了,文化已经断裂,只能归结为想象的部分。
我建议,从策展角度,可请一些当代画园子的艺术家,谈谈他们是如何想象园子的?这样可能更有意思。因为这首先是隔着的,不住在园子里,想象古代园子,将来如果有一天他们住在园子里是什么状态,这种感受可能更重要,而不是评论。所谓评论只能说过去有什么文化发生,当时也不叫文化,只是升格的一部分,现在给特殊化了,变成文化。比如陶罐,原本是生活用具,挖出来放博物馆就是艺术品、就是文化,这就是差别。古代的人住在园子里,使用关系存在,一旦使用关系断裂就变文化、变艺术了。现在的园林基本都是国家重点保护单位,不能住人、不允许生活,它只属于国家,不属于任何个人。
陆:那您认为现在这个时代还需要园子这种文化吗?
尹:现在这种文化是很奢侈的,很多人是没有这个条件的,比如在北京找个园林,连地都找不到,只有四合院,顶多放俩太湖石而已,而园林主要强调要有野外的环境、小桥流水、还有自然的植被,然后再谈造园的艺术、如何布置设计等等。
陆:如此奢侈,现代人是不太可能得到了?
尹:首先“地主”的生活已经终结了,关键是一个私有制概念,过去,地是属于自己的。现在土地是国家的。古代土地拥有是永久性的,和西方别墅城堡是一样的概念。而不是现代社会“地产”的概念。“地主”首先是“地”的主人,有庄户供养,不需要劳动,就能过很奢侈的生活,只需要读书画画,或者有幸参加科举做官,享受这样一种生活。
另外一个是文人的产生,现在已经没有文人了。古代文人可以认识几万个字,文言文精致程度是现代无法比的,现在大部分自比文人的,也没认识多少字,能认识新华字典的一半就已经很不错了。过去文人,即便是晚清民国,也有相当一批人有大量的文字库存储,所以描叙的时候文字就会很丰富。如郭沫若等一批人,他们做过翻译,所译之诗比原诗还美,英文的原诗其实很粗糙,都是被晚清民国的文人加以润色美化,大量用了古代汉语的词汇,不是白话,把原诗完全升华了,是想象的一种美。现在翻译味道就差多了,主要是无法创作出来,“添油加醋”的能力弱了,因为词汇量减少,没有那样的一个词库,这就是差别。古代由于私塾的学习,大量背诵,整个一生中熟悉大量的语汇。而现在是速成、是快餐文化,大学都是速成的,是快节奏,而且一定是很粗糙的文化类型,不可能精致。过去规模化的文人机制生产已经终结了,实际此“文人”是配彼“园林”的,现在文人再细腻,也欣赏不到细微处了,园林元素的复杂性和古诗词的复杂性是一样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线条都会被古代文人欣赏,现在完全是现代建筑理念,是粗犷的、 架构性的、 没有深入到细节。
比如中央美院的的建筑,格局出来了,但没有细节。所有靠西边不开窗,西边最美有公园、体育场,在古代是要开很多窗,这就是细节。但窗多了难度增加,且会乱,为了简单化就简化省略了,窗变小,感觉像监狱、像化工厂。基本是这样,因为过去古代造园家一生做不了几个园子,如同写《红楼梦》一样。现在工程都是接活,一个接一个,不会画细节的,所以看不到细节。
陆:那现在的建筑环境是不是看不到古代的那种园林了?
尹:没有了,细腻程度是没法比的,差远了。
陆:归根结底是文化断裂?
尹:古代有的是“时间”,“时间”是种娱乐,而现在“时间”就是金钱,算的方法不一样。
陆:是社会形态的问题吗?
尹:现在基本是英美文化主导的效率原则,不是由原来中国传统文化主导的。
过去有闲工夫,慢慢做,不着急,一辈子写一本书、写一首好诗、 画一张画,有时间慢慢来,投入很大精力达到巅峰状态。古人不需要算“这样到底有什么意义”,而我们现在的意义就是赚多少钱,奢侈的概念不一样,现在花多少钱是奢侈,古代人奢侈的是“时间”。
在古典文化当中,中国文化是最精致的,全世界都无法比的。古诗词细微和精致程度,现代诗根本无法比。外国诗翻译文还好点,原文是很粗糙的英文词。但拉丁文诗还是细腻的,毕竟是一千年的文化磨出来的。法语文化也是精致的,语言丰富、非常准确,语法关系很明确,所以能领导诗词潮流。
陆:日本的文化和园林有关系吗?
尹:它的文化是精致的。日本是个没有保姆的社会,中国的粗糙与保姆有关系。
陆:但过去也有佣人呀?
尹:古代佣人经过良好的调教,是世家,世代传承,佣人也是世家。如东晋丫鬟诗经都倒背如流。明清时的妓女,从小调教,很高的文化。随便二三流妓女,一定比现在博士生古汉语学的好,她们诗词歌赋都是训练出来的。
陆:粗糙与保姆怎么讲?
尹:生活的品质是由家庭的主妇来决定的。日本韩国家庭主妇,一般婚后会做全职太太,有时间研究花道、茶道、整个家的摆放,这决定生活的品质,高情商高智商的人来主导家庭,饮食和教育都会很好的。而中国却是找个没有文化的保姆,饮食由保姆的水准来决定,非常粗糙,再怎么调教不可能达到精致,不单是菜的问题,它有细微的感觉,是舌头的感觉,口感、嗅觉也达不到,绝不是粗糙的随便找个菜谱就能达到的。
陆:现代中国都是双职工,女性要工作,要一起供房等等,没有时间做家务,您怎么看?
尹:所以生活不可能不粗糙,是快节奏,效率原则,和英美一样,直追英美。但英美基本还是菲律宾女佣,也是世家,虽没多少文化,但至少做家务是规范的。但我们是没有任何培训调教的,基本一个农民随便都可以直接进屋做保姆。日本韩国还能感觉到精致文化在,但基本和古代也没法比,是大规模牺牲掉了。当然中国牺牲得已经没影了。
现在只要看那些顶尖人物的生活品质怎样?如那些最有名的艺术家,他们生活也是很粗糙的,不讲究。
陆:他们应该很有钱了。
尹:是呀,但也很粗糙,应该找个好点的厨子,而不是餐馆呀什么的。用的餐具都是规模化生产出来,不是精致地花钱买一个真正的陶艺家做的碟子等等。
陆:是否感觉社会太浮躁了?
尹:是呀,成功与否就是钱的标准,是英美的标准。但欧洲不见得这样。
陆:感觉社会是不是被颠覆了?
尹:是的。
陆:可园林的生活方式是自然生命的修养生息。
尹:这是有文化的地主的结果。光有文人也是不行的,穷酸文人,需要卖画,如郑板桥需要摆地摊卖画,他也只是短暂做官,大部分时间还是卖画为生。“扬州八怪”看起来显得粗糙,就是因为商业化的结果。
陆:明代中期的那帮艺术家还是很精致的吧?
尹:他们都很安逸、有情趣,比如沈周、文徵明等不缺钱,还能卖画,当然不是随便卖,是要挑人的,卖给懂画的人,如同送宠物,一定送给爱宠物的人一个道理,不单纯是钱的概念。画是要卖对人,是很挑的。现在卖画不挑,画一定是卖给钱最多的人。
陆:住在院子里很符合生命的自然规律,修养生息的好地方。现在的整个氛围对人的生存是否不好?
尹:是的。古代是露天的,有阳光有植被,氧气充足,聊天喝茶,肯定生活很好。法国人比较休闲,晚上定点下班,周日全关,大商场一般关一天,需要提前买东西,餐馆也要休息。它也是一种文化造成的。
陆:是否会这样?当不断挣钱,物质丰富后,生活就会精致起来?
尹:也可能吧。革命到来之后,它所终结的是一个文化,传统社会被终结掉了,终结掉的是一个贵族文化,兴起的是一个贫民文化,和美国一样。为什么美国英语变得简单,美国基本是贫民文化所主导的,严格来说,美国不太出大的人文思想家,只出经验主义、实用主义,是特别实用的哲学,是美国系统。所以后现代哲学中一个讲英文的都没有,全讲法文。再早点,现代哲学都讲德语,基本这样,德、法是欧洲精神文化的一个主干。
陆:现在都否定了吗?
尹:没办法的,一定会竞争这个社会,当贫民意识到权利时,就会要求权力,此时,文化就要屈从,文化就低不就高,比如说话要听懂,而想说得更明白语言一定是粗糙的。
陆:如果没有五四运动,文化精致是不是会好点?
尹:不太可能,因为贫**动是全球性的,一旦规模化学习,那么规范教育就出来了,这样的话,很多人会意识到自己的权利,会要求民权,普选是很大力量,有制约定要媚俗,政治媚俗,文化也是媚俗的。电视网络更厉害,它绝对是大众文化的一个利器,畅通无阻,这是没有办法的。
陆:有人说,建园林式的社区,你认为可能吗?
尹:不太可能,因为地产商的原则是要最少的土地,最大化的利益,赚最多的钱。建园林太奢侈了,呵呵。除非国家来做,但又会变成公园,又不是私人的,私密性没有了。园林是要和私密性结合起来的。
陆:公园和园林结合?
尹:那样的话,就没感觉了,只要有陌生人进入,就会紧张,不会安逸,不会放松。
陆:园林文化从历史来看,皇家园林是比较大的,但还不够精致。
尹:皇权在削弱,地主的权利增加,才能有更多的可能性。
陆:现在的一些艺术家如果有钱,还是很喜欢在郊区弄个别墅什么,享受那种园林的感觉,您怎么看?
尹:是,但我们要开车穿过堵车的城市,去了心情打折。回来还要穿过同样一个城市。古代园子围起来就是用来生活的,现在却变成“参观”的概念。
陆:对精神的追求是不是也是一种奢侈?
尹:当然,第一个难关,首先要战胜“时间”的问题,你能够自由支配时间,就已经很奢侈了,呵呵。什么都不干晒太阳一天,比家财万贯的人厉害多了!我反到羡慕老北京的胡同串子,那才叫奢侈:小椅子、两核桃,残留贵族体现在他们身上。
陆:传统的复兴,您怎么看?
尹:只是文化战略。如孔子学院,基本只是停留于“了解”。
陆:园林是传统很重要的一个内容,居住环境是否会复归?
尹:其实只要不拆就可以。毛“破四旧”是表面性的,不是结构性的,不是根本的破坏。毛脑子里有古典,有嫦娥。李闯王进北京是占领,毛进北京是“秀才赶考”。三个国家革命最激烈的是法国、俄国、中国,只有中国没有杀皇帝。毛对古典尊重,他自己写的诗词都是古典的,因为毛曾经享受过精致文化,读过私塾,而现在是“认认真真拆真的,认认真真造假的”,是经济驱动。
陆:园林和国画的关系?
尹:古代画本身就是在园子里画的,画家本身就住在里面。现在都是院体职业绘画。画画卖钱,只是为更好的活着。文化和生意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就是经济的共同体。
陆:那现代是否会出现精神的巨大缺失?
尹:也没有,现在是商业文化精神,其实是很饱满的,有其一整套价值观、一整套的计算方法。
陆:我们这代人夹生在中间,是不是会很痛苦?
尹:正如宋人李邴《汉春宫-咏梅》词:“空自倚,清香未减,风流不在人知。”增加个人精神就可以,自己知道了就可以,就够了,不需要别人知道,我知很重要。
【编辑:陈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