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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成瑶:谁有权以“艺术”的名义裸露?

来源:时代人物周报 2011-07-05

 

何成瑶作品《开放长城》

 

何成瑶独自站在一个偌大的厂房里。作为自发集结而成的“北京现代艺术区”,京郊798工厂这间厂房和大部分厂房一样,早已搬空那些年代久远的机器。现在,五分之二的面积正被使用做一场装置影象展;五分之二的场 所被北京电视台一出偶像剧临时用做外景地。穿梭其间的参观者、剧组人员总会在厂房的一角撞见这个“杵在那里”的女人。她坐在一张大桌子前,四下张望,身后挂着几张自己的巨副“身体艺术”照片。

 

对每个人,何成瑶总要花费一番功夫解释说,在这里,她并非无所事事,而是正完成一场互动“行为艺术”,希望人们一起参与。这次,她没有像以往几次艺术展一样,脱掉衣服裸露身体。但簇拥着她、各式各样“身体艺术”照片、她意图以问卷形式向人们讨究的关于“女人如何处理裸露”的问题——依然凸现其身份——她说,她是女人,她是行为艺术工作者。

 

这就是何成瑶,2001年开始从事行为艺术活动。为数不多、但尺度大胆、富有冲击力的“身体艺术”行为很快使她在圈内外获得一定知名度。2004年7月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举办的《酷/爱身体》“当代中国艺术展”上,她以绷带捆扎裸体,随着节奏做体操。这一名为“广播体操”的行为,又一度引起舆论大哗。

 

 

何成瑶作品《酷/爱身体》

 

这就是何成瑶。倘若以其性别身份为横坐标,艺术身份为纵坐标,辅之于一系列解构其身份的关键词,便能在坐标轴上清晰、大略地图解出她的行为脉络。

 

女人:疯癫与禁忌

 

母亲:2001年,何成瑶37岁。在一场据说是“一念决定”的“偶发行为”里,她第一次脱下上衣,在公众面前裸露自己。然而,她说,在此之前延续多年的噩梦中,她一次又一次在人群中赤身裸体。“这多半因为我有一个精神失常的母亲”,现在,何成瑶告诉《时代人物周报》。但在从前,这一直是她家族中讳莫如深、引为羞耻的疯癫史。

 

何成瑶的母亲19岁时,就以非婚身份生下何成瑶。随之而来的一系列屈辱使刚生育后的母亲发了疯。从小,何成瑶就对妈妈充满恐惧。“她从来没有抚摩爱抚过我。我每次经过她身边都是蹑手蹑脚。一走过,就风也似地跑。觉得她是个会打人的疯子。”八岁那年,何成瑶看到母亲赤裸身体在光天化日下走着,身后跟着一群哄笑着看热闹的人。

 

那一瞬间,她愣住了,“血一下冲到头顶,非常难受,好象光着身子被人耻笑的不是妈妈,就是我,我自己。”

 

很长一段时期,“母亲”对何成瑶来说,意味着羞辱、畏惧和怨恨。她到重庆,后来又辗转到了北京。然而距离增长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更加确立血缘中的既定身份与关联。2001年5月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何成瑶到金山岭长城参观一个装置艺术现场。面对辽阔山野、古长城远景和装置艺术堆砌的场地,据她说,“关于母亲的一切回忆又涌现了。”

 

这回,她没有捂起双眼,而是仿效母亲,脱掉衣服,昂首阔步地引领着艺术家和参观人群走上烽火台。

 

完成“偶发”行为《开放长城》之后,何成瑶回了趟家。母亲正赤裸着半身,一个人静静地天井边的凳子上玩一个烂苹果。何成瑶站在母亲身后,也脱掉自己的上衣,把母亲搂在怀里。

 

 

何成瑶作品《妈妈和我》

 

后来,这组母女半裸合影的照片成了何成瑶第二个行为艺术作品:《见证》,与《开放长城》一起,奠定了何成瑶“身体艺术家”的身份和声名。

 

何成瑶说,只有当她在众人面前脱掉衣服,当她把握着烂苹果的母亲第一次抱在怀里,她才意识到“我有多么多么爱我的妈妈。”

 

男人:作为女“行为艺术家”,何成瑶在其代表作《幻影》之中,现场邀请男性观者,由他们手持镜子,将太阳光折射在一面墙上,她为捕捉光线,一切奔跑、跳跃、躲避行为均由镜子操作者随意操纵——在其后创作的一系列行为作品中,也无一例外地将矛头直指性别歧视与父权体制。

 

但是,当被问及哪个男人对她的生命和艺术冲击与影响最大时,何成瑶提供的答案却出人意料的“中规中矩”。她说,父亲给了她生命,丈夫和她一起完成了女人、妻子、母亲身份的转变,年幼的儿子支持她的事业。在整个采访过程中,何成瑶力图将她的生活环境营造得自由、其乐融融。那么,她何从亲身感受父权夫权的咄咄逼人呢?

 

何成瑶轻描淡写地说,曾经有某个电视台要求她以他们既定的方式做个节目,让她觉得不可忍受。

 

显然,这个电视台并不足以代表所谓“恶迹斑斑”的男性威权。但与何成瑶袒露身体以求控诉的行为作品相反,她的语言表述对一切遭际则讳莫如深。是作为女人的何成瑶不愿把四处张扬自己的苦难?或仅仅是作为艺术家的何成瑶人云亦云地树起“男性威权”这一假想敌?一切不得而知。

 

身体:2001年至今,因为做“行为”,何成瑶先后数十次在公众面前裸体。她说,因为不同的“行为”作品所表达的情感不同,每次裸体的感受都不一样。

 

你认为自己的身体美吗?——当这位每每在人前尽褪衣服,显得毫无顾忌的女人被问及这个问题时,却稍显犹豫。“我第一次做《开放长城》时,网上刊发了我的照片,引来很多议论,”何成瑶顿了顿,仿佛说出下面的话很困难:“有些话根本不是针对艺术谈的,他们说这个女人肯定很‘乱’,不然怎么会乳房下垂……”但是,何成瑶又说,慢慢的她就不在乎这些议论了。因为她已经三十几岁,有过孩子,身体就会是这样。美有很多种,真实也是美。她觉得自己很真实。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人们原先预想的,那种随意打开自己的女人所“必备”的肆无忌惮与自信。

 

艺术家:在时代中搞“行为”

 

裸露:在何成瑶十几件“行为艺术”作品中,大部分以身体为表现手段。在上海、在韩国釜山,她甚至占据当地第一位女“身体艺术家”的时间序列位。何成瑶认为,所谓“行为艺术”,便是以行为为表现艺术的手段,而身体是最直接有效的媒介。这种说法,也许正是她过分倚重“身体”的艺术认识论。

 

然而,即使在“行为艺术”圈中,对她频频裸露的所谓“身体艺术”,许多人也颇有微词。一位不肯透露姓名的艺术工作者认为,以何成瑶为代表的少数女行为艺术家,希望用一系列“身体艺术”作品使大众对“艺术和色情”的判断有所改观,但也恰恰是部分“过犹不及”努力在女性主义“行为艺术”团体中造成了无法修补的裂痕。所谓“女性身体艺术”是娱人?娱己?愚人?或是自愚?最后,似乎一切还是以男性眼光为出发点。

 

此外,按照艺术评论家栗宪庭的划分,中国的行为艺术起于1986年,1987、1992和1995年分别是中国行为艺术的三个高潮时期:1987年以包裹自己,和在文化含义较浓的环境如长城、圆明园、明陵做作品为特点,与当时的文化热一脉相承,作品多带有文化批判的指向;1992年的行为艺术多呈事件形式,带波普色彩,如任戬等人的《太阳100》的行为事件,即是选择毛泽东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日,以义务打扫卫生等毛时代的行为,来反讽当前社会道德普遍沦丧的现实;而1995年以来的行为艺术更强调身体语言,而且,更多以自谑形式表达他们的生存感觉。朱冥持续吹肥皂泡或在塑料气球里,通过濒临窒息的体验,去表达自己对生命的看法。马六明恰当地使用了自己酷似漂亮女孩的脸庞,创造了亦男亦女、男女同体的身体形象,通过“第三性”的讨论延展人性中一种荒诞却真实的体验。

 

而纯粹袒露身体为主的“行为表演”在西方六、七十年代最为兴盛,但随着影象、装置等媒介手段的增加、行为艺术家主题意识的扩充,在“行为艺术”中所占据的分额次第减弱。

 

行为艺术策展人舒阳则认为,中国行为艺术家占有的资源很少,基本上不能获得公共资源。能利用的手段、能得到的技术、资金支持都很有限,所以现在还很难运用多媒体进行“行为表达”。为什么行为艺术家使用身体?一来没有资源支持,二来裸体对封闭的中国文化传统又具有冲击力。这就是为什么在中国利用“身体”做艺术的人那么多的原因。

 

但他也认为,虽然袒露自我的勇气可嘉,但何成瑶作品所采用的手段,比如赤裸、捆扎,还都是“身体行为”中的常规手段。其作品文化性不够充分,立意过于简单直白,可能性并不丰富。

 

受众:对何成瑶来说,她似乎处在“行为艺术”越来越兴盛的年代。她先后在北京香格里拉文化艺术中心、世方艺术中心、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参加过展览,受邀到日本、韩国、泰国、印尼等地进行“行为艺术”表演。今年还接到了加拿大、台湾等地“行为艺术节”邀请信。

 

不仅是何成瑶,进入二十一世纪,特别从2003年开始,各地的“行为艺术家”似乎都忙碌起来。北京、上海、广州、西安、南京等地闹市区、重要博览会上,也开始出现“行为艺术”活动。

 

这对于九十年代的“行为艺术家”们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当时,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贫病交加地聚集在北京东村。1995年,这个生活艰苦的艺术群体无以为续,宣告解散。在解散前,他们决定在京郊一座荒山上进行最后一次“行为艺术”。十位“行为艺术家”赤身重叠在一起,用身体堆成山丘形。以此表现肢体与自然的和谐、人的力量、流离失所的凄凉以及对艺术无法遏止的向往。

 

这个当时不为人知的行为艺术作品,后来被命名《为无名山增高一米》,成为中国“行为艺术”历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二十一世纪始,随着艺术环境的日趋多元化,“行为艺术家”们向国际与公众发声的机会越来越多 ,这对“行为艺术家”来说,不啻是一种鼓舞。据圈内策展人不完全统计,国内“行为艺术”活动者从以前的一、两百人,已经发展至千余人。

 

然而,对何成瑶和她的艺术同行而言,也许没有一个时代可以被定义为“行为艺术”的“好时代”。首先,基于对“行为艺术”的划分不明,风行一时的“女体盛”、“人体彩绘”、甚至“内衣秀”都被冠以“行为艺术”之名。“行为艺术”一走出隐晦的象牙塔,就被强与商业利益挂起钩来。其次,一哄而上的媒体只站在猎奇角度关注部分“暴力色情”倾向性强的作品。“行为艺术”的宽泛话题无可避免地受到消解。

 

而观念的禁忌既保护着民众远离猥亵,也强化了他们对“行为艺术”本能的防范。21世纪网站做过的一项关于“行为艺术”的问卷调查,当被问及“你接触过行为艺术吗?”,参加投票的472人中,回答“没有,也没有兴趣”占50%,而选择“有,挺有意思”只有36人,占7.63%。被问及“你对行为艺术家的看法”,回答“莫名其妙、哗众取宠”占77.63%,而认为其“充满想象力和幽默感”只有8.93%。被问及“你怎么看待行为艺术”,参加投票的751人中,认为“充满暴力、血腥、变态、色情等怪状”占46.6%,选择“过于极端,不能称为艺术”的占44.87%,仅有8.52%的参与者认为“视觉冲击力很强,很有艺术感”。公众舆论对“行为艺术”认识的“一边倒”现象,使“行为艺术”依然是中国最富有争议性、最举步为艰的艺术方式。

 

即使在大众化自由市场条件下,公众对“行为艺术”毫不设防,是否何成瑶们就欢欣鼓舞了呢?舒阳说实际上很多“行为艺术家”并不这样想。在西方,一场“行为艺术”成功与否,和一副画画得好坏没什么区别。反倒在文化传统禁忌浓厚的中国,“行为艺术”可资探讨性更强,从这个程度上说,他们更愿意“悲剧性”地回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

 

收益:何成瑶计算不出自己月均收入多少。她帮人画插图,打点小散工。刚到北京时,一个月花两百五十块钱,和一群民工一起,租住在仓库的顶楼。现在则客居在一个朋友家。

 

她很穷,但她说,她的处境在圈子里不算最差的。因为“行为艺术”特定的现场性、即时性所限定,“行为艺术”并不是一种产品,而仅仅是一种表演。而当代艺术机制,以收藏为主,充斥着画廊、收藏家、博物馆等各环节。“行为艺术”很难进入这一机制。“行为艺术家”只有靠出售“行为”的照片、DV获得利润。

 

在中国,收藏“行为艺术”的人更是微乎其微。据说《为无名山增高一米》照片市价在一千——二千美元之间,已经算“创下天价”。何成瑶几年完成了十几件“行为”,也仅卖出一张照片。在这种情况下,很多“行为艺术家”难免纷纷改行。还有一种乐观的估计,“行为艺术家”很容易在圈内混出名头,类似“表演同行”娱乐圈,也能培养出个把“偶像行为艺术家”、“实力行为艺术家”。但舒阳等人同样驳斥了这样的说法:“行为艺术”目前根本不具有广泛的公众讨论语境,没有社会环境,如何企图培养出“大众明星”呢?

 

行为艺术:不止于身体、不止于何成瑶

 

何成瑶:在上文所罗列的,以关键词排列而成的坐标轴中,作为中心话题,“何成瑶”成了一个支点。由她个人引申开去的两个特性:女人与行为艺术家,相辅相成,无法分割。

 

据何成瑶说,她也曾计划做过一个叫做《寻找何成瑶》的作品。在她成长的每个阶段找出两个旁观者,描绘他们所见的何成瑶。

 

但她说,后来,她放弃了这个作品。因为在她面前,人们对自己的描述充满溢美之词。她说,真正的认知衍发于自己的内心。自己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何成瑶。

 

她说,自己正在以和母亲、乃至其他女人不同的方式塑造着自己。这归功于“身体艺术”。

 

不止于何成瑶:然而,在现代“行为艺术”的坐标轴上,“身体艺术”仅仅是个标点,而做“身体艺术”的何成瑶,又是其中微小的分子。

 

行为艺术(Performance Art)是一种艺术家用思维和行为过程来进行创作的艺术形式,在本质上可以定义为一种自由的生命活动。在西方已有一百多年历史,在中国也经历了二十多年渐进的过程。和所有艺术形式一样,它有许多肤浅功利的作品。也不乏深刻丰富的巨制。

 

在当今中国,一方面,由于长期缺乏讨论研究的公众平台,无法产生公认的价值评判与标准。其作品水平一直良莠不齐,内部所有评判都显得私下,隐秘,混乱。另一方面,由于时代艺术的方向正拐入波普、功利、商业化之途,部分“行为艺术家”免不了将艺术作为哗众取宠的献媚手段,创作心境陷入焦虑和浮躁,叙述语言变得调侃而颓废,描述对象转向形而下的领域。

 

 


 

 


【编辑:赵立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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