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运动”展览开幕现场,左起:OCT当代艺术中心主任黄专,“小运动”策展人卢迎华、刘鼎,助理策展人苏伟
“小运动——当代艺术中的自我实践”展览于2011年9月10日在深圳OCT当代艺术中心开幕,将持续至11月10日。上周,本站记者严潇潇已为此展览撰写报道《“小运动”的几个关键词》)。在展览筹备过程中,我有幸应邀与展览策展人卢迎华、刘鼎和助理策展人苏伟就关于“小运动”的一些思考进行对话,并将对话文本置于展览相关出版物《小运动——当代艺术中的自我实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9月第一版)中。经三位策展人同意,现将该对话文本作为“ARTINFO访谈”系列中的一篇转载于本站。
申舶良:在当下的情境中对“自我建构”的强调,是旨在突出与在当下国际艺术体制、市场中“被建构”的主流艺术实践的差异,还是向现当代艺术创作中强调个体价值的回归?对“自我”的强调自近代西方文艺批评中便已成为试金石之一,在现当代艺术的语境中也一直没有消失,并一直在努力拓展边界。那么在当下的情境中,提出“自我建构”如何作为一个新的问题,体现“小运动”的求变诉求?
苏伟:小运动强调的自我建构与现代主义艺术的自我建构或者说自治概念有很大的区别。在现代主义艺术的发展中,艺术创作者努力通过形式实践、观念创新和将文化体验诉诸表达的方式赋予艺术品本身以足够的合法权。这似乎听起来很像当代艺术,似乎也是很多当代艺术实践者遵循的创作逻辑。但是在现代主义艺术中,无论艺术品是否褪去了“光晕”,无论艺术品与社会的关系处于何种关联状态之中,作品中心和阐释中心始终是构成现代主义整体结构的两大要素。这种自我建构实际上就是审美建构,它的所谓个体价值——无论是艺术价值、艺术品价值、艺术家价值还是艺术史价值——是以审美和阐释为基点的意义呈现。这种价值塑造进行的方式实际上是公开的秘密,即艺术品(艺术家)的自我偶像化。
现代主义并非是“被打倒的”反派。某种程度上,现代主义模式在当代以一种更为复杂和隐秘的方式继续发生着,它的规则从中产阶级的文化趣味转向了经济市场的价值机制。现代主义着重于“主体”(如果我们把它理解成问题中的“自我”的话)的建构,到了当代,这种“主体”建构的语境再次发生了改变。在现代主义艺术中,人们习惯于从主体中推导出本质和内因,因而它的意义呈现往往具有排斥他者、自我演绎的特征,甚至具有表演性。而对于当代艺术来说,至为重要的是如何从正在形成的自我中找寻本质和内在动因,这有很强的“现实性”,但并不是现实主义的。个体价值应该是有关“主体”的讨论中比较引人注目的环节,实际上它的核心就是价值讨论。我们并没有说小运动指向的是“个体价值的回归”,个体价值从来没有脱离艺术的讨论,只不过在新的发展趋势、艺术机制和行业语境中呈现了不同层面的位移和意义转向。小运动所说的“求变”一方面反对现代主义那种推导演绎的艺术史叙事方法,试图让“主体”脱离这种形式框架;另一方面体现在对于当代艺术行业内正在形成的一些懈怠的隐秘机制和带有集中权力特征的共谋关系的敏感和警醒之上,正是这些引发惰性创作和惯性生产的既定模式,阻碍了人们在当下语境中认识艺术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阻碍了艺术家自我实践的开展和自我反思。
另外,我也不同意“主流艺术实践”的称谓。这样的词汇和背后隐含的庸俗心理学以及二元主义正是小运动极力批判的。以行业中流通和分配的比例区分什么是主流、什么是非主流或者可替代性的,这种把系统简化为简单经济学等级制度的做法,不仅遮蔽了不同实践背后的意义,同时会导致虚伪的精英主义卷土重来。
刘鼎、卢迎华:“小运动”中所研究的项目在自我的实践中寻找内在化的驱动力,具备了自我教育的精神,并在不断自我认识和自我反思的过程中建立新的实践模式和拓展我们对于艺术本身和已有的边界的理解。艺术行业和全世界在经历了不断向外扩张和外在化的发展到达一定阶段以后,我们意识到将有必要重新提及自我实践和在有限的范围内深入实践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全球化和市场化的艺术产业在很长地一段时间内为了快速消费而将艺术创作、艺术思考和艺术教育标准化、公共化,并使艺术系统中的各种实践分工的边界模糊化。但是全球经济秩序的瓦解使人们开始重新反思它所蕴涵的人们对于世界的理解、想像和哲学化的思考。人们开始向内看,而不是一味地向外看,也开始重新认识自己,认识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最核心的价值。人们对于全球化秩序下所建立起来的关联性有所警醒,并在经历着由于关联性的瓦解所产生的自我定义的焦虑。在这种焦虑中,我们迫切希望更真切地认识自身的来源和处境。
申舶良:现代艺术史上的“青骑士”团体和“包豪斯”学校是否属于“小运动”?如果是,那么艺术实践是当代的还是现代的,其实并无区分谈论的意义?如果不是的话,那么这两类实践与“小运动”的差异体现在哪里?
苏伟:把当代和现代的区分作为主题线索提出,更多是发生在艺术史叙事(及其危机)上,盲目跟从这种区分会影响我们对很多有意义的实践的判断。并且,提出这种区分很多时候是为了叙述的方便,却时而使我们放松了对于不言自明的事物的警惕感。时代性在确立了的范式研究中可以提供有益的基础,但是对于讨论很多因缺少恰当的工作方法而不断显露某种病征的当代艺术实践而言,时代性及其话语充满了陷阱。具体而充满复杂性和悖论性的探索,鲜活的实践细节,难以界定的发展过程和未必带有终点和目的性的思考延伸,这些是自现代以来很多艺术实践所具有的共同特征。像“青骑士”或者包豪斯这样的团体或组织形式在艺术史的图景中具有明确的组织思路、风格标识和实践领域,但是这并不构成我们判断和理解其内容生产的唯一标准,或者说我们更需要关注他们在内容生产周围进行的丰富而无法界定的工作。如果一定要说区分,关键词仍然是语境的变化。小运动着重强调语境,语境并不和时代性有必然的联系,在持续进行的理论探索和变化的行业内外环境双重力量的作用下,对于价值原始意义的不断追溯和价值再生产成为了形成语境的因子。这个语境的肉身往往在现实和想象的空间中呈现,它不具有整体性的含义,却是实实在在影响着全球艺术界的存在。
刘鼎、卢迎华:“小运动”所蕴涵的历史观并不是一种线性的,也不是以进化论为基本点的历史观,而是相信尽管语境不同,不同时期的艺术实践因为其精神上的相通而具有平行性。在“小运动”的研究计划中,有发生在不同历史时期的自我实践,我们将它们平行地放置在一起,而不是按照实践的先后来安排它们出现的次序。“青骑士”团体和“包豪斯”学校通过建立一种统一的趣味或形式来形成秩序感和影响力,在这一点上,“小运动”所研究的实践并不总是具有可识别的形式或纲领,这些实践也并不总是以艺术小组、团体或潮流的面貌出现的,它们的实践形式分别以机构、策展、艺术史研究、出版、教育等形式出现,既有个体的也有群体的。
申舶良:“小运动”强调自主性,强调形成自身内部的系统,而不依赖外界的参照、确认和价值判断。然而,其中的许多实践和作品都有明显的艺术史语境,不同的实践也体现出未经约定的共性。同时,“自身”并非先验,思考和创作都需要依靠大量的经验,那么预设这种与“外界的参照”的隔绝是否有意义和必要?此外,其中许多实践具有公共性的诉求,重视公众的参与,这是否意味着这些实践向各种经验开放,唯独对熟悉的艺术经验本身保持审慎的距离?
刘鼎、卢迎华:“小运动”强调独立而不是隔绝。所谓的“外界的参照”更多指的是普遍的经验。思考和创作需要依靠大量的实践,而不是普遍的经验。普遍的经验具有一定的适用性,但也往往容易掩盖个体和个别处境的特殊性,具备了广度而不一定具备深度。“小运动”实践的精神相信自我的审视和内在化明确的重要性。只有自我具备了深入的思考和持续的实践才可以推动更本质的改变。这不是一种精英的意识,而是相信专业性和对所从事的事业投入的程度。
申舶良:在公众的参与方面,大部分实践中的“公众”限于社区居民、村民、学生、艺术爱好者等,而更多领域和阶层的、带有更强的当下社会背景和相关信息的“公众”较少被发动参与其中。这些实践也多为艺术理念所主导,“公众”被对象化和工具化。是否需要考虑艺术实践怎样积极地建立与公众的新关系,使艺术实践“自身内部”的构成更加丰富化,通过携带迥异信息的多样化“公众”地层间的干涉与互动,带来惊人的可能性?而怎样发动群众参与、唤起其主动性也是重要的操作问题,是否当下号召一般公众参与艺术项目的理由只能是报酬、好奇心、“艺术升华心灵”的说法或对解决某类社会问题的许诺?
刘鼎、卢迎华:“小运动”的研究强调内在化的思考,而不过分强调外延的无限扩大和为了满足某种功能化的需求而开展工作。如何为公众服务不应该是艺术创作首要考虑的问题,这不是精英主义的思路,艺术思考的强度首先来自对于专业全身心的投入。艺术家首先需要“无所事事”,这指的是全身心的投入艺术的思考和创造性的工作本身,从自身寻找创作的源泉,而不是将创作功能化,或为谁而服务,也不是为吸引即时的眼球而工作的。而当艺术创作者对艺术负起责任,才能从根本上推动研究、思考和整个行业的发展。
苏伟:“小运动”对那些试图用实践本身投射社会整体性的艺术实践保持质疑的态度。诚然,在当代艺术的历史中,“整体艺术”、“社会艺术”都是风靡一时并且仍在当下有着相当影响力的纲领和流派。但是,艺术家如何去让一个实践的观念产生出来,并赋予它在行业中存在的意义是我们关注的焦点。也就是说,他(她)的思考立足点在哪里,思考的语境在哪里,希望关涉和质疑什么,是否有潜力呈现给我们被忽略的、埋藏的、可以换个方式观看的东西?我们把这种生产实践的能力称作“专业的”,它并不是指技能的熟稔、艺术“知识”的丰富或者对于行业政治的驾轻就熟,而是那种能既深入又保持距离地观看、分析和批判的能力。这和理论实践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申舶良:“小运动”项目对所选择的诸多艺术实践的作用是否止于发现、讨论、集结和呈现?对这些实践的呈现会增强其与外部乃至当下艺术环境的关联,甚至这些实践经验的集群式呈现会形成一种新的思潮或新的普遍性,是否考虑到“小运动”项目将对这些倾向于“自主性”、“内部化”的实践带来的各种影响?
刘鼎、卢迎华:在我们通过开展“小运动”的研究所组织各种关于小运动中实践的小范围群体讨论和在研讨会中分享“小运动”中的一些对于个体和机构实践的想法时,我们的确得到了很多反馈,也发现了很多和“小运动”的思考和提议平行的实践,比如艺术机构更多地在从创作者的身份进行自我反思,并在内部开展带有建设性的自我机构批评和自我重新发现。在无限拓展外延的今天,大家都意识到,同时提倡一种更内在地、深入地展开自我思考和自我实践的精神的重要性。从某种意义上说,重申这种精神有可能形成一种看待我们今天世界各个局部和各个实践体,以及历史不同时刻中的实践体之间的关联和组织世界的方式的一个新的哲学思考。
苏伟:“小运动”一定不是某个终点,也不是正在发生的历史中很快被掠过的一站。我们不仅还要将“小运动”深化和继续下去,继续邀请不同的声音和实践者参与进来;同时,我们也在不断挑战自己对于“小运动”的认识,参照别的实践者、艺术机构的经验、反馈和思考,拓展我们的思考。“小运动”是一个将在长时间内进行的“项目”,这一方面保持了它与艺术系统中惯性生产的距离,一方面更是出于其自身的需要。通过“小运动”, 我们不会形成什么“思潮”或者具有普遍效应的东西,也不会设定某种规则去涵盖和圈定所涉及的实践,而是希望在不同的时空中发现和建立一种“共同体”。这个“共同体”不是纲领和意图明确的“艺术群体”,不是隔绝于其它领域的小圈子,不是权力实施的地点:它看不到摸不着,却是推动这一行业继续存在和发挥影响的主动力。
申舶良:“小运动”强调自我建构、自身实践,反对普遍性和大众化,但项目选择的艺术实践多为集体、小组式的实践,较少个人式的实践。这是基于怎样的理念?
刘鼎、卢迎华:“小运动”提出了一种看待艺术系统的方法,艺术系统不再是一个权力架构,也不是艺术系统内部由于分工和所扮演的角色的不同所形成的等级权力机制,我们相信艺术系统是一个平面,一个由不同的创造性主体构成的平面。这些创造性的主体既可以是艺术家个体,也可能是由策展人、批评家、美术馆馆长、画廊主或收藏家扮演,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可能是一个作者,一个创作的主体,不仅如此,机构和被赋予了某种权威性的秩序,比如艺术史书写,也是一个创作主体。艺术系统的每个局部都是一个有可能产生创造性的主体。与此同时,每个个体都可能是一个机构,由于个体思考和实践的强度而使其想法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并能够在一定的层面和范围内推动根本性的变化。目前为止,“小运动”研究目光所及的实践更多的是机构的、策展的、出版的、小组的实践,但接下来下一个阶段的研究也会更多地涉及个体的实践。
【编辑:陈耀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