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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微音:修了17年鞋的大画家

来源:金羊网 2011-10-28

任微音:《衡山路》
 

任微音这个名字,许多人都会感到陌生,但在中国美术界,他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上海老一辈画家说起他,都肃然起敬,只是在解放后的时代风云中,任微音被湮没了很长时间,少有人知。

 

1987年春,他的个人画展在广州开幕,作品入选第一届全国油画展,引起美术界惊叹和美国石油大王哈默的注意。

 

那一年,他已经是69岁的老人。距他最早的个人画展,已相隔差不多50年!

 

任微音的女儿、美国服装设计师任安慈回到上海来操办画展时,向我讲述了父亲的传奇经历。

 

他亲历过昆仑关大战,担任过蒋介石侍从室干事的角色;他办过杂志,做过中学校长;为了生存,他补锅配匙修塑料鞋,在街角坐了17年……而就是在最贫困的生活里,他用废纸箱、用最少的颜料,形成了自己独创的薄彩油画风格。

 

现在,他已经去了天堂。如果天边出现一道绚丽的彩虹,我愿意相信,那是他在轻抹油彩。

 

沙皇宫廷画师教画

 

1918年,任微音出生在云南昆明一个大家族。识字后他从家谱中得知,自己的祖上是明代一位有军功的将军,被皇帝派到昆明靖边,一直在那里安家落户。

 

任微音在老家有很大的房子,从昆明东门的一条巷底进门,穿过多层曲折庭院,从后门出来,就是昆明西边绿水河。家里还有很大的花园,是典型的中国式园林。多出来的一部分房子就借出去,英国领事馆就借他们家的房子办公。

 

任微音的父亲名叫嗣昌,父亲的弟弟叫嗣达,他们兄弟俩感情极好。张之洞办洋学堂那会儿,选派一部分开明学生去美国留学,他叔父报了名,成为我国第一批留美学生中的一员。后来任嗣达考取了芝加哥大学的博士学位,回到家乡创办了“富滇银行”,这是云南最早的新式银行。  任微音的母亲去世很早,后来他父亲娶了个继母,任微音于是跟着父亲包括继母一起搬到了上海。在上海,任嗣昌开了个商行,又开了家诊所,穷人来看病从不收费。叔父任嗣达留美时,与纽约市一个警察局长的女儿结婚了,这个漂亮的美国小姐就成了任微音的婶母。

 

到上海没几年,任嗣昌得暴病去世了,不久任微音的继母也紧随而去,好在此时叔父回国了,承担起抚养任微音的责任。任微音后来对女儿任安慈说:“美籍婶母对我也非常好,是她最早发现了我在绘画上的天分,从小就请了好几位外国老师教我绘画,有法国人、西班牙人还有个俄国人。这个俄国画师是沙皇的宫廷画师,沙皇被推翻后流亡到中国。”

 

任嗣达回国后任美国华昌公司远东总经理,孔祥熙、宋子文以及上海市长吴四桢等都是任家的常客。任微音的中学教育是在当时很有名的太仓中学完成的,打下了扎实的中文底子。

 

抗战时期任微音(左)与他的叔父

 

将抗日宣传画挂在南昌行营大门上

 

中学毕业回到上海,任微音放弃念高中,凭自己的兴趣考取了新华艺专。那正是日本全面发动侵华战争的前夜。在艺专时,潘天寿、朱乐之、黄宾虹等著名画家都曾经教过他。

 

十里洋场的大上海,有英、法及公共租界,外侨很多,沙皇垮台后,白俄贵族也来了不少,他们中有些落魄的艺术家带来了西方艺术,甚至是世界名画,这使任微音有机会在各种展览会和私人客厅看到大师的原作。

 

1937年,任微音离开上海到江西南昌农村参加劳动服务。在那里,任微音创作了一批画,报纸为他出了专刊,南昌青年会也为他开了画展,这也是他的第二次美术画展。战时物资紧缺,买不到画框,任微音就用稻草扎编成画框。但画展开了没几天,青年会就遭到日军飞机的轰炸,画展里的作品被炸得灰飞烟灭,任微音气愤至极,就画了一幅很大的抗日宣传画,挂在南昌行营大门上。后来他叔父来电告诉他:全家即将移往美国,催他尽快赶回去。可此时交通线已完全断了,没法回去,任微音只得留在国内,开始了前路茫茫的流亡生活。

 

他来到汉口,在中国电影制片厂画海报。有一天,从同事那里得知附近有中国第一支机械化部队,他顿时热血沸腾,第二天就跑到湖南湘潭参了军。

 

这支部队原来的编制是200师,后来扩编成第五军,当时的师长是杜聿明,副师长是戴安澜,司令部设在湖南湘潭。

 

亲历昆仑关大战

 

当时,师部办了一份军报,任微音担任编辑采访工作。几年时间里,他先后采访过李宗仁、白崇禧、张茂奎、徐庭瑶、郑洞国等将领。

 

任微音也亲历过大的战斗,他最难忘的有两次著名的战役。一次是收复桂南昆仑关,打得很惨烈,双方都死了不少人。另一次是湖北战役,中国军队抵达时,日军已闻风退却了。

 

部队的文化活动也是丰富多彩的,任微音曾经导演过四幕抗日话剧《凤凰城》。后来因为思念家乡与没去成美国而滞留在家乡的妹妹,他退役回了昆明。

 

昆明是抗战的大后方,集中了大量的文化人,西南联大、国立艺专等学府也搬到了昆明。任微音在那里交了许多朋友,其中有罗隆基、闻一多、姚蓬子、老舍等人。

 

在家乡的一年多时间里,为了养活自己,任微音先后在昆华师范、泸西中学教过书,后来他来到重庆,在重庆卫戍司令部以升一级任用,当上了指导员,佩中校军衔,同时出于对美术的爱好,在西南美专、国立艺专兼职讲课。

 

在重庆,他认识了张大千、吴一峰、徐悲鸿、吴作人、李可染和郑君里、史东山等许多文艺界人士。当时在重庆的中央训练团,是国民党最高政治学府,自武职军长师长以下以及文职专员县长等都分批调来受训。任微音经朋友介绍转到励志社候差,每个星期,蒋介石及各部长、院长都要来训练团参加活动。他在励志社(之前的蓝衣社)中工作,相当于“委员长”侍从室干事的地位,这使他有机会与国民党上层人物进行平等的接触。

 

不久,盟军开始在太平洋反攻,东京连遭轰炸,轴心国败象已露。但任微音在与军方高层的接触中预感到,一旦抗战结束,内战将不可避免地爆发。他当时在国民党和共产党阵营里都有不少朋友,他不愿意看到中国人打中国人,更不愿意看到朋友自相残杀,于是决定离开国民党机关。他去拜见父亲的老友李根源,李先生就给四川省主席张群写了封推荐信。任微音拿了这封信到成都去见教育厅长郭有守,当上了盐亭中学校长。 

 

抗战胜利后,做了一年校长的任微音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回到老本行,于是先后游历了峨眉、青城、都江堰以及剑门等名胜古迹,画了不少写生画,还办了个人画展。

 

办画室招祸

 

国民政府还都南京后,流亡四川的人也逐渐东归。任微音的叔父从美国回到上海,写信要接他去美国发展,连回上海的飞机票都给他买好了。但这时任微音已经结了婚,舍不得抛下家庭远走他乡。叔父只得让他留在上海,并在上海银行给他谋了个金饭碗。  不久,任微音主动要求调到银行附属机构———中国旅行社工作。因为旅行社办了份《旅行杂志》,当时还是全国唯一的大型旅行杂志,他愿意在那里做编辑。两年中,他跑了许多地方,写了一百多篇报道、游记,在各种杂志、报刊上发表,当然也画了许多画。

 

很快,内战在国民党军队的溃逃中结束,中国人民迎来了一个新时代。

 

上海解放后,国内政治气候变化,有历史问题的人不能担任文化工作,组织上把他转入上海第一百货公司当营业员,当时上海人对站柜台是轻视的,称作“柜台猢狲”。任微音干了几天就辞职了,在淮海中路淮海大楼(今天的美美百货)里办了一个东方画室,授徒讲学。

 

东方画室的条件很好,足足有500平方米大,周末,任微音还利用这个空间办家庭舞会。这样一来,动静就大了,有人向公安机关举报:任微音在家里办黑灯舞会,一片乌烟瘴气!很快,公安局把他叫去训话,并勒令他在4天之内搬出去,一只杯子也不能留下。那么到哪里呢?到甘肃去下乡劳动。

 

这种处理的根据是什么?任微音吓得不敢问。

 

任微音将几百幅油画从框子上割下来装箱,来不及带走的作品就寄存在刘海粟家里。还有大量的书籍和资料来不及带走,都烧毁了。

 

任微音一家人来到甘肃玉门饮马农场,这是个不毛之地,而且非常寒冷。半年后又遇上了严重的灾荒,任微音在饥寒交迫中得了严重的哮喘病,走投无路之际只好重新倒流回上海。但上海的房子已经被别人占了,他只好在延庆路上找了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暂住,这一住就是20多年。

 

任微音画室

 

修了17年的鞋

 

任微音走在陌生而萧索的街道上,发现上海已经不是原来的上海,自己也不是原来的任微音了,以往的朋友和熟人在路上远远看到他,都急于躲开,躲不开的就投来异样的目光,话也说不上。

 

任微音被安排到街道服务站,那里有十几个工人,从事最简单的修钟表、修锅子、修半导体收音机、修玩具、配钥匙、补衣服等工作,他在那里几乎什么都干过,最后缩在一角专门修塑料鞋。

 

但是任微音并没有轻视这份工作,他把各种类型的塑料原材合理应用,尽一切可能整旧如新,一双破旧的鞋子经他一修,焕然一新。他将修好的鞋子捧在手里端详,觉得这也是一件艺术品!这样一想,他就觉得工作很有趣了,甚至自比为狄更斯小说《双城记》中修了十余年鞋的梅尼特医生。

 

任微音的鞋摊就设在常熟路五原路口,他在这里坐了17年,许多老朋友、老学生来看望过他,漫画家张乐平差不多每天都要站在他边上聊聊天———顾客得知他的修鞋本领大,甚至从很远的地方跑来指名要请“任师傅”修鞋。只是他没有想到,十年浩劫突然来袭,这鞋子一修就是17年。

 

浩劫中,像任微音这样有历史问题的人怎能幸免?“三青团”,“国民党中校”,“蒋介石侍卫室军官”,这样的字眼一出现在大字报上,绝对是惊天动地的新闻!于是他每年要被拉出来斗一斗,批一批。

 

比较有意思的是,奉命斗任微音的大多是生活在同一街区里的妇女,她们在批斗会上口号喊得震天动地,回到家里又会找鞋来请他修,并说:“不要放心里去啊,上海市长都上街戴高帽子游斗了。”

 

薄薄油彩,独特风格

 

恶劣的生存环境没有磨灭任微音对绘画的热爱,只要有一点点空闲,他就偷偷跑到郊区或公园里写生,在家里也教学生画画。但当时吃饭都成问题啊,买画布又要布票,后来学生知道后,就偷偷地塞点钱在他家的茶杯下面让他买油画颜料。

 

有一次,有个学生带来作品请他指教,走时将夹画的瓦楞纸板留下了,他就用这种纸板箱画画,效果居然不错,后来这个学生一直提供废纸箱给他。也为了节省油画颜料,他自创了薄彩画这路风格,用很薄的油彩平涂在纸板上,水墨淋漓地达到了很绚丽、很奇诡的视觉效果。

 

艺术上的探索与试验,大大缓解了他在现实中的失望和苦楚。偷偷摸摸中进行的实验也给了他莫名的快意,更重要的是,给了他生存的勇气。

 

海晏河清,在美术界同行和开明领导的推荐下,任微音重见光明,被上海文史馆聘为馆员,有了固定的津贴,不用再修鞋了。有关方面还为他举办画展,以示平反。

 

1987年春,广东美术家协会邀请任微音在广州开个展,他的绘画作品也入选第一届全国油画展,并引起惊叹。美国石油大王哈默亲选了他一幅画参加在纽约举办的中国美术展。以后他又被广西漓江画院聘请为院士,并受桂林文华大酒店、渡江书画院联合邀请,赴广西展出作品。

 

1990年,他的作品代表上海参加横滨友好交流展并获奖。1989年和1992年,任微音曾先后两次应邀在纽约的哈夫那画廊、印象派画廊举办薄油彩个人画展,有三分之一的展品被美国个人收藏。

 

在赴美之前,上海美术馆为任微音举办了个人画展,他则将14幅作品赠给上海美术馆收藏。任微音的油画作品给人以富于东方审美趣味的印象,这种美感来自他首推的薄彩画法。他先运用流畅的笔调铺设古朴沉郁的意境,再从中提炼出线条,以灵动的笔线勾勒,布局、结构浑然天成,令人击节赞叹。无论是静物、花卉或风景,都丰富而充满诗意。许多外省老画家来上海参观画展后都吃了一惊:这个家伙还活着!

 

任微音是一位天才画家,在抗战烽火燃起时投笔从戎,此后在国民党政府机关中身居敏感职位,但是大节无亏。特别是在天翻地覆之际,他选择留在大陆,说明他对新政权是寄予极大希望的。

 

今年两会期间,温家宝总理的一句话温暖两岸人心:“不要因为五十年的政治而丢掉五千年的文化。”而况在六十多年前全国抗战的大背景下,像郭沫若、田汉、老舍、郁达夫等许多文化人一样,他们投身抗战,而不代表政治阵营,他们心里装的是中华民族,还有文化艺术。

 

今天,我们重读任微音的画,是读一个艺术家的人生,浮华、绚丽、悲壮、惨痛、惆怅、渺茫、淡泊……画的后面,或许蕴藏着一个民族的伤痛与希望。
 

 


【编辑:陈耀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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