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沅芷《最后晚餐》油彩绢 73×91cm约1930 年早期作
在我以往读过的中国艺术史里,并没有朱沅芷(1906-1963年)这个人的名字,一直都没有。所以他于我,是崭新的人,他的艺术、他的身世、他在现代艺术道路上往前奔走的身影,一律是全新的,或称是模糊的。这种崭新,不知应该算成是一种悲伤,还是该算成一种欣喜。
不知道某个艺术家,或我们没有书写过他,不是一种无法更改的错误,也不是不可弥补的缺失。
知道我们的认知有限,书的下一个章节即刻可添上他的名字,以丰盈我们的艺术史。
但是见他画得那样的好,好得那样的令人惊异,心上总是忍不住遗憾与叹息,惋惜着发现他,究竟太迟。
又知他为艺术献身的后半生,是在孤独与精神疾病中度过,这沉沉的悲伤就压在心头,如磐石一样难以去掉。
所幸,眼睛转到他的作品上,一种扬眉舒心的喜悦即刻降临。
二十世纪之初的中国,在我们几乎只有单一的传统艺术、尚未开启对西方油画的初级认识、国门只为少数人打开一条门缝之时,竟然已有一个中国艺术家,靠了自己的天赋与勇气,画出那样完全不同于东方且一点不逊色于西方艺术家的现代风格的作品,真是要让人瞠目结舌了。
要知那个时代的中国,在西方人的眼里,无论是国力还是文化,都是羸弱的,正在受着他们深重的歧视。
一个东方人要有怎样的才华与精神,才能站在强手如林的欧美现代艺术阵营里,令人们为他侧目?
从容貌上看,朱沅芷是典型的广东人,高眉深目,肤质黑黑的,瘦瘦小小的,眼神坚毅,气质精悍。
从他留传下来的作品中也可发现,他的签名大多一直沿用广东话的拼音:Yun Gee。
是的,朱沅芷是广东开平人,出生的家庭稍稍有些富裕,这大约是因他的父亲,一直在美国当华工的缘故。
如大多数读得起书的人家的孩子一样,朱沅芷从小接受私塾教育,吟诗诵词写书法,要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以来的所有道理,记个透彻,学个明白。
朱沅芷是个很早慧的男孩,读书描字之外,尚有天生看画识图的能力,在他的少年时期,已经拜当时的“岭南画派”中的高剑父、高奇峰两兄弟为师了。
“岭南三杰”中的高氏兄弟在当时是中国的新派人物,到日本留过学,研究过东方及西欧的各种绘画技法,艺术眼界高于常人,在思想与政治眼光上也是觉悟了的革命派,留学日本期间就已参加过孙中山创立的同盟会,余生也是一直沿着艺术革命的独立之路走下去的。
这是一条了解朱沅芷艺术风格形成的重要线索,在接受西方现代艺术的姿态上,朱沅芷有一种强大而颠覆的能力,百分百的勇敢,百分百的吸收与百分百的超越呈现。这种敞开胸怀的吸纳力,高氏兄弟对他的影响,是最初的也是最直接的。
15岁那年,朱沅芷前往美国旧金山去与父亲团聚,不为留学,而是做一个永久性的移民。
这相当于是说,他将与自己的母亲永远地诀别。彼时的中国,因为国力落后,与他国之间的往来有诸多的限制,当时所谓的“排华法案”就不允许女性移民,因之,少年朱沅芷只能在双亲之间选择一个人。
父母均希望孩子有出息,他们选择了看上去有可能更光亮的那一个前景。
于朱沅芷,这个决定虽然让他神伤要离开母亲,但那个未知的憧憬中的未来世界,对他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他后来立志于献身现代艺术,是他非常切实的一个想法,一个大大的雄心。
不过这里也留下了一个情感上的小裂缝,他再也说不出来的被深深包裹了一生的隐痛:乡愁与爱。
凡是自小离家的人,乡愁是终生的;凡是太小缺失母亲怀抱的人,在心智上的成熟都是迟缓的。
他可以有大才能,可以有大抱负,也可能真的创造出属于他的精神财富,对世界作出贡献。然而在爱的能力上──我是指他爱与自爱的能力──都会是缺失的。
早期到美国的朱沅芷有父亲的照看与庇护,对美国普遍持有的那种对华人的种族歧视、以及文化上的隔离感,感受尚不深刻。
相反,因为他有勃勃的生机,有热烈的单纯的眼力,有柔软的生命质地可供塑造,便如鱼得水般地一头扎进新世界,奋力畅游。
18岁入读加利福尼亚艺术学院并接受名师指点习绘油画,随后又得知名艺术家指点,对现代艺术由陌生到了解,由了解到热爱,直至最终抱持了坚定的信仰,要用现代艺术打开自我才华的大门,建立起与世界平等对话的可能性。
那个时代,一个单枪匹马、羽翼未丰的中国人,在艺术流派多样、艺术体系成熟的西方世界立下这样的抱负,听上去好像只是匹夫之勇。
当然,但若真是匹夫之勇,我们后世的人就不会知道他,也不能一睹他的过人才华了。
要感激他小有富裕的父母,一个是美国华工,一个是家庭农妇,却有胆识让他从小受教育、拜名师、习丹青。
他到美国时虽然年龄尚幼,但已具备了本国传统文化带给他的个性特质,良好的哲学及诗词功底,以及,勇敢的先锋意识。
能在短时期对他国文化发生巨大兴趣并与之碰撞出自己的思想火花,全是由他的前期积累带来的底气,并非是他自我想像中建立起来的空中楼阁。
朱沅芷早期的艺术实践,也就是他20来岁在旧金山的那些日子,受立体主义的影响与浸染,他的画面几乎全由明度很高、有线条走向的大面积的色块组合而成,也就是当时人们所称的共色主义。
男人。女人。自我。他我。抽象的我。象征的我。
房子。庄园。港口。街头。现实的世界。梦中的世界。
冷暖色彩对比强烈,落笔咄咄逼人,仿佛是他过于旺盛的血气、各种各样的想法在头脑中冲撞发酵而又来不及仔细梳理的混搭结果。
但别看是这样显得有些稚气的实验性的笔法,却并非胡来一气。在抽象与变形之间,在色彩的合理调度之间,笔笔可是有着有落的。
一个稚气初脱的青年,在自我艺术道路的前期探索里,就能抓住所描绘对象的神气,幻化出自己的手法来,他真是足够勇敢,充满着非凡的才气。
相当于他的自画像的《吹笛者》正是这个时期的代表作,它让见到它的西方评论界吃惊不小,并因之发出由衷的赞叹:原创的作品,多么的迷人。
原创──真可谓一语中的──它正是朱沅芷信奉一生并追求到生命破碎的那天的、属于他的真理。
今天若有一个艺术家能寻到这样的图式与符号,基本上就可以停止思想、躺在暖被窝里享受复制符号的快乐了。
但那于朱沅芷,不过仅仅是他小试牛刀的自我革新的开端。
我想大多数人都没有听说过“钻石主义”(Diamondism)这样一个说法,在知道朱沅芷之前,我也没有听说过它。
原来这是朱沅芷在1930年代至40年代左右,也就是他25岁到40岁之前的这一段岁月,艺术创作到达巅峰时期创造出来的、自我命名的一个艺术理论。
朱沅芷是属于那样的一种人,智力高度发达,好奇心重,知行合一。一旦他脑子里有什么想法,便要将好奇心与这些点子拿来进行反复的实践。
他早期的绘画作品由大块的色彩而构成,经过一段时间的探索之后,另一种更迷幻的色彩语汇便由他的笔下诞生出来了:色块与色块之间在渐渐靠近,色差与色差之间在逐步协调,块面与块面之间在相互重叠,好像每一块色块都在魔幻般地重组与还原。
创新感没有消失,而一种成熟的个人风格却随着这些色块的重组,显现在他的笔下。
那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穆哈特王妃》时所受到的震慑与讶然:1930年代左右,世界上竟已有人早早地画出过这样好的作品了吗?
那些小块面的斑斓的色彩,橘黄、明黄、青铜绿与宝蓝色,相错交织,颗颗正在闪烁的钻石,组合出一个笼罩在一片光芒里的美丽王妃。
再一看他1930年及1933年创作的两幅《最后的晚餐》,在艺术样式上同样颠覆了古典主义的同名作品,对圣经的每个人物及内在的精神也作出了完全属于他的解读,我心悦诚服地、无可否认地将他这一个时期、这一个系列的作品,看成是他一生中最重要、最经典的代表之作。
当然,当时委托他创作这个题材的教堂不会像我这么惊喜莫名,他的作品太前卫了,强烈的现代主义的风格与其中隐含的反叛精神,令正统的西方人难以接受,教堂拒绝收下他的心血之作。
但这恰恰从反面证实了朱沅芷具有的开拓性与颠覆性。
这样的创新精神,是他永远的魂魄所在。
但朱沅芷又并不仅仅只是埋头打磨他人物与圣经题材的“钻石”,超现实主义的自然梦幻之景,也是他热爱的创作题材之一。
这种热爱,一方面自然是受了当时盛行的艺术流派的影响,另一方面,却是他在情感上对现世的一种超越。
20年代末,朱沅芷得到赏识他才华的法国穆哈特王子与王妃夫妇的引荐与支持,曾前往巴黎去发展自己的艺术事业,首次在那里居住过三年。
巴黎是世界艺术的中心,朱沅芷在这里结交了朋友,有了自己的恋情。他的作品不仅进入了独立沙龙的展览,而且在巴黎历史最悠久的画廊举办了自己的个人展览,紧随而至的艺术界众多的评论,对他的惊艳亮相也作出了回应与充分的肯定,显然,他于顶尖儿的西方画坛占住了他的一席之位,这是何等的令他意气风发啊。
他爱巴黎,远远大于对旧金山的情感。
此段时间,到后来的十来年的人生时段,在美国与法国之间往返的朱沅芷,一直在画布上描绘着另一种梦幻似的空灵景象:如童话般静止的璀璨的世界里,人们在静悄悄地走动。城市与自然景色的光,在无穷变化中被拉长或隐退,房子、树木、月亮、星星,好像都在他的画中做着一个悠长的梦。
更多的时候,画面中几乎没有多余的人,一个人影、一只鸟儿、一匹马、一个小动物,在太阳眩目的光晕中,拉长了身影奔过去、飞过去。
在他笔下的女人既写意又曼妙,不太像生活中有血有肉的人,更像是些精灵,或传说中的天使,身姿柔软,像布娃娃一样飞翔在他构造的时空中。
我不太确认这仅仅是他的一种艺术风格,还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精神已呈现出一种压抑与分裂的状态。
或是,离开母亲时埋下的忧伤的种子,那些乡愁,已在他的心中开始发芽,布满他的画面,充塞他的精神。
朱沅芷的艺术生命在他30来岁时就已到达了创造的顶点。他的惊人的才华,连巴黎最有名气也最傲慢的艺术家也要真诚对他说一声:你值得留下来。你应该成为来自中国的最伟大的艺术家。
可是他的艺术才能的更大发挥,以及情感的成熟时期,并没有因他无比的锐气与凌厉的进取精神而到来。
一直没有到来。
朱沅芷的生活,一直随着西方的时局动荡而起伏变化,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市场萧条、全球经济危机、欧洲战争爆发这些因素,直接影响了他的日常生活与艺术创作,使他一次次陷入被动与困境中。
更因他是一个中国人,他的两次爱情都没能如愿成功。可爱的姑娘可以因仰慕他的才华而爱上他,但姑娘的全家人却不会这么想,要将他拒绝于门外;等可以接受他的另一个姑娘真的与他结了婚,而且有了女儿,而此时他在精神已经有所异变,正常生活难以保持,爱情最终也只好离开了他。
又因身后国力弱小,已跻身于世界最优秀艺术家行列的他,也难免不受着种族主义带来的歧视。
没有饱满的情感生活,经济上也缺乏保障,更不能取得文化上的认同,那种孤军奋战、回头无岸的现实,人稍作想像都会打个寒噤。
人向外扩展的意愿受到死死的钳制,就必会在精神上进行逃逸。
与世界缺乏互动、难以得到他爱的人,自爱的能力也会削弱。
他的乡愁,他对母亲永远的思念与怀想,对自我艺术生命难以持续下去的无助与可惜,对未来的担忧焦虑,都使他朝着内心世界的纵深处一步步走进去。
只不过,朱沅芷在精神上并没有沦落,他是一个清醒的病人。
在精神孤独、身体异常、生活清贫的状况下,他始终在持续作画、尽可能地作画。
他说:只有拚命工作才能远离死亡。才能提升自己的性灵。
这是一个爱读书、爱思索、对艺术有坚定信念的人才说得出的话。
看他生命后期所画出来的那些作品,虽然比早期的共色主义的大色块及之后的钻石主义多了具象化的思维,但那种出乎意料的绘画语言以及他独有的梦幻魅影,仍然带着强烈的现代艺术的气质,显现着他令人惊叹的才华。
朱沅芷在这个世界上只活了57岁。
因为长期的清贫,时不时要忍饥挨饿,而他在创作作品时也太投入、太忘我,时常一天工作十几个钟头而不觉得疲倦,这大大地消耗了他的元气,折损了他的健康。
他得了严重的胃病,因胃癌而过早逝世。
但他的离世,只表明了他生命的一种长度,却概括不出他生命的质地。
他留下了他的作品,留下了他精神的结晶,他的钻石。
我觉得他在艺术上提出的钻石主义的理论,不仅是他个人艺术的最大特点,更是他的精神的一种写照。拿来形容他的人生,竟然也是最为贴切的。
世间万物的天然属性中,论纯粹度、论最高的硬度、论美丽的程度,钻石首当其冲,无以伦比。
朱沅芷一生的艺术实践,拥有着与钻石近似的纯度、硬度与美丽度。
他周周折折辗转于旧金山、巴黎与纽约,随命运上下沉浮,却一直在努力寻找他的艺术理想与信仰,想发挥他的艺术天才,创作了那样难以置信的作品,其用心所在,才华所在,独创所在,无不近似于钻石那种光芒万丈的强折射率。
但钻石的硬度与脆性是共存的,它有多么坚硬,它就有多么的脆弱。
他的脆弱,也不可避免地与钻石的脆性一模一样。生活摔碎了他,先破裂他的精神,再破碎他的生命。
这样的结果不是他期待的,更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
但现代艺术的现代之意,蕴含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实质呢。一种先锋的精神,活泼的精神,锐意超越的精神,牺牲的精神。
凡此种种精神,在朱沅芷的生命中都有着淋漓的呈现。
于中国艺术史,他是我们见识现代艺术的先驱,是第一把打开现代艺术的钥匙,是走在第一批中国油画家中最前面的那个人。
确实,如果我们要开篇阅读中国油画史的灿烂长卷,第一个读到的名字就应该是朱沅芷。
只是他一直在国外,我们要经历过漫长岁月的跌荡,经历过打开国门,经历过澄清,才会全面地认识与发现他。
而对他的脆性,我们在心痛的同时,当抱以最大的尊重而不是同情。
毕竟,正是因为生命要闪烁无比的光芒,才有了那样的硬度,也才伴随了那样的脆性。
【编辑:李洪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