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西埃今天在国美的公开课吸引了大量的学生和老师参与,主题为“作为方法的平等”(The method of equality)。现场气氛最热烈的一刻出现在朗西埃结束演讲后的第一个现场观众开始提问之时,矛头直指“您左边那位先生”(高士明),他在讲座开始前的介绍以及结束后把第一提问机会让给台湾学者黄建宏通过邮件传递来的问题的做法是否有违朗西埃所说的“智性平等”,在朗西埃和现场观众之间充当了间隔物,这同朗西埃在演讲中所说,老师不应该成为学生和知识间的间隔产生矛盾。朗西埃不太有幽默感地回应了这个问题——现实生活之中,学院教育的具体操作之内,定有诸多妥协。这一点自不必说,从理论到实践,从意识到行动,从来不是步调一致。这一“挑战”未能被借题发挥。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这位提问者大胆地操着一口古怪的英文直接同朗西埃交流。虽然高士明满脸笑意地称呼他为“被解放得很彻底的观众”,不过散场后听到周围国美学生议论,这个人肯定不可能是是国美学生。不知现场是否还有人留心到,这位提问者在听完朗西埃对他的问题的回应后便转身离开了。
平等不是目标,是方法。朗西埃在国美公开讲座的开场白里这样说。今天演讲的题目是“作为方法的平等”,开头从他这一代人在五月风暴中的亲身经历说起,让当时的“毛主义者”激动不已的“造反有理”跟中国的文革现实也许无甚关系,却是直指法国知识分子面对的问题核心。工人/学生到底需不需要知识分子/老师向他们传授有关阶级压迫、社会结构的知识才能更好地改变现状?是有理了才造反?还是造反了有理(或造反中包含着理性)?既然跟导师阿尔都塞分袂,年轻的朗西埃自然是站在学生一边。但哪怕是“工人是我们的老师”、“工人阶级最有力量”这样的口号也只是颠倒了强者和弱者的位次,并没有改变排序的结构。这就是为什么他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在混乱的时代开始埋头研究十九世纪法国工人运动,寻找劳动者解放失落的起点。1981年初版的《无产阶级之夜》就是对他这一阶段工作的总结。辛苦了一天的劳动者晚上回到家为什么睡不着?无数的不眠夜里他们究竟干了什么?通过阅读大量当时工人留下的书信、日记以及其他相关资料,朗西埃发现的是一个个跳出工人阶级身份的“工人”。他们写诗、讨论、思考,享受夜里片刻的宁静,在工作间隙突然走神。朗西埃认为,当他们的目光从手里的活计滑向窗外的风景,仿佛一瞬间忘了自己的工匠身份,开始“小资”地享受起周围环境时,解放就发生了。这时他们的目光不再是工人的目光,他们的智性也不再是工人的智性,这小小的一步虽然毫不起眼,却扰乱了整个严密的等级划分。因此,平等不是对现有等级秩序的颠覆,而是对该秩序的悬置和取消。
在师生关系中,在教学现场上,所谓“智性解放”也是同样的道理。在讲座第二部分,朗西埃把重点放在了另一个早已被人遗忘的人物:十九世纪前期法国的一名异端教师Joseph Jacotot上。老师的知识多,学生的知识少,成功的教学就是要把知识从多的地方转移到少的地方,最后让两者持平——当时法国的进步人士大都持这种观点,所以他们认为对群众的启蒙是实现平等的重要手段。但Jacotot认为,在师生关系里如果从一开始就预设了一多一少,一高一低的不平等位置,那么最终的持平永远不可能发生。因为不平等只能产生不平等,师生之间的距离不会缩短,只会被无限复制。Jacotot认为平等的实现需要平等的假设,老师与学生,精英与群众共享着同一种智性,面对未知,使用的是同一种假设-求证-修订的探索方法,就像母语的习得过程,并不需要语法解释。朗西埃这么一说,讲座结束现场立刻就有观众将理论运用于实践,提问朗西埃对主持人高士明开始的一番理论介绍作何感想,高士明的讲解是不是拉开了朗西埃和观众之间的距离。朗西埃回答不温不火:不要期待一个讲座当场就能刺激出许多东西,很多反应需要时间,经验才能互相叠加,而他们这样在学院生活的知识分子总是需要做许多现实层面的妥协。的确,很多抱着具体问题而来,期待从哲学家这里得到启发的人大概会失望。因为理论指导实践、知识引导行动不正是朗西埃一直反对的吗?
在提到“艺术”时,朗西埃所指也无法并且无意图“指导”具体实践。艺术同理论一样,均是一种共同的“智性冒险”。不过朗西埃还是以具体作品为例来进一步解释,他带来了葡萄牙导演Pedro Costa的纪录片《Colossal Youth》中的片段:一个移民石匠被驱逐出他亲手建造起来的美术馆,这个过程缓慢并且充满了仪式感;镜头中随即出现的是美术馆花园中的树冠和露天剧场,石匠的叙述从此处开始。在朗西埃看来,导演的处理方式使得石匠的叙述不是一个受压迫的移民工人面对采访者时的姿态,而是以一种史诗式的叙述来讲述他和他的同伴们的移民经历和来到里斯本后的生活。石匠本身亦是在扮演着自己角色同时吟诵着自己文本的艺术家。在此他在同导演保持一种“合作”关系,进行着共同的研究、失误、纠正,和“智性冒险”。在朗西埃看来,“作为方法的平等”之下生产出的作品也给了观者以自由去观看这类作品以及建立起新的认知方式,开启共同的“智性冒险”,当然这也必须在一个前提之下,观者得以同作品相遇,因为这些作品并非针对已经“规定”好的观众群体。不过朗西埃也强调,他以这个影片片段为例并非在建议一种今天艺术家必须采用的工作方式,这个例子只是用以解释他所说的“平等之方法”的素材。正如他在讲到自己研究19世纪法国工人的诗歌和通信,以及在写作《无产阶级之夜》时所说,“必须抹除叙述与论证之间的差别,将我自己的声音与那些工人的声音融合在一起,产生一种作为他们的智性冒险在文本上的延续。’作为方法的平等’彻底改变了我的理论写作的意识和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