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被恐惧折磨到收集恐惧,并将其视觉化,朱莉·埃尔曼用艺术对自己进行一种业余的心理治疗。这个业余的心理治疗项目最终又“华丽转身”为严肃的艺术项目。她心中的恐惧逐渐被兴奋与期待替代,更让她学会用艺术来应对和探讨恐惧哲学。
天底下有没有彻底无畏的人呢?扪心自问一下,我们的内心是否可以干净得不存一丝恐惧?其实,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承认,恐惧总是存在的。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会在生命中的某个时刻或多个时刻遭遇或大或小的恐惧。中国人说:“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按这理儿,很多中国人到了50岁,应已知天命,无论生活如何,都不会寄以过多奢望,不再想挣扎,对生活和对未来的恐惧渐少渐淡,开始老老实实、平平静静、按部就班地过小日子了。50岁的人差不多要准备退休,准备当爷爷奶奶,准备享天伦之乐了。但这可能只是中国人的心态或愿望。西方人对生活和对恐惧的态度似乎不一样。至少,美国摄影师和设计师Julie Elman对恐惧的态度很另类。她—收藏恐惧。
被恐惧捕获
52岁的时候,Julie Elman发现内心的恐惧有增无减:她怕疾病缠身,怕精神煎熬,怕身体衰老,怕被遗弃,怕死亡来突袭。每天接触的报纸、网络和电视充满了骇人听闻的事件,让她内心的恐惧更加鲜明。负面新闻铺天盖地,给人一种错觉,似乎整个世界都充满了血腥。从叙利亚的暴乱到美国小镇的连环杀手案都让她惴惴不安。一条电视新闻详尽地描述了一位18岁的女舞蹈演员受害过程,她忍不住想:“天啊!如果我被连环杀手绑架了,该怎么办?”一阵恐惧袭来,她觉得要窒息了。
然后,她对自己说:“这简直不可理喻!”她为自己如此频繁地被恐惧“捕获”感到不安。同一些中国人一样,她以前向来认为,内心的恐惧应该随着岁数的增长而减少。而今,她早过了不惑之年,到了该知天命的年龄,却被恐惧如此“蹂躏”!
曾几何时,她是一个果敢而阳光的女孩,曾独自步行穿越长达2200英里(3500公里)、由南到北贯穿了14个州的阿巴拉契山道(The Appalachian Trail)。她去过那么多偏远的地方,把陌生人变成良师益友。她那句名言—Dare to Suck—曾激励了多少学生!她的学生们刚步入艺术领域,对充满未知因素的艺术生涯感到惶恐不安。这时候,Elman走进他们的视野。她一头齐耳卷发,一副黑边眼镜,一件长及膝盖的宽阔棉麻上衣,一条宽松的棉麻长裤,笑吟吟地对他们说:“Dare to Suck。”这三个单词,干脆而有力,直击他们的心坎。他们是何等振奋!那感觉,就像是连绵阴雨天终于被灿烂的阳光驱散干净了。而今,恐惧居然如此深入地潜到她自己的心里。她要反抗!于是,她开始收藏恐惧。
业余的心理治疗
她清晰记得2012年2月12日,她坐在厨房餐桌旁,问坐在对面的丈夫,Jody Grenert:“有什么东西是你害怕的呢?”
然后,她把Grenert的恐惧用插画的形式表达出来:在一个状如面包横截面的空间里,挤满了汽车、美元符号($)、房子、烧烤炉、校舍、树木、公文包、手机、钥匙、啤酒罐、信纸、文字等等;墙上一个挂钟很抢眼,白面黄边,被一圈粗壮的黑色箭头包围住,挂钟的右上角压着个沉甸甸的黑色公文包,公文包上写着“工作”一词;在画的右下方,有一张小小的圆笑脸,笑脸是抢眼的明黄色,但比起左上方3个巨大的美元符号,它实在是太不起眼了;Grenert,一个被勾勒出来的黑白小人儿,则被放在下面更不起眼的位置,并被一圈虚线围住。他旁边是一部手机,两个箭头把他和手机联系起来,箭头下面写着两个字—“嗨,爸”。在面包状空间外,Elman把Grenert的原话写上:“我的孩子们的生活,安排满满的,如此忙碌。我怕孩子们把我给忘了,把我变成一个与他们无关的陌路人。解决办法?和他们保持联系。”
这是Elman收集到的第一个恐惧。她通过了解别人的恐惧来认识自己内心的恐惧。她想知道别人是否也像她那样被恐惧折磨,他们所惧怕的是什么?他们怎样应对该死的恐惧。无论如何,她要把恐惧这东西了解个透彻。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由此开始了一个奇特的收藏和创作旅程—收集各种恐惧并将它们画下来。
这个项目让她对恐惧心理有了深一层的认识,还减缓了她对恐惧的不安心理。(这是不是有点像咱中国人画符压鬼呢?)开始收藏恐惧后,她发现她原来并不孤单。她身边的人似乎都怀着这样那样、或轻或重、或古怪或平常的恐惧。
知道吗,26岁的大小伙子比尔害怕小孔!当他看到密密麻麻的小孔,比如,海绵、莲蓬、玉米棒、被小虫子咬噬过的百孔千疮的菜叶、沐浴头等,他就会觉得好像有许多虫子在他的皮肤上爬行,让他感到头皮发麻、惊慌、恶心、头晕,简直要昏死过去。对小孔的恐惧居然还有一个学名,叫密集物体恐惧症(trypophobia)。Elman画了一个大莲蓬—莲蓬表面的圈圈是一张张表情夸张的脸,其中一张脸从莲蓬伸出来,像一条虫子一样延伸到地平线,吓得地平线上的小人儿—比尔—拼命奔逃。
27岁的Christina曾害怕洗手间。里头的马桶像一个怪物张开血盆大口,要将她一口吞食。她难以直视马桶,会背对着马桶倒行进入洗手间,急急忙忙用完厕所后慌慌张张地离开。即使是现在,如果她走进洗手间,看到马桶的盖子立起来,还会被吓一下。
还有人 怕美丽可爱的、象征着自由的鱼。29岁的Marcy很怕鱼。高中时候,她和男友去水族馆,发现鱼老爱跟着她,它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嘴巴机械地一张一合。她几乎晕厥过去。一次,她与丈夫去潜水,鱼群密密实实地挤向她的面具,她慌忙逃上岸,慌乱中不知弄死了多少珊瑚。
Elman曾捡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多么害怕我工作太勤奋,以至于忘记了生活。”多么普遍的忧虑!于是Elman先画了一个脸如电脑主机的人。他的手脚如章鱼的须一般,数目众多,从盒子各面往四面八方延伸,每只手都有要处理的事情。然后,Elman把这个画剪出来,缠上一团乱糟糟的红毛线,贴到另一张红色底、写满潦草字的纸上面。毛线是更多的手,意味着更多需要处理的事情。这个恐惧引起了许多共鸣。有多少人忙得忘记了生活!
“转身”严肃艺术项目
Elman做这个项目的初衷是为了克服在她心里不断滋长的各种恐惧。它的确能起到了心理治疗的作用。她发现身边的人和她一样,没能免受恐惧的侵袭。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她并不孤单。心里存点恐惧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并没有不正常。心里对恐惧的恐惧不再似以前那么强烈。
刚开始,Elman收集身边的人的恐惧。她采访家人、同事、学生、邻居、亲戚、朋友,征得他们的同意,用她自己的方式把他们的恐惧表达出来,还标出他们的名字和年龄。
她经常把她描画的恐惧给她的采访对象看。有人看了他们的恐惧图,惊呼:“哎呀!就是这样的!”他们没想到Elman居然如此逼真地再现出他们的恐惧。她的邻居Katherine看了她的恐惧图后—她害怕坐飞机,发现她的飞行恐惧症有所减轻。她向Elman要了那幅画的一份拷贝,把它挂在卧室里。
Elman把她的恐惧图放到她的博客(http://fear-project.com/),并贴到facebook,时不时会得到一些热烈反应。
她把比尔的密集物体恐惧图贴到facebook还不到一分钟,她的同事Becky冲进她的办公室,激动地说:“Judy!知道吗?我有同样的恐惧!我看了你的那幅作品才知道那叫密集物体恐惧症!我家里人一直不理解我为什么会那么害怕小孔,还嘲笑我!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一直为此感到羞耻。啊,现在我终于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我要把你的作品给他们看!”
不久,有人主动联系Elman,向她讲述他们的恐惧。她照收不误。对于她,这是一种心理治疗,同时也是一个设计师的业余爱好和创作练习。
她这收藏恐惧的行为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她用自己的方式演绎这些恐惧,自得其乐。她也一直坚持把她收藏到的恐惧晾在网上,以求回馈。
这个项目不久后被美国新闻设计协会(简称SND - Society for News Design)注意到,他们邀请她做了一个关于创意的演讲,并请她在SND年度短期培训班授课。其中两幅恐惧图还被一个名为雅典之声(Athens Voices,美国好几个州都有名为雅典的城市,这是几个雅典城联办的画展)的画展选中。然后是更多的演讲和授课邀请,还有圈内专业媒体的报道。
Elman这才意识到,这个业余心理治疗项目应该“华丽转身”为正经的艺术项目了。到目前为止,她已经创作了100多幅恐惧图。“我希望能收集到1000个恐惧,或者更多!”这个曾被恐惧困扰的女人说,她的声音充满了兴奋和期望,却听不到一丝恐惧。
“我试图寻找恐惧背后的幽默”
Q =《周末画报》; A=Julie Elman
Q: 您画的第一幅恐惧图是关于丈夫的,他怎么看那幅图?
A: 他好像说了一句“挺不错”。在视觉和艺术的领域里,他不会滔滔不绝地表达他的意见,但他很支持我做这个项目。
Q: 与您分担恐惧的人看了您画的他们的恐惧,有什么反应?
A:很多人都表示很喜欢。他们这么说也有可能是出于礼貌。但有些人会向我要一份作品的拷贝,打印出来挂在他们家里。
Q: 其他人怎么反应呢?
A: 我把每一幅恐惧图都贴到facebook。时不时会有些有意思的评论。比如,我把一幅害怕蒙冤入狱的作品放到facebook后,一个人说,“有时候我们会在情感上囚禁自我而走不出来”。有的作品,我自觉得意,大家却好像不太感兴趣。还有些时候,我觉得某幅作品不会引得关注,但大家却因它展开热烈的讨论,例如“害怕朋友死去”的恐惧图,因为画里充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我想大概人们不会愿意花时间读它。但奇怪的是,好多人都从头到尾把文字看完了,还做了评论。这可能和作品的主题有关。
Q: 很多人对恐惧的感觉是黑暗而沉重的,但您画的很多恐惧图色彩鲜活,人物形态很活泼,还充满了幽默。这和我们对恐惧的理解不一样。您为什么选择这样的风格来展现恐惧呢?
A:你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创作之前,并不做很多计划。有时候,我会先勾勒个草稿之类的,然后忽然有了灵感,就跟着感觉走。在刚开始创作一幅恐惧图时,我经常是先采用较深较暗的颜色,想让作品有种沉重的感觉。但是,我总是不知不觉地跟着灵感走,几乎无意识地会伸手去抓暖色调的、颜色明快的蜡笔或彩笔。因此最后的成品和一开始的构思很不一样。
Q: 我想很多艺术家在创作的时候都会出现这种情况。项目一开始是出于好奇心—别人会对什么感到恐惧,您同时也把它当成一种创作练习,后来这一系列作品被同行注意并得到认可,才开始把它当成一个严肃的艺术项目来做。您就有了一个创作目的或目标。能说说两个不同的阶段您的创作方式和风格有改变吗?
A:我早期的作品相对随性。我想我当时更像是在涂鸦,在把玩线条、颜色,让恐惧不那么沉重。我可能在试图寻找一些隐藏在恐惧背后的幽默。好几个人告诉我,看了我画的他们的恐惧后,他们觉得他们所惧怕的东西似乎没那么可怕了。这可能是因为我让他们看到了恐惧背后的幽默,让他们可以用一种全新的角度看他们的所怕的东西。后期的作品的色调比以前的要暗些,作品的构成也多了些层次。
Q: 对鱼感到恐惧那张却是色彩丰富而且鲜亮的。
A:鱼本来是美丽并且鲜艳的。但在这个女人眼中,所有的鱼都是充满威胁的。所以,我决定用一种高反差的风格:亮丽的色彩和夸张的表情。
Q: 您从哪里获得灵感?
A:这很难说得清楚。但是,我有一个学生介绍给我一个叫“创意早晨”的网站。我在那里听了Kate Bingaman-Burt的演讲,很受启发。她谈如何在创作的过程中给自己设置规则以及一个创作的架构。她说:创意源自限制。哇!太深刻了。我知道我得给自己定些纪律,让创作的焦点更明晰,而不仅仅是随性的涂鸦,我开始有意识地征集更多的恐惧,开始考虑更宽泛的题材。
Q: 所有这些作品,最后的归宿是什么?
A:我考虑出一本书。也在考虑画廊。
Q: 我看到有网站出售印着您的恐惧图的水杯和T恤衫。这是否也是您的计划的一部分?
A:噢,是这样的。SND的副主席 David Kordalski问我是否同意用我的一幅恐惧图做水杯和T恤衫,它们是用来筹集SND的运作资金的。我同意了。
Q: 但这不是您的作品的归宿。
A:应该不是的。我不着急决定作品的最后归宿。我还在收藏。我希望能收集到1000个,甚至更多的恐惧。哈!
【编辑:文凌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