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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自的杜尚——答河清

来源:中国文化报 作者:王瑞芸 2013-08-05

杜尚的生活里似乎只容纳了三件事:吃饭,睡觉,下棋。

称“杜尚一点都没有像她(《杜尚传》作者王瑞芸)推崇的那样了不起,而不过是一个被神化、被神话化的法国混混”,并认为:“美国人正是如此从法国混混杜尚那里找到了‘美国艺术’(后来命名为‘当代艺术’)的形象代言人。因此,杜尚是美国的恩人,却是法国的罪人,欧洲的罪人。”本刊特邀王瑞芸撰写回应文章。

《杜尚传》、《杜尚访谈录》、《语录杜尚》均由王瑞芸撰写或翻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我刚看到河清先生的文章《杜尚——一位被神化的法国混混》。实在说,看了之后,我心里还是挺感激他的。首先,对于眼下这年头还肯耐烦去读一遍《杜尚传》的人我都心怀谢意;其次,他并且愿意写出感想发表出来;再有,他还用他的法文功底给我提供了一个技术上的细节(杜尚的化名“罗丝·瑟拉薇”,在法文的拼读中另有一层意思——这个说法,我在西方人的书里从没看到过)。

我跟河清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几年前在重庆川美组织的一个学术活动中。他秀骨清相,一派江南书生的模样。不过,作为书生,他挺有战斗力,走批判性思维的那一路,这挺好。

那么,必然,他对于杜尚也走批判的一路。对此,我也觉得挺好,因为,这正应了那句话: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写的《杜尚传》肯定只是“王瑞芸眼中的杜尚”,我甚至一点也不坚持,《杜尚传》中的杜尚就必定是百分之百真实的杜尚。不是有个流行的词,叫“以己度人”嘛,我以我的“己”去“度”(解读)杜尚,河清先生以他的“己”去“度”杜尚,仅此而已。

我1988年到美国去读书,学习西方艺术史。去前,我对杜尚是知道的,觉得他不过就是一个给蒙娜丽莎画了胡子,往小便池上签个名字,善于胡闹的“混混”而已——这里需说明一下:这可不是抄袭河清先生的用词,我当时一毫不爽就是那么看的。

到了美国学习,满眼的艺术界大明星,杜尚又能算个什么呢?毕业后,我开始动手写当时中国艺术研究院交给我的项目《20世纪美国美术》,所以得对美国整个20世纪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爬梳,一个人一个人地去熟悉,实话说,蛮辛苦。辛苦倒也就罢了,关键是,往往是辛苦一场之后,觉得没有看到亮。

这里请读者来替我想想看,比如,了不起的美国大艺术家波洛克(抽象表现主义大师),他努力奋斗,好,如愿以偿,终于成名了。可是,他怎么就越过越不好了呢?他怎么跟艺术相处得越来越紧张了呢?而且,他到了干脆就说“我痛恨艺术”。还有罗斯科,也是大师,也是艰苦之后功成名就,可他也被艺术压迫得要命,活在紧张和恐惧中。尤其不应该的是,他竟对自己的作品一丁点儿都不自信,每次开个展,紧张到要呕吐,甚至去问旁边画室的画家:“你说,他们会接受我吗?你说,会吗?”他已经是别人眼中的大师哦!这样的表现,叫人看了只为他们难受,这样的人,我们能拿来做榜样吗?我就照这样一个一个看下来,觉得气闷得很,觉得我们崇拜着的西方艺术大师,满不是那么回事,有一种受骗的感觉。连带着,包括艺术,都有一种让自己受骗的感觉(我是因为爱艺术而研究艺术的)……我固然不是个聪明的人,但终究不是个没脑子的人,基本感觉还算健全,当然忍不住要想:这恐怕是哪里错了。可是究竟哪里错了呢?大师怎么会错呢,艺术怎么会错呢,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这个时候,杜尚浮出水面了。对此,我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的。我还是没有拿他当个事,他只是那一列排着队等着我要检视的艺术家中的一个。通常,我对于每个要研究的艺术家,都到图书馆去把关于他/她的所有的书、画册都借出来,通通过一遍。对于杜尚也是如此。我很不经意地拿起Pierre Cabann(皮埃尔·卡巴纳)的Dialogues with Marcel Duchamp(《杜尚访谈录》),只看了第一页,我就一下子坐起来了,上面印着这样的话,卡巴纳问他:“回顾您的一生,什么是您最满意的?”杜尚回答:“我从某个时候起认识到,一个人的生活不必负担太重,不必做太多的事,不必要有妻子、孩子、房子、汽车。幸运的是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相当早……这样,我的生活比之于娶妻生子的普通人生活轻松多了。从根本上说,这是我生活的主要原则。所以我可以说,我过得很幸福……我没有感到非要做出点什么来不可的压力,绘画对于我不是要拿出产品,或要表现自己的压力。”

我像是被人在脑袋上打了一棍子。什么情况?这个家伙!

我的好奇心被极大地激发起来。于是我开始着手了解他,知道了这个人年轻时画得很少,不好好去上素描课,溜出去打弹子球,后来弄上了现代派,才有了些要发迹的苗头。只因一幅画被拒绝,恼了,就开始拿艺术开玩笑,胡子、尿壶什么的全上。后来干脆兴出个什么“现成品”,就是把现成的东西拿来充艺术品,好了,就此大功告成。

1998年夏天,我到纽约去,顺便看看陈丹青,他那时还未回国生活,画室在时代广场附近,他也喜欢着杜尚,我们聊了一阵杜尚的潇洒。接着,我还顺便去看看徐冰。徐冰当时还在东村的地下室住着,正在日夜炮制他那套“新英文文法”,他也喜欢着杜尚,对纽约画廊里流行着的那些假模假式的后现代艺术看不惯。我问他:“既然那些艺术都透着庸俗,那么你还要做作品吗?你能不做吗?”问这句话时,他和我已经走出了东村街头的小咖啡馆,我们站在街头,正打算分手回家,他慢慢地说:“做——还是要做的,”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天,仿佛跟一个看不见的对象对视了几秒钟,又对我说了一遍:“做还是要做的,嗯,不能不做啊。”一笑,走了。我没有马上走开,独自在街头站了一会儿,瞧着他走远的背影想:啧啧,还是到不了杜尚那个境界啊。

我把杜尚重新琢磨了一番。他看着好像懒懒散散,“没有正业,玩世不恭”,可这个人一直是有他用力处的。翻开《杜尚访谈录》,卡巴纳的采访回顾了他的一生,我们看到,在每个阶段,他手上都在做某件东西,只不过他做得很慢,不慌不忙,不累不沉,而且做得不叫人注意——杜尚一生都不爱声张。比如访谈录的第二部分,卡巴纳就和杜尚一直在讨论在现成品之外他做的其他事。卡巴纳对他说:“令人惊讶的是,在8年中——1915到1923年——您有那么多要做的事,思想上的,形式上的。它们的结果有的是全然相对立的。如:有严格的、步步推进的、花很长时间考虑的《大玻璃》,有集各种手段方法做成的《绿盒子》,还有不必动手做的现成品。”瞧,他忙得很呐!

只说杜尚那件异想天开、拿玻璃当画布的作品《大玻璃》吧,从形式到材料全是新的,在艺术史上没有可资借鉴的东西,他得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去解决技术难题,他竟然不嫌麻烦,投入了整整8年时间。杜尚告诉卡巴纳,自己肯在这么件作品上花这么大功夫,是“在《大玻璃》中,我想发现一些东西,它们和过去是全然不相干的。我一直都被一种心思困扰着:不要用同样的东西。一个人要留心,因为除去他自己,他会被过去的事情控制占领。哪怕主观上并不愿意,也会不由自主地在一些细节上体现出来。因而,为了做到一个完全彻底的决裂,这是一场不停止的战斗”。

嚯,他居然用了“战斗”这词,还说了“不停止”。他真的是没有停止呢,哪怕他到阿根廷躲避战争,住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短短9个月中,他也没叫自己光是吃吃喝喝,找找女人就拉倒,他居然会在当地买了块小玻璃,然后一边下着棋,一边继续实验在玻璃上作画的技术,并解决了一个技术问题:先把水银镀在玻璃上,然后在水银表面刮出他所需要的图形。现在那件作品被叫成《用一只眼睛看,闭上,约一个小时左右》,收藏在纽约现代艺术馆……

我的天,这人压根儿没闲着啊。无论是在行为上,在思想上。就如他说的:“如果有人向我展示一些完全新的东西,我将会是第一个想去理解它的人……我总是想着要放下自己已经有的包袱。至少在我看到所谓新东西的时候。”这人很不懒嘛。

而且,这个“混混”似乎有点儿“心”——这里请读者帮我把把关,看看这算不算“责任心”——他费老大的劲做《大玻璃》,是想用这件作品表达一种“反视网膜的态度”。他对于一直以来把艺术只维系在视网膜上的做法挺有意见,他说:“从库尔贝以来,人们就一直认为绘画是作用于视网膜的。这是一个人人都犯的错误。视网膜是瞬间的!在这之前,绘画有其他的功能:它可以是宗教的,哲学的,道德的……而我们这个世纪完全都是有涉视网膜的……这是相当荒谬的,这必须被改变,事情不能总是老像这个样子。”“绘画不能再是关在餐室或起居室内的装饰了。我们已经想到用其他的东西来装饰了。艺术真正被拿来作为一种符号的形式,如果你愿意这么认为的话,不可以再把它降低到装饰的功能上去。就是这个感觉指导了我一生。”

哎呀,这就是说,这个人对于整个艺术发展是有一个自己看法的,而且,让这个看法“指导一生”,我想,这应该是撑起这个叫杜尚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的骨架吧。照基本常识看,事情只能是像这个样子,才算有些儿靠谱,不然,一个混混,吊儿郎当的,稀里哗啦的,浑身连根骨头都没有,就能独自一人把西方艺术推一个大跟头?

看出了这些,想想我该有多狼狈吧。原来以为他在蒙娜丽莎脸上画两撇胡子,在小便池上签个名,就天天闲着,懒着,过一天算一天呢。我吓得赶紧回到书桌跟前去,该读书读书,该写字写字了。徐冰这小子,眼光比我厉害。

杜尚这个人,怎么就那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误解,觉得他天天儿地玩——狂下象棋,然后他却跟变魔术似的,让西方艺术改朝换代了……这事肯定不能算完,还得再琢磨琢磨才好。

这一琢磨,又大有斩获。让我看出杜尚做事的几个特点:

首先,他做事尽量不声张,人都不知道他究竟在干啥。卡巴纳问到他的种种探讨、试验,朋友是怎么看待的,杜尚说:“我几乎不和朋友谈到这一点。”他不声张不算,甚至还喜欢藏着。我们都知道,他最后一件作品做了20多年,干脆是藏在密室里做的,除了他妻子,没一个人知道。所以,大家看见的杜尚,是闲着两只手,晃来晃去的,住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床,床前一个小台子,上面放着棋盘。这就太容易惹人觉得,他的生活里只容纳了三件事:吃饭,睡觉,下棋。

其次,他做事喜欢用“无心”的方式。也就是说,他做事归做事,他不爱把事“挂”在心上,原因简单得要命,心上挂东西,累。比如,卡巴纳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他是如何放弃绘画,如何反对艺术的。杜尚答:“不过我并不是有意识的……只是单纯地顺着有兴趣的路走。”又问:“那时你决定停止作画了?”他答:“我从没有作过这样的决定,它是自动形成的。”杜尚的这类回答,在访谈录中很多。

杜尚还有让人感到轻松无事的另一绝招:他做任何事,讲究有趣。在访谈录中,“好玩”“有趣”是他常挂在嘴上的词。如:“这个主意让我觉得好玩,我总是由‘好玩’的想法导致自己做事的。”“我做了件可以转的小东西,在视觉上产生螺旋状的效果,这个很吸引我,很好玩。”……弄一点电影实验,他说好玩;帮朋友做拍卖,他说好玩;他做一种叫做“达达”的徽章,他也说好玩。

就这么个人,做事既无心又好玩,实在是太容易让人觉得,他成天轻轻松松,什么负担都没有,好逸恶劳,过一天算一天的……也是呵,我们只尝过不做事轻松的滋味,哪里尝到过做着事,却照样轻松的滋味,乃至做着挺大的事,还一些儿都不“挂相”,跟玩儿似的滋味……嗯,这有些儿意思,恐怕还是有些儿大意思呢。在中国民间的谚语中,叫做“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在中国的哲学中,叫做“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老子语);在佛教中叫做“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我得承认,自己实在生性愚钝,直要经过这么些年的摸索,才算渐渐明白了。人的活法有三种:1、好逸恶劳,过一天算一天(混混);2、努力做事,上心在意(波洛克之流);3、做事却无心——了无挂碍(杜尚之类)。而从1成为2,是个坎,能跨过去就完成一个转变;从2变为3,也是个坎,甚至是个更大的坎,相当难跨越。因为,我们社会所提供的教育全在让人从1变为2。而从2变为3,社会教育中就没有了,只能靠自己去悟。活成第一种的人,是对自己对社会都不负责;活成第二种的人,是对社会负责;活成第三种的人,是对自己对社会全负责了。杜尚不是吗?他“好玩”着,“有趣”着,把艺术界的大事给办了,自己却又“我过得很幸福”(《杜尚访谈录》第一页)!

还是要感谢河清先生,在3年前出版了《杜尚传》之后,我已经基本把杜尚放下了。河清先生不同的视角,倒促使我拿出几天时间来,又去翻翻《杜尚访谈录》,并回顾一下这些年来我和杜尚打交道的尘封往事。这里写下的只是自己的“心路历程”而已。只是,这一回顾,杜尚又把我感动了一回。不过我知道,这个还能继续感动着我的杜尚,跟河清先生的杜尚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罢了,河清先生,我们各自有自己的杜尚,想来谁都不会有意见的。下次去杭州,我们一起到西湖边喝茶去——杭州真是个美丽的地方。我务必要记得找出两件杜尚的糗事来,那时细细说与你听,让你着实高兴一下。

2013年7月16日 美国加州千橡城

【编辑:文凌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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