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晶晶
一切话语走到她的画面前,都哑然止住了。你会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如同她自己所说:“对于精神,语言永远是徒劳的。所以,在语言终结的地方,音乐和绘画才开始。”
我看着那些画,简直惊为天人,感觉她把河山都叫醒了。不是沈周的河山,不是八大的河山,而是今人的河山。或许,说河山都嫌局促,是天地,是天地之外心之所及的那个永恒的所在。
想起晚唐一句诗—— 欲回天地入扁舟。一个“入”字,气象万千,又含背负之意。 扁舟是什么?诗人原指就是一叶小舟吧。而今,早已没有了一叶扁舟卧游天下的诗意。那么,一块画布用来卧游天下,是不是可平添一分诗意与可能呢?
天地是个大词。一张画装不装得下,就得看心的修为了。
云烟何苍苍
“我出生在中原,但记忆里,却满是水天浩渺,云烟苍茫。”
在一札创作手记中,艺术家关晶晶这样写道,也道出了她身心寄予的两个地域。一个是成长的地理环境,另一个则是浸淫受教的心理环境。“中国人大都有自然情怀,孤沉独往于山水之间,心灵与天地相往来,原是我们生命的最高境界。”
相对于西方,在关晶晶看来,东方的艺术在审美上更高级。大学与研究生阶段学的都是油画,但她骨子里始终向往的是中国文人画的自然精神。所以,她能自动滤掉那些不适宜的理论,而把属于她血液中的东方气质承接下来。这是她的心性,即是她创作的底色。
关晶晶那些画,自足、饱满,茕立于这个烟火日常。待见到她本人,那真是一双艺术家的眼睛,清澈、明亮、冷静,和这世界时时保持着一种距离。小女人惯有的柔弱与哀愁,在她身上荡然无存。她也不喜欢被称为女艺术家,对性别的抵触并非刻意,而是天性如此。“我感兴趣的是人类共有的情感,而不是某一部分群体才有的。作为人的存在,比作为女人或男人的存在更为本质”。
在她的工作室,我见到她作于2008年的《无题》系列,那应该是她独立创作的开始,一上手就大刀阔斧,画面大开大阖。那画布比她高大许多,粗麻布,不打底,她只用墨和丙稀。我猜那颜料是浇上去的,抹上去的,不留余地的,瞬间的。直到墨汁渗透麻布,四周边框流下一道道渍迹,生动如昨日。
大尺幅的《无题》系列,一如那些情绪,将自己置于孤绝的境地,各种能量互相冲撞,终于在画布上得到释放,那样的憨心苍老,不屑于人世悲欢。至今看来,这批画作仍使她十分满意。这样的画,让你觉得她“在画”,除了艺术语言的规则与理性,她的画里更多的是直觉,一心把自己敞开来融入自然。
一张画停在那里,流淌着新鲜的墨汁,云烟苍苍,而她已走远了。
诗人杨炼在其长文《走向后文革》中这样写道:“关晶晶还给绘画纯粹的视觉享受。但当你享受着,又清晰感受到一种冲撞,那是比视觉更深、更强、更原创的思想冲撞……艺术证实了个人存在之真诗意。”
我只是奇怪,她只用了那么轻的力,就举起来千钧的重量;她轻轻一踮脚,就抵达了那样广阔的经验。这个艺术家,其天赋与底气真是足得可以。
剩山可卜居
作为艺术的山水,自古讲究一个曲与隐,这是东方人的美学与哲学。在这一点上,关晶晶正在一点点在做减法。“相比于画本身,我更关心画的过程。重要的是在精神维度里,不断寻找自己,超越自己,寻找自然的轨迹,把个体生命融入天地万物中。”
现在的她,技艺更加纯青,也更讲究法度与收敛。以前的画,气势拉得满,排山倒海似的。现在是五言或绝句,越发走向简淡、自然,一点不浪费笔墨的样子。
2012年,关晶晶开始使用西方古典绘画材料坦培拉,结合中国传统水墨方式,将媒介剂中水的比例加大,增强作品中的水性,使几十遍层层罩染的画面,湿润而透出底层的纹理。就是现在的《剩山》系列。
心性在那里,拿起什么材料都是她,只是效果不一样。
相对之前的大幅布上水墨,坦培拉呈现出精致润泽的感觉。由于水的大量使用,创作过程中会有很大的变数和偶然性。水油结合的媒介剂也使画面干燥的时间,相比传统水墨要漫长许多。自然、偶成,有如神性牵引的感觉,也是她所心仪的。
对这批作品,夏可君博士有着如是评述:“关晶晶对传统山水画的当代转换,有着自己的心念,即以剩余的图像为记忆回眸的出发点,以西方古典坦培拉的技法,通过对材质无限细腻以及色感层次丰富的追求,把水性的自然渗透质感融入画面,带来玉质的透明肌肤感,古典山水画的余味却得到了新的恢复。”
全球语境下的中国当代艺术的可能性,在于中国艺术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并推出一种高度精神化的价值观。对此,关晶晶有着清醒的认识:“当代绘画在西方,似乎已穷尽了所有的可能性。中国思想认为物极必反,山重水复之际即是柳暗花明之时。在精神阐释、审美和艺术创作方面,中国文化有着自己独特的源起和方式。通过中国古老的艺术精神与西方现代形式主义对话,我期望在绘画语言和视觉美学上能有新的收获。”
关晶晶喜欢元人倪云林,所以,她的画也呈现出一种极高的品质,画面上所有幽深的细节,都在显示一种静穆的气息。那片遥远、空濛、在时间中若隐若现的“剩山”,是她心灵的一份寄托,也许也因此成为我们心灵的一份寄托。
此时,季节已走到了中秋,翠微已在隐现着苍茫,天地一片斑驳互间。一切都深沉下来。这原本霸道的世界,强大,无序,狰狞不堪。因为精神的向度与纯度,我们面对画布时的眼睛,终于有了歇脚的一刻。关晶晶给了我们这样的欣慰。
关晶晶
1983年生,2005毕业于中央美院城市设计学院油画专业;2006年进修于中央美院油画系材料艺术工作室。2013年参加展览:第55届威尼斯双年展平行展:无常之常——东方经验与当代艺术(威尼斯,意大利);无形之形:中国当代艺术展(湖北美术馆,武汉);爱丁堡艺术节:逾越:2013中国绘画(夏宫,爱丁堡,英国);自在与自然——当代绘画九人展(明圆美术馆,上海);多元丛生——中国国际青年艺术周当代青年艺术展(布鲁姆画廊,北京);散沙:别样的中国经验 (博尔大学,印第安纳州,美国)
回不去的江南
——对话关晶晶
记者:是不是很多人说你很有天赋?小时候就想当画家吗?
关晶晶:各行各业都需要相应天赋。天赋是必须的,但也是不值一提的,天赋仅仅意味着你自身具备做这行的条件。艺术之路修远,走得怎么样,还需要许多其它更重要的品质。小时候不想当画家,喜欢画画,一画出来就受表扬,自己就不把它当回事,觉得太熟悉、太容易了,一点都不神秘。小时候喜欢那些神秘的、完全接触不到的领域,天文啊,考古啊。小时候挺崇拜科学家,觉得他们很神奇,能知道常人无法知道的东西,发明出自然界里没有的东西。
记者:2008年时,你画了《无题》系列,作品风格是怎么形成的?
关晶晶:自然而然吧。风格不是找出来的,我以前说过,风格伴随对生命的理解。不过,艺术家还要自觉与已有的艺术形式保持距离,这种警醒是必须的。因为有可能你很真实地表达,做得再到位,但前面已经有人做出来了。意义在于事物的差异性,如果和别人相同,就没意思了。
记者:从2008年的《无题》到《剩山》,中间是怎么过渡过来的?
关晶晶:说不上过渡,因为不是前后关系,只是两种材质而已。《无题》系列我还会继续。画大画的时候,我喜欢那种苍茫、粗砺的感觉,坦培拉因为材质关系,就会显得很精致。这只是作品表象,之间是有脉络和延续性的。现在到处都在提“水墨”,如果是作为材质的水墨,就没什么意思,意义在于水墨精神。如何承接文人画传统,而不是表面形式的移植,这是我一直努力反省的方向。
记者:其实,你不喜欢把自己的作品说成抽象画?
关晶晶:抽象画是西方绘画里的概念。我生活沁润在我们的文化环境里,对世界的观看、理解方式以及审美都来源于我们的文化,我的作品的起、生长的土壤都是从我们的传统文化而来的。人类对艺术的探索一定会有许多交叉点,任何形式的艺术到一定高度都是相通的,其实所谓的抽象不抽象不重要,这只是个概念。我不喜欢被归类,归类是试图简化、粗鲁而拢统的。我的作品不适合被归类。
记者:问个好玩的问题,如果时间能够穿越,你想穿越到古代哪个朝代?
关晶晶:这个没有想过。如果说地方,我喜欢江南。我喜欢那边的人,有些写诗、画画的朋友是那边的,温文尔雅。江南这个词讲出来就很美。不是现在地域上的江南,是历史与文化上的。当然,江南是回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