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当下中国最关心“人”的水墨画家, 渼陂古村里的留守老人、精神与肢体相搏的饮食男女、假托在罗汉尊者形体上的当代面孔,他以田野考察的方式画画,或者说是以画画来进行他的田野考察。
整个夏天,雷子人在北京郊区的工作室工作,跟大多数艺术家租用的厂房不同,他的工作室是典型的农民房。当摄影师请他摆几个姿势,他没有去画作前拿起画笔,而是弯腰在院子里除草——动作有点儿像米勒的《拾穗者》。
雷子人受过最学院派的美术教育,在中央美院和清华美院一直读到博士后,但是另一方面,他身上有种下里巴人的朴素和实在,总是渴望回到乡村。断断续续地,雷子人乘火车回老家江西省安义县。他正在为父母做新房子,也期望能在那里找到自己的风景。读懂美术史使他发现,老家四野都是董源画中的山水。
“远离的时候你有一种强烈的欲望靠近它,但现实蛮残酷的,家乡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好。你所想象的是一个理想化、书卷式的田园,但是当下农村却是非常底层、渴求改变的状况。”
雷子人索性就将现状入画,他是当下中国最关心“人”的水墨画家,渼陂古村里的留守老人、精神与肢体相搏的饮食男女、假托在罗汉尊者形体上的当代面孔,他以田野考察的方式画画,或者说是以画画来进行他的田野考察。
“常常走动,也会让艺术这件事跟画室里有些不同,让自己不要迷恋在一张纸里头。”
这时,雷子人正画得起劲,一眼一眼地看向梁新山,像老鹰啄食。
雷子人在市区方向感不好,一到乡下就认识路了。
左拐右拐进了渼陂村,村口的女裁缝何根香迎上来与他说话,好像他一直住在村里没离开过似的。说话间雷子人跟着何根香看了看村里正在建的绘画基地,就在他每次来画画的义仓(为荒年赈灾而设立的公共粮仓)后面。房子建了一半,像突然从树丛里长出来的。
六年前,雷子人第一次到渼陂,在这里做课题研究,不间断地创作了水墨画、短片、文献图记等作品。2007年,他出版了《渼陂·渼陂——一个画家的古村落图记》;2012年,“出入境·渼陂——雷子人艺术作品展”在济南展出;2013年,“渼陂组画”参加了威尼斯双年展的平行展。
渼陂是一座古村,也是红色遗址,明清建筑和革命景点保存皆好。雷子人选择这个村庄做研究是因为这里离他的家乡很近又有距离,他想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六年画下来,他像这个村的女婿了,亲热,还保持着一种客气,对彼此有审视有要求,但总体上是一家人了。
雷子人在村里溜达,每遇到一个画过的人,他就凑上去跟人家说话。因为村里留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雷子人画过的也多是老人。可是老人记性不好,经常不记得他,雷子人就耐心地拉着人家的手说:“您不记得啦?我就是那个画画的呀。”
不记得的人还是不记得,但是这样拉着手一来一回聊两句,也就熟了。他转了两小时,说:“村民现在脸色都很好,因为歇了一个冬天,秋天的时候就会黑瘦一些。”
渼陂刚走了一个拍革命剧的剧组,剧组在义仓里拍戏,用红纸写了革命口号贴得到处都是。雷子人站在天井里看了看,就走出去了。一会儿,他从附近村民家里搬了一块旧门板回来,把画毡和宣纸别在门板上,扭头又出去了。
十分钟后,他从街上拉来正要去给孙子买奶粉的村民梁新山,请他站着别动,把毛笔在水桶里涮了涮,就开始画了。午后下起大雨,哗啦啦落在义仓的天井里。模特梁新山开始觉得无聊,左脚换右脚,快坚持不下去了,越来越担心给孙子买奶粉的事。这时,雷子人正画得起劲,一眼一眼地看向梁新山,像老鹰啄食。
看似单调的写生是雷子人在渼陂的主要工作,也是主要乐趣。他设想在某个节日到当地做一个展览,让画过的人做观众,那不知又会打量出多少新意思。
雷子人是当代艺术家里讲究古意的那一派,较多游戏精神,较少弑父情结。
9月14日,雷子人要在798艺术区的蜂巢艺术中心办一场“误绘”展,集中地展示他那些一般场合不大能接受的东西,“情色的、不知所云的”。
今年水墨大热,蜂巢也成了水墨艺术家轮番登场的热门艺术空间。在水墨实践中,观众或多或少都在观看传统,因为这种艺术形式是最无法与中国传统割裂开的。从气质上来说,雷子人是当代艺术家里讲究古意的那一派,较多游戏精神,较少弑父情结。
他总是希望作品呈现当代感的时候可以保持传统基因,所以会有意识地把水墨符号放到画面里,比如八大山人的某只鸟。这是致敬,也是一种表现技艺和教养的傲娇方式。“当代大多数中国画对一个很小的区块没有投入很精致的描绘过程,太粗放了。我的画里有自己的功夫。”
雷子人画画越来越不一气呵成,他计划展出的巨幅作品《一河两岸》整整画了一年,“今天这一笔要不要画,会纠结掉一大半时间”。“一河两岸”不仅是作品名,也是对倪瓒山水画结构定义的重新解读。这里头的意思学国画的人一望即知,但他更感兴趣的是不了解美术史的人怎么看。
这不是雷子人第一次从美术史里借词借元素,之前,他也有“屋漏痕”、“开合”等作品。把阳春白雪通俗化,是因为他反感中国画老是拿笔墨说事,绕来绕去打不到痛处。
“水墨的浓淡枯湿会诱发人的自我迷恋,使人忽略基本造型。但画的形成不光是笔墨,背后还有起因,还需注入画家的看法。”
雷子人正在画另一张叫做《八哥和蝴蝶》的画,把经典的和庸俗的并置。画里头有法常的八哥和陈老莲的蝴蝶,画面的中心是两个打台球的男人,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在场者。“当时间改变,这张图和那张图会合到一块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一百年后的人看这张画会不会有不同感受?”雷子人很好奇。
情境看来不合常理,画面展示的是图像史本身的可能性,这也许就是他要表达的“误绘”。他画画常常用逢山开路的方式,从一个模糊的意象推开去,推理着画。“比如房子,打了一个洞,这个洞又想象它是天堂。最苦恼是没有动笔之前,动笔之后沿着逻辑生出圆,生出方,都是形式结构在起作用了。”
他的计划是把生活中捕捉到的任何一个人都变成罗汉,说到底,画罗汉还是为当代人造像。
雷子人最新的绘画系列是“尊者”,那些面孔不是附会佛教故事,而是寻常人的肖像。
2008年,雷子人受邀参访台湾佛光山寺,那年他第一次画了二十二尊罗汉像。画罗汉的起因是他在云南筇竹寺见到清代四川民间雕塑家黎广修和三个徒弟花七年时间塑成的五百罗汉,完全被震撼,有了以此为蓝本画罗汉的念头。
“那五百罗汉有原住民的影子在里头,面相的夸张很真实,看上去就像普通村民,但是披上衣服以后又显得很智慧。”
罗汉在江西方言里是“古惑仔”的意思,“打罗汉”就是说一个人游手好闲在街上混。这层乡音里的双关让雷子人对罗汉更感兴趣了,他要把日常生活中遭遇的脸画成罗汉,甚至把坏人也画成罗汉,让他们代众生受苦。
如今流行的罗汉像多是通过景物复制来表现情境,人物造型也多借用明清以来的造像,古怪夸张的样子一看就是从古美术史里摘出来的。雷子人不想让自己笔下罗汉太符号化,变成穿着袈裟的空洞的人,和生活没有关系的人。他的计划是把生活中捕捉到的任何一个人都变成罗汉,说到底,画罗汉还是为当代人造像。
罗汉画了四十尊,雷子人把他们裱成册页,有人看过之后觉得配上文字会更有品质,比如罗汉身世和禅诗,或者干脆写些九不搭八的句子。雷子人听着觉得有趣,但他的思维始终是视觉化的,又开始寻思新计划——他打算为生活中高智商的人画像,然后与罗汉像对应着展出。“之前只是有一点心性想做这个,目前做这么多媒介的穿插,可能又弄复杂了。”雷子人说。
他的创作总是构思复杂,而下笔却刻意保留着一种即兴、不成熟的味道。就是在这种矛盾中,雷子人控制住了手上的时间,也达成了与作品之间的身心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