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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芬奇的人体:从微观宇宙到精密机械

来源:颂雅风艺术月刊 作者:林琼英 2013-12-11

数年前,“人体世界”艺术巡展轰动全球,由于在作品中使用了尸体争议不断,死者为大的观念使得创办人,德国解剖学家冯·哈根斯官司缠身。时至今日,“身体”一词变成流行的学术术语见诸报端。五百多年前,达芬奇带着同样的目的开始探索这个隐秘的领域,最近作为大师笔记收藏重镇的温莎皇家博物馆集中展示了一批由他创作的30幅人体解剖素描,对比现代的医学扫描图像和人体模型,人们惊异于它们的精确。达芬奇的时代,近代解剖学刚刚露出了曙光。

人即小宇宙

古希腊传统认为,人体代表了宏观宇宙中的小宇宙,共享着这个世界的构成法则:对称、和谐、比例精当。这一观念深刻影响着古典时期对自身与空间关系的认识。古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在现存最古老的建筑学著作中《建筑十书》曾系统地提出,如何以肚脐为中心在人体中画出圆形和方形。如此写意的附会方式让人不禁联想到另一句广为流传的口号:人是万物的尺度。出处同样来自某位古希腊哲人之口。而文艺复兴,正是崇尚经典的时代。

《建筑十书》第一个意大利译本中附有对维特鲁威所记载的人体比例的图解,譬如张开四肢形成的圆形要恰好与内部的正方形相切,但如此依样画瓢得出的人体手脚长得过分。身为画家,达芬奇曾系统地对好几位年轻男子的身体进行细致的测量,最终基于自己的观察对经典的方式进行了修改:肚脐位于正方形的中心,伸展出的指尖和脚尖与圆周相触,正方形的边长和圆的半径、甚至身体各部分的比例都精确地符合所谓的黄金分割。这幅《维特鲁威人》标准像被印在1欧元硬币上,代表着意大利的文化成就,也因为几年前的畅销小说《达芬奇密码》而广为人知。

真正促使达芬奇在成年之后潜心钻研人体乃至自然界几何学的,是那个时代对这一统领寰宇的古典法则的尊崇。由于私生子的身份,达芬奇从小缺乏拉丁文和希腊语的正统训练,但这也培养了他从实践而不是逻辑思辨中学习知识的能力。虽然极少谈论神学和修辞,他努力为时人视为粗俗艺术的绘画和雕塑确立科学的根基,让艺术家摆脱工匠的标签,成为如学者般世人艳羡的身份。为了验证亚里士多德关于人类灵魂的论述,在早期对头骨的解剖中,他像设计教堂布局一般把头骨按比例划分,并试图通过坐标定位出人脑中掌管印象、判断、记忆的区域,尤其是灵魂的物理中心。这些解剖图布满层次丰富的阴影,用来刻画不同角度的颅腔、眼眶、鼻窦,是极其优美的科学图画。——达芬奇一直以艺术家的盛名为世人所铭记,但从本质上来说,在那个实证主义尚未确立的时代里,他是一位真正符合现代定义的科学家:用全新的眼界发掘可见世界的奥妙,比夸夸其谈、皓首穷经的人文主义者们更专心、更精确。

X光下的人体

如果说研究人体表面的肌肉系统和骨骼架构只是为了准确地再现人体的话,那么达芬奇在1510年之后对人体内部消化系统和心脏瓣膜的反复解剖远远超出了绘画的需要,而仅仅出于探索的乐趣。

不过可供进行这类研究的素材极其有限,作为微观宇宙的人体,它的器官被认为由行星掌控,而窥视人体内部的行为在当时都被视为冒犯上帝造人的权威,只有罪犯的尸体才能在特定时间特定场合进行解剖并开放参观。达芬奇逝世后45年,近代解剖学之父安德烈·维萨里因为掘墓盗尸被教会判处死刑。相形之下,达芬奇要幸运得多,通过结识一位解剖学教授,他得以在古老的帕维亚大学医学院秘密从事他的研究工作。可以想见荧荧灯光下,处身尸体畔,他如何饱受着两种自相矛盾的欲望的驱使:对未知的恐惧和对奇景的期盼。——那是达芬奇笔记所记载的,某次于意大利海边洞穴中独自徒步探险的心情,常常被后世的研究者们引用来注解这位天才一生面对世界的姿态。

今天的医学生们人手一本人体解剖图,软组织、血管和肌腱的交错纵横一目了然,可要了解真实的现实,不如回想一下平日里给活鱼开膛剖肚的经历:腹腔内各式各样的腺体在没有受过训练的眼睛看来根本就是一团浆糊。在那个没有消毒剂和福尔马林的时代,达芬奇一边与时间赛跑,一边耐心地手工剥离那些人体内部纵横交错的脂肪和肌腱系统,一边还要将观察结果绘制得精妙无伦。他甚至还捣鼓出不少创造性发明,譬如为了研究眼睛的构成又不破坏里面的玻璃体液体,勇敢地把眼珠放在蛋清中煮到凝固,慢慢冷却后再加以解剖。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达芬奇的许多解剖图稿简直就是一张张X光相片,与21世纪的卫生挂图没什么区别,所不同的是他完全凭借着自己敏锐的眼睛。大约完成于1510年前后的人体骨骼系列,充分展现了他观察和分析事物的能力:脊椎和骶骨的曲线如此准确和精密,以致人们可以直接拿来做静力学分析,顺带还可以欣赏一下骨骼的肌理。刻画肩部细部时采用的阴影布线方式冷静而确定,是非常纯粹的科学风格,正与1489年那幅堪称优美的头骨解剖画形成对比。最令人赞叹的还是他将信息视觉化的艺术天分。他知道如何处理焦距和重点,如何展现关键部位的绞合,如何在让观众看到内部丰富细节的同时不丧失对整体的观感,于是我们常常在手稿中看到对象360度左右里外上下各个视角的快照,看到页边附上的细部放大图,看到他优雅地掀开一半的表皮,条分缕析地把内在层次一一展示在眼前,在笔记中他写到:“如果你想展现最完美的设计,不要借用语言,除非你在跟瞎子交流。”——这是非常现代化的方式,一如当今媒体上铺天盖地的各类信息图表。

人即机器

那几年在解剖台边的工作改变了达芬奇的世界观。

早年他曾幻想为世界找到一个普适的法则,人天同体,犹如微观宇宙这样理一分殊的观念就粗线条得紧。他甚至乐观地认为一个工程师如果足够聪明,就可以模拟出鸟的飞行。但当他解剖得越多,就越发惊叹于人体的复杂和完美,并深感当年的想法是多么放肆。在研究如何通过嘴唇和舌头的运动来发声后他写道:“人类永远不可能设计出比自然更美丽、更简单、更直接的东西。”为了理解自然,达芬奇选择了一条更切实际的道路:一个接一个现象地去描述,一丝不苟地研究与实验。拒绝捷径。——这也是现代科学的基础。

描述现象是为了理解世界的内在机制,以致运用机制。这也是为什么天才达芬奇擅长修筑水利工程、建造桥、城堡和防御工事,给公爵设计眼花缭乱的宫廷化装舞会,发明五花八门的武器和机械:坦克、潜水服、巨型弓弩、飞行器、降落伞……直到今天,人们还津津乐道于把他图纸上的诸多设计付诸实现。

很自然地,他开始用工程师的眼光打量人体,如同打量一台精密的机器。图稿中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跗骨、胫骨、腓骨、踝骨如何紧密相扣,构成完整的踝关节。达芬奇发明的这种绘图技术,被称为部件分解图,而早在佛罗伦萨和米兰的青年时期,他就通过拆解部件来理解机器的架构。当他在1507年开始着手解剖尸体时,对象不过是从齿轮和螺丝钉转向了肌肉、骨骼和神经。他在研究笔记中写道,肌腱在关节处连接大腿的方式如同主帆缭绳拉住船上的桅杆。他甚至设计了一个机器人,四肢依靠身体内部复杂的绕索系统来运动。

在对因果机制的研究过程中,达芬奇做出了很多超越时代的发现。比如他曾设计出现代人工心脏的雏形,并在观察老人和两岁儿童的血管后,正确地推测出动脉硬化会导致死亡,三个多世纪以后,医学界才正式提出这一术语。人体的血管常被笃信人即小宇宙的信徒们比附为自然界的河道系统,但达芬奇指出河流总是伴随着雨水冲刷愈发宽阔,而随着人体的衰老,血管会愈发干瘪收缩。在这个被后人称为第一个现代心灵里,因果律开始慢慢取代取类比象的传统思维。

分解的思路也被用于研究人类的肌肉系统。可能是由于肌肉在一一解剖后被放回原处,也可能是为了更好地说明它们的相互楔合,图稿中肌肉间的区分比自然状态下更为鲜明,这种处理方式之后在米开朗基罗的西斯廷壁画中发展出了他富于实体感,雄壮有力的人体风格。但作为文艺复兴盛期一代艺术家中年纪最长的一位,达芬奇对这位年轻后辈所主导的时代风格不以为然,他讽刺解剖效果被过度强调的肌肉,就如同核桃布满疙瘩的表皮。审视《裸体男子的背部画像》,我们就能感受到他讲求线条细腻、和谐均衡的人体美学:皮肤下的肌肉系统被恰到好处地给予强调,不过度用力也不油滑模糊,每一次起伏都用最简单经济的笔触来体现,这是他最为世人称道的晕涂法,曾创造出蒙娜丽莎如梦似幻、若隐若现的神秘微笑。平滑起伏的轮廓线清晰肯定,却不会造成突兀的剪纸效果,毫不妨碍人体立体的质感。粗略交代的左手和右脚并不影响我们对这个年轻男子的整体感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

很遗憾,不论米开朗基罗坚实而夸张的质感,还是拉斐尔理想化的完美均衡,文艺复兴的荣光之中很难再见达芬奇如呼吸一般轻徐自在的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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