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
一、笔下汪曾祺
从一九八0年前后开始写沈从文、聂绀弩等人,三十多年来,黄永玉写过一个又一个“比我老的老头”,有前辈,也有同龄人,可是,遗憾的是,他却没有单独写一篇“知音”汪曾祺。我曾不止一次说,很想看他写写汪曾祺,他总是不假思索地摇摇头。他说过这么一句:“他在我的心里的分量太重,无法下笔。”说得认真,当然,也颇为含蓄,委婉。
虽然没有单独写汪曾祺,但在回忆往事时,汪曾祺不止一次出现在黄永玉笔下,且写得生动,对其充满赞赏和钦佩。
第一次写到汪曾祺,是在一九七九年岁末完成的《太阳下的风景》。在叙述沈从文的这篇长文中,黄永玉以“他的学生”代指汪曾祺,颇为留恋地回忆两人当年在上海的交往,以及对汪曾祺文章的佩服:
朋友中,有一个是他的学生,我们来往得密切,大家虽穷,但都各有一套蹩脚的西装穿在身上。记得他那套是白帆布的,显得颇有精神。他一边写文章一边教书,而文章又那么好,使我着迷到了极点。人也像他的文章那么洒脱,简直是浑身的巧思。于是我们从“霞飞路”来回地绕圈,话没说完,又从头绕起。和他同屋的是一个报社的夜班编辑,我就睡在那具夜里永远没有主人的铁架床上。床年久失修,中间凹得像口锅子。据我的朋友说,我窝在里面,甜蜜得像个婴儿。
二十几年过去,二00六年黄永玉在《黄裳浅识》一文中,第一次集中叙述他们三人当年上海的快乐时光:
那时我在上海闵行县立中学教书,汪曾祺在上海城里头致远中学教书,每到星期六我便搭公共汽车进城到致远中学找曾祺,再一起到中兴轮船公司找黄裳。看样子他是个高级职员,很有点派头,一见柜台外站着的我们两人,关了抽屉,招呼也不用打地昂然而出,和我们就走了。曾祺几次背后和我讲,上海滩要混到这份功力,绝不是你我三年两年练得出来。我看也是。
星期六整个下午直到晚上九十点钟,星期天的一整天,那一年多时间,黄裳的日子就是这样让我们两个糟蹋掉了。还有那活生生的钱!
我跟曾祺哪里有钱?吃饭、喝咖啡、看电影、坐出租车、电车、公共汽车,我们两个从来没有争着付钱的念头。不是不想,不是视若无睹,只是一种包含着多谢的务实态度而已。几十年回忆起来,几乎如老酒一般,那段日子真是越陈越香。
往事如此美好,记忆总是难忘。
一次,黄永玉对我谈到一九五三年他离开香港,主要是听从沈从文和汪曾祺的建议。汪曾祺在一九五一年所写《寄到永玉的展览会上》一文中,最后这样说:“希望永玉能带着他的画和才能,回到祖国来,更多地和更好地为这个时候,为人民服务。”黄永玉真的如他们的期待一样离开香港来到北京。自此,当年上海“三剑客”中的两位——— 汪曾祺、黄永玉,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友谊的延续与加深,有了空间与时间的可能。
二、月光下的“羊舍”
日子一天天过去,几十年间,投身新建设、大鸣大放、“反右”、“文革”、改革开放……如此复杂而变化莫测的历史演变,成了所有人际关系发展变化的大背景。在中国,无一人能超然于外,身处文化界这一漩涡中的汪曾祺、黄永玉,尤其如此。
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开始,汪曾祺先后在文工团和《说说唱唱》杂志工作。他停止了小说写作,转向戏曲创作。他的文学修养与造诣,以及投入与专注,使戏曲创作界多了一位高手。正是这一特殊才能,使他在被打成“右派分子”之后,又能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重写小说,并再回戏剧界。虽有政治“前科”,他还是因受到江青的青睐而被起用,进入到“样板戏”的主创人员行列之中,《沙家浜》、《杜鹃山》因有他而多了文学性和传统韵味。“文革”期间,在众多朋友陷入逆境时,他甚至一度风光,可以在国庆节登上天安门观礼台……
黄永玉来到北京后,进入中央美术学院在版画系任教。他兴奋不已,希望借各种方式来拓展艺术空间。他一次又一次走进森林写生采风,到荣宝斋向老艺人学习木版水印,以水印套色木刻《阿诗玛》等作品为代表,其艺术创作进入新的境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与美术界前辈相比他显得那么年轻,却有了与他们一样的资格,成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教学工作室。在一九五七年,他没有像汪曾祺那样遭遇“反右运动”的冲击,却没有逃过“文革”的磨难。从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初期的批斗与挨打,到一九七四年突如其来的“猫头鹰黑画”风波……
两位老朋友的几十年时光,就是这样在相同的历史背景下流逝。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两人往来颇为频繁。当年致信住在上海的黄裳时,黄永玉多次通报汪曾祺的近况:
曾祺常见面,编他的《说说唱唱》,很得喝彩。(一九五四年六月十二日)
曾祺有点相忘于江湖的意思,另一方面,工作得实在好,地道的干部姿态,因为时间少,工作忙,也想写东西,甚至写过半篇关于读齐老画的文章,没有想象力,没有“曾祺”,他自己不满意,我看了也不满意,也就完了。我常去看他,纯粹地挂念他去看他,谈谈,喝喝茶抽抽烟(我抽烟了),这种时间颇短的。(一九五四年六月二十六日)
曾祺兄写了一个范进中举京戏,我对京戏是外行,但觉得写得很高雅妥帖,您是行家,可能要求严一些,未必像我的意思一样,很想听听你的意见。据说这剧本评选时得头奖,又得了奖金若干云云。(一九五七年三月九日)
汪朗先生几年前在一次与读者的对话中,这样谈到父亲汪曾祺与黄永玉在“文革”前的交往:
这两个人都是很有才的人,彼此都认可。黄永玉是解放以后从香港到了北京,他们交往非常密切,而且我们家小时候住的老的四合院,里面挂着一个很大的像,那是黄永玉给我画的一个人物像,我都不知道,我那时候既不知道黄永玉,也不知道那个画画的是我。但是对黄永玉的名字都很熟,五六十年代的时候,我爸隔几个礼拜或者一个月去一次黄永玉的家,他没带过孩子,还是孩子没跟着去过,我没有印象我见过黄永玉,但是那时候我爸跟黄永玉联系非常密切。黄永玉来过我们家没有,我也没有印象。他出的第一本书《夜晚》,那是黄永玉给他做的全套的插图和封面,当时少儿出版社编辑说黄永玉这个人很不好打交道,我爸说你去吧,就说汪曾祺让你来的,黄永玉很痛快地答应了。
汪朗所说《夜晚》,应为汪曾祺一九六三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羊舍的夜晚》,这是汪曾祺被打成“右派分子”后所出版的第一本书。黄永玉在写给黄裳的信中提到过此事:
林风眠先生的文章没时间写,对这位老人的作品评价可不是玩儿,随便写,就显得很不尊重了。估计十天至十五天我还要刻一批小东西,是急活,是大师汪曾祺文集的插画。出版社来了一位女同志,女编辑,黄胄的爱人,为这事受到批评,说她抓不紧,于是昨天来了两趟,非干不可。(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十四日) 一次,黄永玉与我谈到为汪曾祺这本书画插图和设计封面的过程:
“反右”后,他被下放到张家口的农业研究所。在那里有好几年,差不多半个月一个月他就来封信,需要什么就要我帮忙买好寄去。他在那里还画画,画马铃薯,要我寄纸和颜料。
他在那里还继续写小说。写了一篇《羊舍一夕》,出书时,要我帮忙设计封面和配插图。我刻了一组木刻,有一幅《王全喂马》,刻得很认真,很好。一排茅屋,月光往下照,马灯往上照,古元说我刻得像魔鬼一样。(二○○八年十二月十七日)
可见,即便汪曾祺成为“右派分子”,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各自处境发生变化而受到影响,交往仍在延续。
三、身影渐行渐远
从张家口回到北京,全身心投入京剧现代戏创作之后,汪曾祺与黄永玉等朋友之间的交往由密变疏,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远了。在黄永玉写给黄裳的信中,可以读出其中信息:
曾祺未见近一月,忙!忙!(一九六四年八月二十三日)
赵头牌(即在《沙家浜》剧中扮演阿庆嫂的赵燕侠———李辉注)与曾祺已赴重庆体验红岩生活,退软卧而睡硬席,身背行军背包,大有只恨爷娘少生两条腿之感,何来上海演出之传说,也可能是B团活动。《沙家浜》我看过,传说好成这个样子,至今还觉得又惊又喜,因曾祺吾友也,至少妙处何在,望之弥高,候行家如吾兄看戏积劳成疾之人定夺,表示意见,才能相信。(一九六五年四月一日)
汪兄这十六七年我见得不多,但实在是想念他。真是“你想念他,他不想念你,也是枉然”。他的确是富于文采的,但一个人要有点想想朋友的念头也归于修身范畴,是我这些年的心得,也颇不易。(约七十年代末,七月十八日)
身影渐行渐远,“文革”随即爆发,一时间,斗争此起彼伏,令所有人难以喘息。此种情形下,人性承受政治高压,昔日友谊自然很难逃脱被扭曲的厄运。汪朗所述,颇能帮助我们了解汪曾祺、黄永玉之间关系的演变:
他们俩比较生的时候,起因是“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黄永玉的小孩想找汪老头儿要票去看《沙家浜》,结果汪老头儿没给他找着,而且那时候好像觉得汪老头儿是很红的,怎么到现在连这点事还办不了,觉得不够朋友了。但是后来我爸说,虽然他是编剧,那个票根本不在他掌握之中,他们工作票是有的,家属票特别难弄。我这么多年是最直接的子女,我想看戏也得等机会。好像就是这个事情,因为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黄永玉是挨批挨斗的,汪曾祺是大红大紫的,觉得为了划清界线不够情谊。黄永玉七几年的时候画黑画挨批,画一只猫头鹰,一只眼睛开、一只眼睛闭,那是猫头鹰的特质。我爸看完了特别着急,说黄永玉挨批了,我得看一看。我妈妈那时候比较胆小怕事,我妈说你自身难保了,还管别人。如果正常情况下,他们的交往确实没有什么太大的矛盾和冲突,“文化大革命”特殊的情况下,有一些小事把多少年的交情……
由此可见,“反右”之后,黄永玉与汪曾祺之间的友谊未受影响,但“文革”却使之产生芥蒂,留下遗憾。不过,“文革”结束后,友谊虽不复当年,但并非完全中断交往。黄永玉回忆,汪曾祺后来曾找过他两次,并送来一卷用粗麻纸写的诗。彼此之间,已觉隔膜,两人谈话也言不由衷。
不管怎样,汪曾祺在黄永玉心里始终有特殊的分量。汪朗谈到自己结婚时的一段往事:
后来我结婚的时候他们还有点联系,包括那时候黄永玉在北京饭店画画,我妈就说儿子结婚了,黄永玉名气也比较大,跟永玉要张画吧。我爸开始挺抹不开面子,好不容易打了个电话,黄永玉说行,让小老虎来吧。我小名叫小老虎,但我觉得我干吗去,我又不认识他,为了拿一幅画,就没去……他们俩都彼此认同,但是谁都不好迈出第一步恢复原来的关系。我爸尽管后来跟黄永玉没有特别的联系,但是对黄永玉的绘画才能和他的作品评价还是非常非常高的。黄永玉对老头儿文学上的成就也很认可,但是没有像过去那么亲密地交往。
汪朗所说不错。父辈友谊的存或废,并不像人们所猜想的那样有多么复杂、隐晦的原因,其实往往就缺少最后把纸捅破的那一点点努力。汪曾祺与黄永玉之间的情况如此,沈从文与萧乾之间的情况也如此。
黄永玉与汪曾祺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九九六年冬天。自一九八九年春天旅居香港后,这是黄永玉时隔七年后首次返京,几位热心人为欢迎他,特在东三环长虹桥附近的德式餐厅“豪夫门啤酒坊”先后举办了两次大型聚会。其中一次,由黄永玉开列名单请来许多新老朋友,其中包括汪曾祺。
那一天,我与汪曾祺同桌。他的脸色看上去比不久前显得更黑。每次聚会,他最喜饮白酒,酒过三巡,神聊兴致便愈加浓厚。豪夫门则只有啤酒,故那天他喝得不多,兴致自然也不高。参加聚会的多是美术界人士,汪曾祺偶尔站起来与人寒暄几句,大多时间则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黄永玉忙着与客人一一握手、拥抱。他走到汪曾祺面前,两人只是寒暄几句,那种场合,他们来不及叙旧,更无从深谈。后来我很后悔,那天为何没有带上相机,为他们的久别重逢,留下瞬间的影像纪录?
大约半年左右,一九九七年五月,汪曾祺因病去世。三个月后,同年八月,黄永玉位于北京通州的万荷堂修建完工,他从香港重新回到北京定居。
“要是汪曾祺还活着该多好!可以把他接到万荷堂多住几天,他一定很开心!”
一次黄永玉对我说。说完,他深深叹一口气。
往事从来遗憾中。
前辈之间纷纷扰扰的芥蒂、误会、疏远,且让它们如云烟消散而去。往事的美好,才值得珍惜,才值得追寻与回味。
◎李辉,作家,著有《封面中国》等,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