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认识了二十几年的人,要提笔写,谈何容易?从来没有想过要写漆澜,或者他的画。可以面对面的大放厥词,面红耳赤的争吵或者心怀叵测的沉默,就是不愿着一字。落笔成文,以他的文字功夫,其实很难插得上口。
他从来都踩着自己的节奏,学业也罢,爱情也罢,画画也罢,信步得出奇。画室里没有人知道他在干嘛,但过一阵子,又要受到他的惊吓。他是一个情景代入感极强的人,基本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看书、画画皆知而后痴,愈深而愈痴。曾经一次在南京的冬夜里我们在巷口等人,他眉飞色舞地讲着《桃花扇》的种种际遇,呵出的水汽在黑夜昏黄的路灯下漂浮,跺着脚,搓着手,我突然有点惊恐地感觉到——孔尚任也曾站在身边的这片土地。
一天,在画室伏案,他翩然而至,推窗感慨:秋风一起,就要翻翻《红楼》了。我头也没抬在对面道:“原来有病”,他大乐,并将此四字请金丹兄篆刻为印——那是一块形状古怪,颜色黝黑的石头,据说他现在还当宝贝珍藏着。他解读《红楼梦》里无数的细节,并直接以版本与页码来挑战各位的极限(人民文学出版社启功注释的那个版本他最熟悉),在画室聊到史湘云,他滔滔不绝大概5个多小时都似乎未曾尽兴。时至今日,他仍乐此不疲地用远程提问与限时回答的方式折磨着故人,不,他不是在炫技,他是在炫耀他的痴情。
此君从不擅运动,但足力了得。本科时外出写生就多次领教他的道行。曾经山间歇坐,看见白云缠腰的远山小径有人影如小蚂蚁般晃动,半晌后,他竟然站在你身后遥指:“刚才我去了那座山。”后来,就见惯不惊了。初到南京时需要置一笔洗,他欣然带路,由黄瓜园至朝天宫,一番寻觅,然后转向新街口,全程徒步,以致途中不得不闪进鞋店如释重负地换掉高跟鞋。去南京博物院的那一次也是,赶了个大早,大概九点多进的馆,且看且叹且聊,累了还面对着八大山人的梅花鹿席地而坐,待到四下静寂,顺次出馆,陡然仰望天色不知所终,他掏出兜里的诺基亚说,哦,四点多了。南京灰冷的暮色已在几枝干秃的树丫后徐徐展开。
其实,点滴记忆中的琐屑都在辰光的磨砺中凝结出浓厚的包浆。漆澜是个喜欢“包浆”的人,他用这个词他形容手中把玩的石头,形容朝天宫门口石阶边上被小孩屁股蹭出来的滑梯,形容某些含混的世事心态,也形容各色美女和自己的画作。
知道他开始画油画是08年底了,雅昌网专访他的标题是“人生贵痛快——何况画画”,他用油画画了戴着瓜皮帽的黄宾虹。这是他的绘画宣言,尽管几乎他所有的师友都认定他是一个追求传统审美极致的老夫子,在我们境遇的现实人物中,所谓“过目成诵”、“旁引博证”、“出口成章”统统都是他的标签,对古籍的狂热,诗词的迷恋,以及对印章石的酷好都足以令他不眠不休,食不甘味。那些年的南艺二楼画室里,始终弥漫着他的二手烟与录音机里循环播放的各式京剧唱腔。画画的同学中但凡有一点文史哲爱好的都要途经他的打量,“廿年不读时人书”的他似乎“旧”到了某一种极限。就这么一个人,说话间就去画了油画,我在余震不断的心情中又有些不以为然的平静,他,就应该是这样的一个人。
倪瓒、王蒙、董其昌、王原祁,向昔日在画室里心慕手追的大家一个个挥手告别,这看上去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儿,足以被贴上各色揣测的标签,漆澜想要干什么?当我们围着经典团团转的时候,有时眼前总是幻化出一条高深莫测的前路,高不可攀,深不见底,在自己有限的空间里寻找可怜的安全感。漆澜当然在凌波微步,大凡提及笔墨二字,他皆保持着极度的敏感与过人的挑剔,他鼻孔朝上的吐着烟圈,从不轻易服膺于别人的判断,即或是师长。或许,绘画史就是这样,令智者勇,令愚者畏。
他在手握毛笔的年代就表现出种种不羁,现在看来无非是在左右突围,在庞杂的历史经验中一次次努力地摸索自己的兴奋点。他反感所有程式化的造型方法,随心所欲地点、涂、勾、抹,笔触跳跃迸发,一任自己最鲜活的情感宣泄在洪荒无人迹的野地里。他要用自己的节奏画画,无拘无束,无挂无碍,在十足书生气的外表掩饰下寻找着解衣盘礴的快感。反复与凌乱的用笔转化为他的心电图,质朴,灵敏,任性。十足的勇气与无坚不摧的战斗力,寻觅,消解,反反复复,欲罢还休。一幅小画他来回弄了四年之久,并主动调侃自己旷日持久的“恶作剧”般的创作心态,这令对当代油画界孤陋寡闻的我看来他可能算是其中最为重视画面“包浆”的一位画家了。
后来,看到很多理论家剖析漆澜的油画,会用到“矛盾”与“挣扎”的字眼,其实以漆澜的才智,在现实人生中是不需要矛盾与挣扎的——只要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便能自然修到芸芸众生所期待的“正果”,但是,他没有生存在这个气层。由自小所接受的私塾般的教育之初就注定了他对传统文脉理路的认知,可能戒尺落入手心的那一瞬,他已经与这个时代的机器大生产方式拉开了距离,他骨子里就根本无法胜任任何形式的适合纹样。开玩笑,他,怎么可能俯首。审美也好,情感也好,性灵也好,他无所不造其极,而非现实人生的种种欲望与虚名。所有最不可能的矛盾的两极似乎都会神奇地折射到他的性情之中,他甚至以戏谑的方式在现实与理想之间玩着太极,有朋友扬眉惊叹他的种种不可思议时,他平静地说:“每一个艺术家都是一颗完整的星球。”
漆澜是完整的,在这个支离破碎的时代,大多数的学子在表格与所谓研究中折腾时光而又洋洋自得的时候,他已经腾挪到云端,在自己的大气层里透过镜片露出狡黠的笑意。他的选择与放下完全不受时人物议的困扰,他如同战士般不肯屈服地在水泥森林丛中成全着自己的幻觉,他纵容着内心的恣意,由晦涩无比的故纸堆里抽身而出,无所顾念地与过去挥手再见,再见,或许是他启程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