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赵峥嵘《夜游者》等系列新作,观者可以察觉到某种别于流行化创作的异样感。这种努力,或许是艺术家一直以来的方向,从他的《简单生活》系列作品开始。那么,异样感是什么,又产生于何处?很明显,异样感源于图像的视觉处理方式。在普遍流行的创作中,图像多是意图的载体,往往在预设的逻辑中构建图像的意义结构,并形成阅读过程中的思想导向。在这一结构中,视觉通常只是表达的工具,是结构关系中意义的传达者。于是,我们时常会发现,视觉阅读被意义解读所压制,甚至视觉本身的经验消退为一种优雅性或装饰性的修辞,乃至无关紧要。这显然是一种悖论,因为作为视觉存在的艺术,在被接受的过程中,最重要的媒介——视觉反而成为可有可无的东西,而非认知接受的通道。然而这一切,恰是赵峥嵘自我警惕的地方。在放弃学院派教育带来的写实主义、印象派等绘画方式之后,他便以《简单生活》系列作品,尝试着一种“视觉自觉”的图像处理。
之所以起名“简单生活”,或许是艺术家对某种“被意义化”生活反思的结果。何为“被意义化”?如同图像意义结构的建立,是将生活的流淌预设为某种目的、结果,假设存在着一种可被揭示的生活价值,然后将这种价值“覆盖”生活自身,并因“覆盖”而控制我们将生活的理解转向“覆盖层”上价值的“意义化”,而非生活本身。其实,这种理解方式下的控制力,在日常经验中极为常见。甚至,在不为我们察觉的情况下,被习以为常地运用。于是,面对生活,我们通常只会关心获取到了什么,而非怎样获取的体验过程。从某种角度上看,艺术领域中,“图像成为意图的工具”也是类似意识形态控制的结果。显然,赵峥嵘因“视觉自觉”的反省而察觉到生活层面中类似的控制力——他将自己的创作进行“去意义化”的努力,并消解流行的“意图化”创作方法,将描绘对象选择为极为简化的人群组合。在这样的一个人群中,关于存在的意义、价值被弱化至“无”——他们没有价值逻辑上的光环,而只是隐约叠合的日常经验中的人群。他们甚至没有身份形象的特征,只是轮廓的重影,在油彩语言的冷暖、调性以及流动中,成为某种普通至极的投影。把这种感觉命名为《简单生活》,似乎显现出艺术家对待生活的某种态度——生活本无所谓什么价值判断,而只是存在的体验过程,一切将生活赋予某种别样意义的姿态,都背离了生活最直接的经验。
在如此“简单”视角的观照下,赵峥嵘的画面呈现为视觉语言的自觉显现。而关乎绘画的视觉,自然成为他倾力的方向。应该说,如此践行,作品的感官样式会形成一种“绘画的透明性”——他者化的社会性,或意识形态的神话在作品中逐渐消退,绘画的视觉形式因此成为一种直觉可感的中心。于是,绘画因此获得一种新的自由,不再依赖视觉背后的话语存在,而是因为自身的视觉存在而存在。也许,有人会说“‘因视觉存在而存在’在抽象运动中才是最大的践行”。但这样的看法,显然忽略了抽象背后的“反自然再现性的形式主义逻辑”。该逻辑与视觉自身的关联不大,并成为控制“点”、“线”、“面”背后的话语,抑或神话。就此而言,“绘画的透明性”并非简单的形式呈现,而是形式呈现背后的绘画姿态——试图分离对视觉自身存在产生干扰的“话语遮蔽”,让绘画的行为成为作品直观的内容,并因直观而不再成为“思想导向”导流的控制对象,从而成为自身流动的意义发生。它因此具备了视觉意义的激发功能,而非视觉主题的表达工具。
但是,这种“视觉自觉”在《简单生活》中,表现的并不彻底。甚至,因为不彻底而有落入表现主义陷阱的危险。虽然,赵峥嵘在这批作品中试图分离“话语遮蔽”,将形象的主题弱化,但绘画行为却仍服务于形象本身,两者之间的流动并未分离。在具体处理中,绘画运动的痕迹,仍然在一种塑形意识的导流下。并且,因为表现主义具有类似的笔、形处理,故而绘画自身仍然笼罩了一种他者的话语方式。应该说,这种他者话语的残留,使《简单生活》中的“绘画透明性”,一直处于某种萌发状态,而非迸发。但是,这种状况在《夜游者》、《沉睡者》、《黑夜密语》等一系列新作中,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这批作品,直观上最大的变化在于:画面中的绘画行为具有自身的运动逻辑,而非塑形的需要。当然,这种流动并非肆意的、无控的挥洒,而是克制地从物象表达需要中摆脱出来。两者的差异在于,前者与物象毫无关联,呈现为一种无目的的冲动,后者仿佛从物象的捆绑中游离出来,但同时与物象发生关联。应该说,这种处理是一种“平衡”,而非“破坏”。“平衡”的结果是:绘画的行动与物象不再是支配、从属的结构,同时也不是割裂、无关的结构。正如赵峥嵘画面中看似规则化的色彩流淌,一方面与楼群街景分离,一方面也以暗示性的修辞显现出楼群街景。尤其是画面间隙性出现的画布留白,更直观化地呈现出绘画行为与物象之间的微妙关系。于是,基于绘画的流动性,我们阅读经验中的那种语言工具化的绘画,被激活为画面中的自觉存在的视觉体验,并以直观的方式呈现出绘画本身,而非绘画的结果。
毫无疑问,这种追求在今天的当代艺术语境中,别具价值。因为,观念化艺术的潮流,不断地以丧失视觉的独立为代价,乃至视觉逐渐成为机械的能指,在预设的表意结构中被动地表达与视觉无关的意图——视觉因此成为一种可有可无的装饰物。那么,类似赵峥嵘这样的关乎“视觉自觉”的反思、努力,便具备了重新激活视觉本身的意义、价值,值得我们持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