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璜生
龙美术馆的收藏最早可以说是从中国古代美术包括书画、陶瓷、器物等开始的,在书画方面,逐渐积累了一系列在中国书画史上极为重要的作品,并构成规模的系统序列。在这次“龙美术馆(西岸馆)开馆大展”中,我们遴选了部分有代表性的作品呈现给公众。但是,可能任何的呈现都带有一定的出发点和角度,这就是所谓的“策展”的意义,因此,我们希望有不一样、非通常的方式和角度来解读古代经典,提供一种或多种对话经典、反思经典的可能性,而同时充分能尊重古典作品本身的观看与欣赏的特征,使观众能安详地品读、体验经典作品的精髓和古代文人的心性灵性。在这种双重要求下,我们采取了部分古代经典作品与个别当代艺术构成对话关系的“趣对”、与现代文本互读共解的“妙读”,又重视和倡导对古典作品以心互应、悟对通神的“静观”这样的展览结构方式。
一,【趣对】
在中国古典的文化里,凝结或透露着一些非常有意思的文化“观念”、“概念”及“表征”,一些这样的文化观念、概念或特征随着历史的演变及时代的变迁,也发生着有趣或有意的“误读”和演绎,甚至是针对性的“反读”和批判性的反思。例如,曾经在中国明清绘画史上形成重大影响并构成反思对象的概念“仿”;或古代文人高度重视的对内心世界的修炼与想象、对外部世界的幻想与理想、对人的生存环境的设想与幻象;或作为一个古典文人品性与生活方式象征的“兰亭修稧”,及被不断神圣化理想化的经典“兰亭序”等等,对这样一些经典概念或文化表征,历史上留下很多精彩的作品,面对这些作品本身就是一种极为赏心悦目的欣赏享受和品读对话。在龙美术馆的藏品中,如吴彬的《十八应真图卷》、文徵明的《兰亭修稧图卷》、王鉴《仿古山水册》、王鉴《仿赵松雪山水》、王时敏《春日山水图》、王翚《江山平远图》等,提供给我们的首先是这样的一种文化情怀与精神享受。
我们又可能发现,一些当代艺术家在进行他们的艺术创作时,传统或经典的文化观念、概念或文化表征往往是他们创造力发挥的出发地或针对对象,并成为新的观念及创造性的起点。比如说徐冰作品《背后的故事》,外表上初看是对经典山水画一种形态的“模仿”。“仿”是中国画学上一个很有意思的概念,深有文化意味,其中便有新的对话关系的涵义。徐冰的作品似乎跟“仿”有关,但是更是从当代文化的角度揭示多层的复杂丰富的意义,包括转换新的观看方式和思维方式,新的材料与光效的应用,甚至环保与典雅文化心理等的内涵。徐冰用被忽视和废弃的自然物在幕布背后投影出“山水”,当被废弃的自然物构成一个古典文雅的文化物时,这其中的意义转换,是对中国文化中“仿”的一种新的转义,包含着丰富的当代性和创造性。夏小万多层影像的叠加所产生的新的视象也是对山水画经典图像的一种当代演绎。
又如黄永砯的《新桃花源记》和邱黯雄的《新山海经》,探讨的是当代的文化人对古人理想的世界和古人对外部世界的想象的当代解读和再表现。文人的想象力、对社会的现象和问题的洞察力与幽默感等等,构成着一种人文的修炼和生命的练达。生活于动荡的明代末年的吴彬,以奇崛古怪的风格独立于世和画史,体现着古代文人的一种精神气质。吴彬的《十八应真图卷》充满想象力和富于创造性的造型与画面,勾画出对人生理想境界的向往。不同的时代人们对世界与人生的期待与想象总是一种萦绕着的梦怀。
“趣对”,就是有趣地去面对一个东西或者去转换一种东西。这个“趣对”的表述其实并不绝对是一个延续,也并不绝对是一个批判,可能兼而有之,需要观众自己去领会和思考。比如文徵明的《兰亭修稧图》这作品,非常精彩,难得一见。而“兰亭修稧”本身就是中国古代的一个文化典故,与《兰亭序》的文学、书法、文人轶事等,共同成为了中国历史文化上有着重要象征意义的艺术表现对象。我们希望观众不仅去欣赏一件好的艺术作品,而是对这样的文化“典故”和现象有更多的了解和解读。除了一些辅助性的文字外,还并置了当代艺术家邱志杰的两件作品,一是影像作品《书写兰亭一千遍》,邱志杰不断重复临摹书写王羲之的《兰亭序》,不断叠加、重复、覆盖,最后《兰亭序》面目全非,隐喻式地针对和批判中国文化中顶礼膜拜经典而失却创造力的普遍现象。而他的《倒写书法》,将一个很经典的中国文化象征,变成挺幽默,挺反讽的“表演”,既具有现实的文化批判性,也可能给公众在阅读经典时带来另外一种新的体验和思考。
二,【妙读】
文本的解读与图像的互证可以是另一种阅读传统与赏识经典的路径,对图像的认知与深入的理解,可以引发我们从感性到理性,又从理性转到感性的一种螺旋上升的认知,更何况我们可能对某一图像或事物还存在不少的疑虑和未知。这样的文本呈现并与图像互证,可以提供更为丰富的感性与理性交互认知的可能性,也有助于我们判断力的提升。
围绕着近期被高度关注的苏轼《功甫帖》,出现了各种不同的观点和意见,这些观点意见提出的角度及论述的方式,无疑能够使我们更丰富也更可能接近真实地认识《功甫帖》和苏轼的书法艺术,同时,也为我们更多的了解中国书画艺术的鉴定、历史、风格、论证等的问题。“门道”是要读出来的。
而宋徽宗的《写生珍禽图卷》,更是一件书画史上经典之作,历代以来备受关注,并成为学习与临摹的经典对象。在龙美术馆的藏品中,不仅有宋徽宗的《写生珍禽图卷》,还有现代著名工笔画家于非闇临写宋徽宗的《写生珍禽图卷》,而且,于非闇先生还写下了他学习宋徽宗绘画包括《写生珍禽图卷》的经历与心得,这两件作品及相关文本的呈现,不仅可以通过图像的互读,了解中国绘画文化中关于“形与神”、“用笔”、“画与人”、“画与品”等的种种概念和关系,而且也认识前人学习的用心之处与心手相应之妙。
因此,“妙读”的一个“妙”字,就在于观者自己的用心了。
三,【静观】
中国古典书画有自己一套经典的欣赏观读方式和要求,这些与中国书画的形制如立轴、手卷、册页、扇面等,也包括中堂、琴条、屏风等等联系在一起,典型的如“手卷”,在手里徐徐展开,细细把玩,所谓“山形步步移”,所谓“可行、可游、可居”,所谓“散点透视”,观者是在慢慢游动中品味把玩,品读“形神”、“笔墨”、“意境”、“品性”,因此,中国古典书画讲究的正是这样的一些“精微”、“超然”之处之物。而“中堂”、“屏风”与古人观赏的环境如书斋、厅堂等有关;“扇面”、“琴条”、“册页”等则与文人的生活方式、琴棋书画等相关。古人对书画欣赏的讲究还要求,观画前要沐浴、焚香,要有琴声相伴,最好有好山好水好花好景左右,这一切的目的就是要让观赏者有一种安静优雅的心态,能够在安静优雅的环境中品读悟对古人之笔之墨之意之境之性之心,此所谓“静观”也。
时代不同,环境不同,心境也可能迥异,但是,古人的经典之作,古人所修成的文化之心依然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我们唯有以自己可能的静下心来的方式,“静观”它们,“静观”经典与我们内心的关系。所谓“澄怀观道”,所谓“悟对通神”,皆源自于“静观”。
其实,无论是“趣对”,还是“妙读”,最重要的应该是“静观”,只有“静观”,才可能会趣、生妙,才可能与古人之心相遇,与当下的现实、精神、观念、思考相融通,才可能“游目骋怀”而完成一次精神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