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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梵高还活着

来源:太原日报 作者:陈驰 2014-10-22

一位女画家,游历了欧洲,并在途中拜谒了梵高故居,之后便写了篇很激情的文章,说假如梵高还活着,她会嫁给他。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一个天才,怎么可以一生过得那么孤苦?那么潦倒?那么不被世人所理解、所关爱?
 
上苍无眼,才女有情。在她看到的那个场景中,梵高活在另一重空间里——那儿,有西欧冬季湿冷阴霾的天气,有寒流袭来几乎被冰冻住的呼吸,有发烧抽搐后在墙壁上留下的惨烈挠痕,当然,还有他那幅著名的《向日葵》。他离群索居,滞留在一个没有烛光的屋子里,他冷,他饿,他没钱买柴、买煤,甚至没钱买画笔、颜料和画布。他孤独,贫穷,寂寞,没有人能理解他和他的画,所有的人都离他很远……她被触动了,她没法不被触动!那一瞬间,她真诚地相信,如果时间倒退回112年前,她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去陪着梵高一起挨饿受冻;一起忍受失恋火焰的烧灼;一起躲债,一起漂泊;还会为他包裹伤口,为他打扫房间,为他洗衣,为他做饭,并在起床时轻吻他,温存地告诉他:你的胡子该刮了,头发该理了……冬季来临前,再为他织一件暖和而又合身的棒针毛衣。
 
梵高当然应该得到这样的关爱,任何人都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梵高自己也有这样的渴望。只是现实对于他,似乎总是相反,他总是难题不断,麻烦不断,他的状况一团糟。
 
他热衷于传教,结果因为他表现得过于虔诚而被踢出教会;他衣衫褴褛,穿着破旧的皮鞋,常被警察误作乞丐或小偷而遭驱赶;他爱上一个贫穷的有身孕的妓女,想给她和自己一个值得尊重的家,末了却事与愿违;他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兼导师高更离开他,恐惧自己重新陷入可怕的、足以吞噬他生命的孤独中,但又缺乏勇气去阻止,去要求;为保护朋友不受自己的伤害,他把自己的耳朵割了下来,宁愿毁坏自己的身体和声誉……一生中,他不断地与沮丧、恐惧和忧郁抗争,向往正常的生活:有一个家、有妻子儿女、画画、和朋友相聚。但,这些似乎都与他无缘,他做得唯一完美和成功的,就是——在黑暗中,把德拉克罗瓦的《画论》珍藏于怀里,紧紧贴在心口,用灵魂作画。
 
他究竟该是怎样的一个人?一百多年前,高更曾这样评价梵高:“他沉默,他善良,他有完美的人性,他画哪里,他的爱就在哪里。”但在那个年代的世人眼里,梵高却是个怪物,是个穷困、邋遢而又自命不凡的疯子。
 
如是,假如他还活着,你愿意嫁给他吗?梵高遭遇的巨大反差,同样也反应在他的作品价格上,1987年3月30日,伦敦克里斯蒂拍卖行,《向日葵》的成交价是:3990万美金。而他的另一幅作品《红葡萄园》,在一百多年前售价仅400法郎,并且是梵高生前卖出的唯一一件作品。至于他的《食土豆者》《麦田》,甚至《向日葵》,根本无人问津。
 
现在,我仍然相信那位女画家的话,因为她至少能读懂梵高的画(她与梵高同业,出于对这一职业的敬畏,我不敢断言否定)。但对其他也像她同样作答的女孩子就有所怀疑,因为我弄不清,她们最终愿意“嫁”的是梵高这个人,还是他身后卖了很多钱的画?
 
老实说,我不相信她们真的能从那些画中看出所隐含和张扬着的伟大艺术精神,而这才是梵高画作的真正价值。但这不能怪那些可爱的女孩们,因为时代并没有给她们提供这样的氛围,现实给予她们的价值判断就是对“成功”的向往和“物欲”的崇拜,由此可以引出一连串相关的词语及观念:快餐、速成、明星、名模、玩酷、坐台、傍款、二奶、一夜情、一夜暴富,等等,就像电影《卡萨布兰卡》里没有休止的钢琴与酒杯,不断地重复,展开又收敛,人们都变得浮躁,变得短视,变得急功近利,变得没有耐心。这样的氛围里,艺术再一次失去了它的意义,开始变得下贱,在遭受“艳遇”的同时,也不断遭受解构,包括艺术的精神和灵魂。而带给我们的实惠是——不必花费太多的时间与精力,去学习有关艺术的表达方式,就可以从报纸、电视、广告、肥皂剧和酒店的泔水桶里,飘然走向艺术之巅。这条旷古未有的“快捷方式”,甚至还能引导我们从三明治、比萨饼、汉堡包上,直接认识罗丹、拉斐尔、毕加索和莫奈的作品。于是,一道具有“时代”特色的风景出现了,梵高与他死后一百多年才出生的歌星、影星、款爷们一起,成为物欲崇拜的偶像,与时尚一道出现在饭店、酒吧、咖啡馆、歌舞厅的豪华橱窗里。就像一个承诺:你想先锋吗?就跟梵高一起来吧,不需要烦人的认知和理解,我们使你在一霎那变得时尚,变得有品位。没人会拒绝在有《向日葵》的地方饕餮,在《食土豆者》的注视下调情,在有空调与爵士乐的《红葡萄园》里,完成对生活、对艺术的粗鄙解构,也完成了对梵高的最后敬礼。这就是今天的梵高,一个被完全物质化、平面化了的梵高。
 
假如梵高还活着,他一定会对这个浮华时尚的“梵高”感到愕然。
 
梵高一生贫困,一生与富贵奢华无缘,这使他更深刻地理解了饥饿与粮食、劳作与食物之间的关系,并用他的生命在一系列作品中努力捕捉和再现其中永恒的东西,一幅《食土豆者》便使布拉特邦的农民,在他笔下获得不朽。假如梵高活在当下,或许,愕然之余,他会兴之所至,挥笔成就一幅《行尸走肉者》的新作?或许干脆扑上前去,狂怒地割下冒牌货的耳朵和鼻子。于他来讲,今天的风景与一百多年前他所经历的世事相比,简直就像在撒谎。
 
返回起初的话题,如果有人这样问我,我会想一想,然后郑重地回答——
 
假如梵高还活着,假如我是个女性,我想我会去帮助他,就像所有帮助过他的平庸、没有天份、对生活安于现状,或者对艺术本身并无多少知晓的人们那样去帮助他。因为,他是善良的。只因为他是善良的。没错,那小小的帮助,将会在他的画布上留下我微薄却娇艳的愉悦。
 
但我可能不会给予他爱情。这缘于:假如与他相遇在一百多年前,那时的我,可能还无法感受一个人对艺术的热爱、以及在痛苦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和坚韧的弥足珍贵,并对此种人格精神抱有由衷的敬佩,相反,我可能认为他不是个有前途的画家,我可能认为他是个有些变态、有些疯狂的人,他的行为是我所不能理解的。假如与他相遇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尽管梵高的身价、画价均已今非昔比,如果需要,我仍会拼尽全力帮助他,倾家荡产地资助他,让他在一种良好的环境里,心无旁鹜地创作那些从灵魂里流出来的不朽杰作。只是,我肯定(并坚决地)不会嫁给他——给这样一个性格怪异、同时又拥有巨富和盛名的人当老婆,我想,不会有我什么好果子吃的。
 
但是,这并不妨碍其他姑娘愿意嫁给他。我想说明的是,与其满腹遗憾地空发誓,要嫁给一位作古多年的落魄艺术家,还不如睁大眼睛仔细搜寻一下你的周围,说不定在你身后,某一个角落里,就有一个未来的梵高、曹雪芹在寒风中瑟缩……因为,当今浮华多彩的霓虹之光,或许并不能照亮十九世纪末那间没有烛光的昏暗小屋,更不能温软那张因苦难而刻满皱纹,因生之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耶稣受难般的面孔?
 
其实,梵高是不适于谈论的。他生前遭受了太多的嘲笑,太多的奚落,太多的不公正待遇,生活给予他的只有沉重和苦苦地活着(当然,还有百年后颇具讽刺意味的盛名)。但他仍饱蘸激情地描绘了这个世界,就连他的死,都像他手中的画笔一样,伤感而又深情地表达着他对生的渴望和眷恋。因此,他和他的画作,更多体现的是一种生命精神,一种关于创造与献身的深邃沉思。梵高不是谈资,不是装饰,他从来就不属于时尚,任何人都别奢望从他和他的画作中获得与人格修养无关的快乐。
 
1890年7月29日凌晨,梵高在一片刚刚收割过的麦田里,向自己开了一枪,没有击中要害,于是他爬起来,流着血,一步一个踉跄地走回自己的小屋里,躺在床上眼睁睁地、在疼痛中看着死亡怎样走近,看着自己的生命怎样消失……
 
我当然希望他还活着,活得像个优美传说一样,既古老又年轻。
 
可毕竟,他逝去了,就在一百多年前的一个凌晨。那时,那片收割过后的麦田还血痕殷殷,而在麦田上方,则有一层黑色的雾霭,遮蔽了天空,也遮蔽了世界上所有还跳动着良知的灵魂之眼。直到晨曦迸射,黑雾褪去,悲哀从爱他的人们脸上滑落,黯淡的云天中,才渐次绽放出十四朵向日葵似的灿烂——高更说:那是真正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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