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三岁看老"这句话,虽然有些唯心,却生动,唯心的东西你说不出道理,总有精神让你折服,我的童年是听着这句话长大的,这句话的真正涵义是三岁就可以看出你以后有没有出息,小时候如果我不够努力,母亲总会用这句话激我一下,多半是看到别人家小孩子已出去画写生,自己的孩子还在睡懒觉时说这句,很刺耳的,这是我童年记忆最深的,当时没觉得,长大后才明白与我以后的成长有很大关系,时刻要努力,不能三岁就被人看扁了,养成了一种不服输的精神。
石:"三岁看老"的古话确实非常有道理,那么你自己觉得从小在艺术方面的特质是什么?换句话说,在你的作品中哪些特定的元素是你从孩提时代就有的,且一直贯穿在你的生活和创作中?
宋:小时候与周围的孩子没两样,天热了不穿衣服,天冷了鼻涕挂在外面,唯一与画貼点边的是在课本旁边临摹书里的插图,还时常被同桌的女生报告给老师,于是以不专心听课而被罚站。长大后唯一难忘的是那快乐无忧的童年和那童话般的城市,街道两旁粗大的榆树,涂着绿油漆的木栅栏,白俄后裔赶着高头大马的送煤马车,发出吱吱刹车叫声由高处冲下的有轨电车,插满冰糖葫芦像扛着两个稻草人的挑子。长大后去了北京又来到了上海,知道家乡也在变,但每次回到家乡还会去寻找,始终不肯把记忆中的城市换掉,如果说今天以婴儿样的玩偶做创作元素与童年有什么关联的话,那就是我自认还有一颗不变得童心,一种对童年时代的眷恋。
石:你于1979年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美术系,其间进行系统的绘画训练和深造,随后分配到部队从事以宣传为主的美术创作实践,二十几年过去了,今天回想起来,你觉得那段时间的绘画实践对你来说最有价值的记忆是什么?
宋:先说句题外话,记忆中的是军艺的伙食特别好,八十年代初啊,全国还实行用粮票供给制,身体好就是那时吃出来的。嘿嘿。记得那时还没到下课大家脑子已经转到食堂去了。
军艺其实是一个注重技法训练的学校,当时全国大多数艺术院校皆以学院派画风为教学方向,我们学校的老师一部份是马克西莫夫专修班的,一部份是五十年代中央美院的毕业生,所以我们那时眼睛也是盯着中央美院的教学,学习的技法训练是为主题创作打基础,那时军博有一批军史画家,像何孔德、高虹、张文新等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有机会可以直接与他们交流创作,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对待艺术的执著精神,这样的机会也为我们同时代的画友所羡慕,军艺那时财大气粗,连副科都请的社会顶尖的专家来执教,我记忆中有王蒙(中国作协),丁杨中(布莱希特研究中心)、薄松年(中央美术学院)、李畅(中央戏剧学院)等等,所以我们这届学生真是得天独厚,以至于后来的全军美展中有半壁江山是军艺学生的作品。
军艺的培养方向是为全军输送文艺工作者,提出先做人,后作画,刚开始我们都很反感,认为我们是来学艺术的,与怎样做好一名军人无关,记得我们刚入学三个月,总政治部见我们生活散漫就把我们全体拉到天津杨村第六十四野战军受训,与野战军战士同吃同住,晚间也要站岗,分固定岗和游动岗,那地方晚间伸手不见五指,为了壮胆,我们一听到动静就把枪栓拉的山响,闹出许多笑话来。现在想想那段军旅生活对我今后的人生获益匪浅,别的不说,今天我若去那赴约,一定是准时到达,这就是军人作风。
石:那种经历确实非常有意思,那段时期学习生活辛苦吗?每天都做些什么呢?
宋:每天除了主课、副课外,学校还列了必读的100本书,国家刚刚改革开放,世界名著一出版就卖光了,火啊!全民一片读书热,估计你那时也读了不少,书架上如有1.60元的《神曲》、《第二十二条军规》一定是那时买的,为了与众不同,还要在100本书以外再多读些,以备同学聊天时丢出几句不同的,哈哈,有些许做作,倒是没感到辛苦,只感到充实。"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好像就写给我们的。
石:经历了近三十年的绘画创作生涯,我相信你的绘画道路肯定也经历了多个峰回路转的转折阶段,你是如何形成自己今天独特的绘画风格的?
宋:从学校钻出来时,大家画的都一样,我是指创作思维上,有区别的仅仅是技法上的娴熟否,这里有学校教学的指导思想问题,也有当时大环境的审美取向问题,那时艺术还没有今天这样活跃和多样性,学院派为上,在朝在野分的那叫一个清,眼睛只盯着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像乔托、丁托雷托、米开朗基罗、达芬奇等耳熟能详,恰恰像今天熟知安迪沃霍尔、巴塞利兹、德库宁等一样,细说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进程,
石:那时好像这类书都脱销了?
宋:是的,我画室就有好几套,是省下吃饭钱买的,在当时来说很贵的,我结婚时只有伍佰元钱,买了一套世界美术全集就要伍佰元,摆在家里主要位置,变固定资产了。
回到前面的话题,其实毕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挺苦闷的,主要是对艺术创作的迷惘,那时全国美协和各地的分会起了很不好的导向作用,画面表现一定要有深刻的社会现实意义,名曰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看似主流,实际上是学院派写实的一花独放。以至我们现在还会说哪个展览是美协的云云,是过程产生结论的。
1995年我辞职来到北京中央美术学院进修,这次进修实际上是观念的改变,获益很大,回来后创作的"椅子系列""婴儿系列"与我走出校门时的观念完全不同,画起来状态也不一样,持续了一段时间,不是的感觉又来了,创立,否定,继续。创立,否定,继续。一路走到今天,谈不上特别去制造什么风格,有了就有了,没有也不要去做,其实只要对得起自己的用心就足够。
石:是的,所谓创作风格是在不知不觉的追求过程中自然形成的,并不像标签贴上去那么容易,记得胡乔木曾经特意同王蒙讨论过文学创作的风格问题,即便成名的大家在风格的形成上也有高下之别,托尔斯泰的小说大气浑成,而果戈理的则精雕细琢,后者就显得有造作之嫌了,所以吴冠中一再强调"风格是作者的背影,自己看不到"是很有见地的。
宋:深有同感
石:谈谈你现在创作的玩偶系列吧,什么时候开始这一题材的创作的?
宋:九六、九七年左右
石:你为什么想到画这一题材?
宋:其实题材的选择没什么特定和必然,完全是个人兴趣,有时竟是偶然,像看女孩一样,有的女孩晃十年你没感觉,有的女孩子晃一下感觉就来了。说的清吗?除非你故意去制造自己的符号,硬着头皮往下画,不会有好结果。我开始画椅子系列,画画没感觉了,又对鸵鸟感兴趣,转到鸵鸟系列,其间还画过欧洲的风景写生,又画过避孕套系列,有些系列是交叉进行的,我现在画玩偶的同时还画以塔和沙发等物品为主的欲望系列,我认为只要能感动我,有想法都可以去表现。不必去守着一个题材,选择画玩偶除了对我童年时期的眷恋外。更多的是看中玩偶的无社会性。简洁画面的过多内涵而使画本身单纯化,使画保持画的第一视觉性而不要让人马上去诠释它的内涵,引入到文学层面或是哲学方面的解释那是插图或者别的什么功利式的图画,绝不是艺术,至少不是我要的艺术,可能有些绝对,但这应该是艺术的根基所在。
石:下一步画什么?
宋:还不知道,也许玩偶会持续下去,也许在明天玩偶就会成为过去,未知更好,绘画最好不要去计划,随性就势更可体现自我,可能更多的是营造画面的可视性和表现手法而不仅仅是题材。
石:哈哈,我突然想到许多人在进行艺术创作时都有某种特别的个人习惯,据说陈独秀写文章时喜欢抠自己的脚气,梁启超在吃花酒时对报章社论特别有灵感,傅抱石画画前要喝足酒等等。那么你画画时有什么特殊嗜好吗?
宋:没有特别的嗜好,喜欢吃胡罗卜,不是在画画前吃,也不是在画画进行时吃,是随时随地随便地吃,呵呵,所以成不了大家,
石:当代的字眼如今在艺术媒体或者有关话语圈中被广泛引用,甚至到了滥用的地步,你是如何看待艺术的当代性问题的?
宋:艺术应该有其当代性,这已为业界所认知,自己掌握自己的时代,创造它,享受它。我们总不能生活在当代而去模仿或重复前人的创作和生活,我很高兴今天这个时代是彰显自我的时代,好像自我的都溢出来了,由美协导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改媒体导、向市场导向、甚至是大鳄导向,我不知道这样形容准不准,但导的大家都看不懂了同样也有问题。一百年前市场不接受梵高,一百年后却又是市场把梵高推到顶峰,不是梵高不好,也不是市场不好,而是两点没有契合到一起,这就是一个导向问题,这仅是一个例子。有问题就有关注,这是好事。中国当代艺术作品进入国际顶尖市场,对画家、藏家都是好事,但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是好事吗?还有的商榷,昨天正好读到克里斯蒂拍卖行欧洲总裁贾西·普卡能先生的话:"在世界的新秩序里,中国是创新者,整个世界都在关注着中国,不仅仅盯着中国的艺术品和艺术家,也在了解和感受中国的文化。"一曰创新者,一曰了解和感受中国的文化,中国当代艺术能再世界上起到这两点作用已是很劲的风头。何况并不止这些,这仅是普卡能的一言堂,中国当代艺术家都在有意创造自己的语汇,拒绝合流,这是好事,如果每个艺术家都是不可复制,就都是大家,中国有五千年的文化底蕴,在五千年的过程中辉煌过几次甚至几十次都属正常,没称中华帝国已属客气,现在就说当代艺术或燥或滥还为时过早,就像当下很流行评说五四和文革一样,尤其是以下结论的评说。我不能苟同。说说争争可以,费点口水,多押几口咖啡,直接盖棺还不到时候,盖了也会掀开,等着闹鬼吧。
石:抛开画作被人肯定,被市场肯定等功利因素不谈,作为画家本身从比较学术的方面或者是更为私人化的方面考虑,你觉得艺术创作过程中给你的具体乐趣是什么?具体苦恼又是什么?
宋:是过程,到了结果的时候其实一切已经过去了,苦乐皆因为你有目的,说的崇高些有追求,这根本就是一个双生体,莎士比亚有句著名的台词:相同的欢乐要用相同的悲哀来抵偿的。可能言重了,但这是一个广义上的哲理,其实你热爱它就要承受它所给你带来的一切,实际上,作艺术是一件很寂寞的事,这个寂寞不是缺少与人沟通的寂寞,是一种内心上的孤独感,像自己与自己对视一样,我们常说要耐得住寂寞,就是说你要守得住自己内心的空灵,是境界上的层面,苦乐皆在其中,一旦出来必铸大器。
石:作为一个当过兵的艺术家,部队生活的影响可能是潜移默化的,我不知道你的心里是否曾经产生过英雄情结?你心中的偶像是谁?
宋:小学时曾有过英雄救美的想法,那时最喜欢的是我们班长曹宪英,觉得她最美,希望有一天可以在她面前英雄一把,至少让她正视我竖个拇指之类的,机会一直没出现啊!憾事!以今天的审美来看她似乎头太大脸太平,哈哈,扯远了。
石:记得这么细,还有联系?
宋:没有,上中学时在她家门口的马路上遇见过一次,得到的是一对卫生球眼。要知道那个时代男女授受不亲,男女同学见面用卫生球眼很正常的,到了大学这种英雄情结转化成了对知识的渴望和对事业追求,留恋的倒是那身军装穿得很神气,常常惹得美人观,其实是小瞥即止的,也很满足啦。
我和我的同时代人一样,也常被公众认可的英雄事迹所感动,想象着能像他们一样被传颂,那时大概十九岁吧。今天如果还有偶像的话,那这个人就是丘吉尔,当然不是他的画(哈哈!他的画还是很有味道)而是他的个人魅力。
石:你在军艺学习期间对你产生很大影响,同时最让你佩服的老师是谁?
宋:张钦若,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现在我每次回北京都要看看他或给他打电话,去年十月见他时对我说:"我其它都瘦了,就耳朵不瘦,显得很大不配套,急死人!"很幽默,可我自认不是他最好的学生。才气不足,愧对老师。
石:作为一个画家,你最佩服的是哪一个艺术家?
宋:可以有一串的名字,因为各个时期观念不同,目前是李希特。
石:你觉得在现代社会中,艺术家应该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他的作品应当担当怎样的社会职责?
宋:听到这个问题就晕,是个社会责任的问题,细说起来可以分为五大类十个单元二十个课题等等,哈哈,换句话说吧,艺术家还是生活在社会中的。作为一个社会人责任感是最起码的,其它,你在社会中扮演什么角色都无可非议,只要不反人类。其实角色的重要与否与你的社会地位有关系的,一个影响力的问题。不过我还是希望以教育为职业的艺术家能够自律些。
至于作品的社会职责,我想起了王易罡的最近画展是直指美国人权的,质询的标题就是"我们都有责任"。其实,一件作品所表现的内容和作者的社会责任感有关,像典型的,如德拉科罗瓦"自由引导人民",毕卡索的"格林尼卡"等,但是不是每件作品都有社会职责那?我看是不必要,艺术毕竟有它的宽泛性,不可能全部承载社会职责这样的大使命,如果一定要去理论,讨论到最后也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结果,不信把它贴到网上去,那上面有很多赤膊的人,体力和口水都比我们足,到后面几个跟贴得一定都不知道最初的主题是什么了!到最后一定是给斑竹推荐壮阳保肾丸了,哈哈!我又一下想到了梵高"割耳朵的自画像'了,这样谈下去我们要准备一周的食物和咖啡。
石:在绘画艺术上,目前看来你有没有达到自己满意的创作境界?你还有哪些东西要追求?
宋:作为一个艺术家其实很难有自满的时候,有也是短暂的,我不是表白我自谦,刚画完觉得这张是最好的,可是过一段又感到不是,有时仅仅第二天这种不是就出现了,所以你会看到在艺术家的画室中老是有停下来一、二年都未完成的作品,画家会解释想法接不上了,脑子空白了,没感觉了等等,其实就是一个不自满的结果。
就我目前来讲还没有达到自己的期望值,那个值在那我还真不知道,但应该是一个痛快挥洒的创作状态下,纷扰的事情太多,心不静。也许过几年回过头来看,才会发现我的哪个阶段作品最好。对我来说要追求的东西只有一个,自我的完善,一个很虚得东西,但我知道到死都是达不到的,艺无止境,这就是艺术的魅力,其实也是生命的魅力!
2007年7月于上上海
石建邦
著名美术评论家,资深艺术投资顾问。1966年生于上海,1985年考入复旦大学历史系文物与博物馆学专业,1989年毕业后留系任教,专攻文物学和美术史研究,并率先开始着手中国文物艺术市场的课题研究,为当时业界注目。1994年,加盟英国佳士得(Christie′s)国际拍卖公司,任职上海代表处;1999年起先后创立天馨艺术顾问公司,善本艺术空间。专业从事艺术品投资、咨询、收藏和管理工作,以及美术史上隐逸人物的钩陈发掘。近年来更积极从事当代艺术的推介和研究,2005年发表《彩面朝天-吴冠中的世界》一书,系首部系统论述吴冠中先生美术创作的研究专著,引起美术界广泛好评。
主要著作有:《南顿北渐--中国山水画通鉴》、《彩面朝天-吴冠中的世界》、《石建邦文物艺术和收藏论稿》、《中国书法鉴赏与收藏》、《中国油画鉴赏与收藏》、《世界博物馆大观》及各种专题论文数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