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看吴少英的画,是以水、墨、丙烯甚至牛奶,倾倒在介质上(画布、宣纸或玻璃),让其呈现自然流动的状态,艺术家以深厚的艺术功底对其施加调节,由此产生了主观与偶然合一的痕迹。这些痕迹变化丰富、质感细腻,乍一看具有文人画派的意境,拓展了传统水墨的表现语言,然而吴少英的创作已经远远超乎这种形式主义的层面。
在吴少英的作品中,水不再是水,墨也不再是墨,而是表达观念的媒介。她从流动性来思考水墨的本质,试图以对心理状态的纯粹记录这种方式,将流动的本质捕捉和记录下来。现代文明所需面对的一种常态,即“万物皆流变,无物常驻”,现代人承受这种流变下一切迷惑感官的具象成分而不自知,而吴少英的“水墨散步”带领观者经验和感知这种流变。在当今日益复杂的都市文明背景下,具有一种深刻而内省的批判意识。
杨心一(以下简称杨):我知道你在1990年代追随著名英国版画家勃度罗(Bartolomeudos Santos)旅居伦敦,最早是研习版画艺术的,而且你曾在大英博物馆的中国书画藏品部工作。那么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入抽象水墨创作的?
吴少英(以下简称吴):石涛曾说:「搜尽奇峰打草稿」。创作也许跟我自小生长于澳门有关,四百年中、西方文化交汇的环境,让我有更开阔的思维。而三面环海的地理环境使我每天看到无穷变化的山、海、云,小时候不太喜欢大晴天,因为看不到层层堆叠的云层,最喜欢占风来临前的天边一大片红到发紫的云海,往往令我在窗前呆上大半天。印象最深刻的是暴风雨夕,充满水气的乌云厚厚的盖满整个天空,就像要把整个天空吞噬,乌黑的云端互相拉扯,张力十足,美到令人发呆止足。想不到这一幕幕的水墨情境从小在心里发芽,直至长大后碰上水墨这媒材,立时思潮泉涌,脑海中早已深埋的的境像不断的涌现,一切就自然的开始了。90年代初,曾游学伦敦,并且得到伦敦大学理斯艺术学院版画系主任勃度罗教授的推荐,于伦敦大英博物馆的中国书画藏品馆硏究室研究馆内的中国藏画,这段时间对个人的思维得到很深刻的启发及影响。
杨:对你个人而言,你是怎么理解“水墨”的概念的?
吴:“水墨”强调意境概念始于宋,盛于元,古人相信绘画的目的亦非画得形体之相似,而在哲学、理学的基础上捕捉描绘物件的神韵,领悟生命的意义,墨分五色,最适合用于表述其内在的意境,影响深远至明清及现代亦包括我的创作。以创新不离传统原则,保有传统水墨深遂的根,用当下的思维和方式去阐释意境是我多年来在艺术上的追求。试图把水墨从画笔的附属地位以及其长期表达文字与图像的中解脱,消弭水墨与画笔由来已久密不可分割的组合。
杨:在你的艺术生涯中,有没有什么决定性的事件或故事,启发了你向成熟时期风格的转变?
吴:2008年,我决定离开安逸的台北生活,北漂北京面对不确定的未来,可以说是启发作品慢慢成熟。艺术家的思维是奇特的,往往精湛的作品会在复杂的情绪下产生。北京的生活及创作环境确实对我的创作有所激发,可能越是在喧嚣的地方越是会产生安静而有内在力量的作品。
杨:你为什么在水墨中混入丙烯、牛奶等多种材料?我觉得这里面不是为了单纯的进行材料试验,而是与对水墨概念的理解深入有关。
吴:当然,我们常说在艺术家眼里生活的一切事物都是创作的材料,牛奶虽然是最普通不过的日常饮料,其实它们一点都不简单。在我的大部份录影作品里,行云流水,水晕墨章,诗意气韵是从牛奶和墨在一片玻璃板上互相冲洗开始的,轻与重、淡与浓、轻灵与敦厚的转化从此展开。除了牛奶,还有咖啡、可乐、啤酒、白酒这些不起眼的日常饮品给我无限的想像空间。你说的很对,多年的水墨创作让我在不可能之中找可能,广宽了视野,更清楚水墨是意境和观念的表述,不太在乎它使用什么特定材料,在乎它在镜头下与画布上的变化。
杨:在你的创作中运用了多种媒介,从绘画、摄影到影像,这些不同媒介的作品之间有什么关联性吗?
吴:不同媒介的作品显示跨文化的水墨表现方式,以证明墨有其自身的独特个性,显现东方美学的当代精神。
杨:在创作过程中,你如何处理艺术家的主观构思与材料的客观偶然之间的关系?换言之,你是如何对画布或宣纸上呈现的画面施加调节的,又是如何决定一张画作是否完成或实现了你的想法的?
吴:[道法自然]是我在创作时候的心理状态,或者说是一种“主观与偶然合一”。20多年来对水墨的不断探索,让我发现水墨遇上不同的媒材都有各种不同的表现效果。去年我尝试硏究把水墨与互动科技结合,将新媒体“AR增强现实技术”运用到水墨录影作品,经过多次与工程师们的沟通和测试,实现了作品在移动端平台(手机、Ipad)虚拟观看的效果,将水墨艺术延伸到当下对人们影响最深的社交虚拟媒介当中。2007年,“玩风景”墨与剧场表演艺术的合作,我尝试挑战自已对水墨的理解及掌控。即兴现场创作的水墨影像更突显水墨的感染力,让我与观众一起漫游在幽远山水意境间。
杨:你的很多作品名为“散步”,其中还隐约可见某些自然的元素,比如树木、云、山川等,让人联想到宗白华的《美学散步》或海德格尔的“林中路”,这样一种“水墨散步”是向内的沉思,而非形式的构成。能就此说说你的创作观念吗?
吴:如果说你在影像作品里隐约可见某些自然的元素,比如树木、云、山川,让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在许多年前的一次朋友聚会上,其中有基督徒和佛教徒,他们一起观看一段水墨录影作品。观后,基督徒的朋友跟我说:“看著这录影作品,我感受到神在创造大地时的情况,这么的鬼斧神功的造境,好像看到山川巍峨耸立,但下一秒便幻化成了滔滔江河流向大海,很奇妙啊!”然后佛教徒朋友说:“这段录影充满着禅意,水与墨互相冲浑交融,可以有助于打坐时的冥想。感受到天地之间的灵气,像太初,浑然忘记了自己”。这从侧面证明我的作品有“抽象性”。已故台湾艺评家倪再沁恩师多年前曾评论我的录像作品(名为《流动的诗意-吴少英的水墨录影》),他说:“吴少英的作品像是一面镜子,除了是创作者内在精神的直接反应,也往往能映照出观者与之对应的心理状态。”
杨:在本次展览展出你的最新影像作品,与之前相比更加“抽象”,似乎在探讨更深入的问题,体现出你在观念上的一些转化,能谈谈你的看法吗?
吴:这次展出录影作品《散步201503》仍以水墨为探索主题,这件创作其实有一个比较具体的创作缘由,那就是用流动描象的墨色去诠释书法。影片开始是流动的墨点若隐若现似的构成碑帖上龟裂的痕迹,然而淡淡的墨色缓慢地呈视地平线上辽阔云层的律动来表达书法里的一[横]。水和墨在千变万化之间,烟岚、云雾、山川尽在眼㡳。这段影片随着音乐的演进,画面上的墨渍由点继续扩散和蔓延到书写的线。这作品是对书法的新尝试,对书法元素进行了彻底的拆解和重组,无论墨点、墨线还是水晕均处于变化多端的流动状态,以流动的水墨对“行云流水”进行重新阐释。
杨:作为一个参与过很多以“抽象”为主题的重要展览的艺术家,你如何看待目前中国当代艺术中的“抽象热”?
吴:受艺术市场的影响,近年的抽象艺术相对以前的受关注。最近我更关注书法与抽象艺术的创作,至去年初冬,李旭老师提到时空书㝍与抽象艺术的概念,为刚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开幕的“时空书字:抽象艺术在中国”做准备,我觉得这命题很有意思及挑战性,也对探索书法美学和抽象艺术的关系很有兴趣。书法在中国美术史上佔有重要的地位,是中国最早的抽象艺术。汉字由文字书写发展到美学始于东汉末年,至魏晋南北朝是盛世,卫夫人创立一套书法理论“笔阵图”,书里提到书法中每一线条都跟大自然有关,细味人生感受宇宙万物,用抽象的线条去表现所闻,写出对生命的领悟。比如其中一法:一[横]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可惜这么精彩的创作理论被时光所淡忘了。这里面有些东西可以提炼和转化为当代艺术家创作的养分。
杨:你出生并成长于澳门,后来虽然在台北、香港、北京三地游走,但也深度参与到澳门的当代艺术现场,能否谈谈目前澳门艺术生态的现状?这座城市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吗?
吴:澳门是二十多平方公里住了六十多万人口的小城,基本上它的艺术生态与其他国内的小城市差不多,部分较为有想法的艺术家都往海外或北京、上海发展。有见及此,多年前与多位好友在澳门成立非营利组织-澳门视觉艺术产业协会,推动视觉艺术产业的发展,曾邀请陆洁民老师主持为期一年的讲座及工作坊,莫伟康担任本会艺术顾问,策划及培育艺术人才。在艺术市场方面,由于赌业发展蓬勃,近年不太艺术机构在澳门办艺术活动、拍卖会及大型艺术展览等,开辟澳门的艺术市场。有时候我们会形容艺术家如植物,怎样的土壤就会生长怎样的艺术家。澳门是一个浮华、灯红酒绿的地方,生活在这的人往往发展成两极,一部分是顺理成章的往赌博业里转,沉醉于外在的世界;一部分则往内在本质去思考,静化人生,追求简简单单的生活,大部分的艺术家包括我自己都属于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