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评家约翰·拉斯金(John Ruskin)曾说,约瑟夫·透纳(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创作的基本主题是死亡。
1851年12月,76岁的透纳病痛缠身:“我将不复存在,是不是?”其实,作为18世纪英国风景画黄金时代的双璧,较之约翰·康斯太伯尔而言,长寿的透纳已经算是幸运的。但他的艺术生涯似乎又有点“不幸”:他一生的绘画之路与创作风格中,都缠绕着父母的“影像”。
▌ 金色幻影:追忆童年理发店
底层出身的童年生活,给透纳的一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伦敦考文特花园(Covent Garden)梅登巷(Maiden Lane)附近的理发店二楼,1775年4月23日,透纳就出生于此。
从目前发现的透纳最早的作品——1796年展出的《海中渔夫》起,光线与水就成为他作品中最主要的母题,这或许也和父亲的理发店不无关系:弥漫着水汽的室内、倒映在雾气弥漫的镜中的水、肥皂泡沫和刷子在水盆中翻搅的光影,都是透纳童年时代的深刻印象。他一生的住所都离河很近,1805年至1811年间,透纳在泰晤士河边居住,他把一艘帆船当作移动画室。他热爱所有充满鱼腥和泥泞的地方及事物:海鲜市场、黑色驳船、有补丁的帆船,以及任何可能的雾天。当他面对大自然时,就极有可能将童年时代的印象同眼前的海景、水面结合在一起,在创作的同时,也在回顾自己童年所见的那个充满水汽和变幻光影的理发店。
理发店里可见的景象和透纳画作的成熟风格之间建立了很强的共通性,1800年以后的画作中,都可以挖掘出这样一种潜意识。也就在这一年,1785年已经开始出现精神失常迹象的透纳之母玛丽(Mary Marshall)被送进贝特勒姆精神病院(Bethlem Hospital),父亲伤心过度,遂关掉理发店,搬去与透纳同住,如同勤杂工似的帮他整理家务、做其他杂事。或许为了回忆以前的时光,透纳才会无意识地将海水和雾气当作自己一生描绘的主题。
“模糊”逐渐成为透纳画作的关键词:1845年,美国一位收藏家花500英镑购买了透纳的《斯塔岛的芬格尔岩洞》,收到后因画面“模糊”而大失所望。透纳听说后对画商“哼”了一声:“你应该告诉他,模糊不清,正是我的强项。”
《安息,海葬》笼罩在雾气之下,《战舰“特米雷勒”号最后一次归航》被夕阳的余晖染红……《祖格湖》中,近景人物还算清晰,而远景山峦的轮廓只是模糊而混乱的光影——他一生创作的两万余幅全部“模糊”的画作让后世研究者焦头烂额:很多都无法鉴定是否已经完成。
可以确定完成的是《海景》。1832年5月25日,英国皇家艺术学院沙龙展开展前一天,是供画家们修改画作并涂抹清油的清油日(Varnishing Day),康斯太伯尔正在为《滑铁卢桥的揭幕典礼》收尾,透纳看到后,决定为自己挂在旁边的《海景》添上水面的红色浮标。那一抹红色与灰色背景形成鲜明对比,重现光明般的震撼紧紧抓住了观众,让他们彻底忽视了可怜的康斯太伯尔。
“颜色是极端的,它充满矛盾,但是这个世界既矛盾又和谐。”透纳说。于是,他将水彩画的技法运用到油画创作中,描绘光线和大气一瞬即逝的效果,阳光、烟雾、水汽、海浪,如同那些理发室里的光色幻影一样,都是由纯粹的光的韵律所组成的。光于是超越技法,成为面对透纳作品的独特的观赏密钥。“透纳之光”是漩涡形成的光与海,力图在变幻不定、令人目眩的奇光异彩中表现时间的流逝。
父亲与透纳同住了近30年,1829年,父亲去世,“理发店”的元素于透纳而言彻底断绝了,他得了抑郁症。在晚年,他搬到切尔西一所河边房子中,以“阿德米拉尔·布斯” (Admiral Booth)的假名过着隐居生活,但他在风景画中始终致力于追求光的效果——雾气、蒸汽、太阳、火光、水……画面组成运动着的团块和升腾着的烟火,哪怕被讥讽为用乳酪蛋糕、煤尘、奶油及最糟糕的肥皂泡沫和石灰水作画。就连他的对手康斯太伯尔也不得不承认,透纳画面中的“金色的幻影”,“虽然没有实体,但壮观而又瑰丽……这毕竟是真正的艺术”——从理发店的泡沫里,透纳“以追光蹑影之笔,写通天尽人之怀”。
▌ 疯狂之源:发疯的母亲
1829年,父亲去世那年,透纳画下《尤利西斯嘲笑独眼巨人》,这幅“透纳生涯中的中心作品”让光、色与想象力达到古典绘画的顶峰;从此之后,透纳在画面上的汪洋恣肆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早在30年前,这一端倪就已经显现。1786年,妹妹玛丽·安(Mary Ann)早夭,透纳颇受打击;出身屠夫家庭的母亲,精神病使她常常陷入不可预知的狂暴,直至1804年在精神病院去世。自从母亲住院后,透纳再也没有见过她,甚至没有提起过她。心理学认为,精神疾病是可以在家族中遗传下去的——母亲的发疯,使透纳对自己的精神状况惴惴不安,形成了喜怒无常的坏脾气,他的粗野、苛刻、自私、冷漠,显然与母亲有关。
弗洛伊德说,艺术家的创作是对他的心理疾病的一种宣泄。虽然透纳没有对母亲的离世留下只言片语,但从一年后完成的油画《遇难船》中其实可以看出一些疯狂的端倪:人被描绘得十分渺小,滔天的三组巨浪即将把简陋的帆船掀入海底,人们奋力挣扎,却无法和翻卷的云层、汹涌的波涛以及充满末日色彩的光线抗衡。
在透纳的艺涯中,既有如潮的好评和滚滚而来的财富,也有争议指摘和苛责谩骂。在1840年的《奴隶船》之前,他从未遭受争议。这幅展现奴隶们在海上被杀害的画作中,透纳以褐、黄、蓝、灰白、赭石展现了森严寒冷的气氛,似乎死神的影子都依稀可辨。颇具影响力的“艺术联盟”对创造了支离破碎的身体和染红海面的血液的透纳不无嘲讽:“他是一个老疯子,在疯狂之中,他传达出了许多奇妙的事物,这让他达到人类理性所无法企及的高度。”透纳之友H.S.特里默牧师(Reverend H.S.Trimmer)这样记录下他的反应:“我见他眼中几乎充满了泪水,我看他简直想把自己吊死,尽管他一直在痛斥那些观点。”
尽管《奴隶船》饱受争议,透纳还好有拉斯金这位超级粉丝:“透纳画过的最著名的海景,甚至是人类所画过的最著名海景是《奴隶船》……我相信,它的大胆的观念,最高的理想感觉,是以纯粹的真实为基础,集中了生活的知识。整个画面呈现了最为崇高的主题、印象、力量、庄严,以及大海的辽阔、深奥和致命的危险,无穷的大海!”拉斯金曾收藏了这幅作品,之后又卖掉了它:“看着这幅画,简直受不了!”——从中也可以看出创作者强大的内心张力。
透纳心中蕴含着母亲留给他的疯狂,可以使他在乘船过哈威奇时说出一些奇怪的呓语,可以使他自愿绑在船头桅杆上,一连4个小时观察暴风雨,尽管那时他已经67岁了。“我画它并不是为了让人理解它,我只不过是想表现与此情景相似的现象。我曾请求水手们把我绑在桅杆上去进行观察,被绑了4个小时,我本来不指望能保住性命,但是,假如我还活着的话,我有责任把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描绘出来。”“在暴风的怒吼中,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极限之光,矛盾永远归于和谐。”
执着于“描绘自然需要准确的观察力”的透纳,在1842年展出了《暴风雪——离港的蒸汽船》,画面中云雾与雷电交织,狂涛与暴雨并泄,巨大的轮船成了一叶扁舟,除了桅杆上那盏夜航灯的微弱光线外,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透纳迷上了海,他把大海看作可怕的、永恒的自然力量,它那狂暴难驯的破坏力,能够摧毁人的生命。“他给予我们的仅仅是黑暗的船体和勇敢地飘扬在桅杆上的旗帜这么一个印象——一个跟狂风怒涛搏斗的印象。我们几乎感觉到狂风在疾吹,波涛在冲击。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去寻求细节,它们已经被吞没在耀眼的光线和阴云的暗影之中。我不知道,海上的风暴风雪是不是看起来确实如此,但是我却知道,我们在读浪漫主义的诗篇或听浪漫主义的音乐时所想象的正是这种悚然生畏、势不可挡的风暴。”艺术史家贡布里希说。
大海也同时是生命的源泉与包容死亡的归宿。1812年的《多赛特郡林姆瑞吉斯——狂风》和1817年的《维苏威火山爆发》中少见《奴隶船》的悲惨景象,却强烈地暗示着人类无法超越自然的力量。
被透纳爱称为“darling”、被BBC组织评选为“英国最伟大的画作”第一名的《被拖去解体的战舰“无畏”号》,创作于此船参加特拉法加海战后的1839年,“莎士比亚向你们揭示了人性的真理,培根告诉了你们自然的法则,而透纳则给你们描述了自然的样子……在透纳之前还没有人揭开过自然的面纱,山脉和森林的雄伟从没有被记录下来过”,拉斯金在1840年这样形容他看到的“无畏号”。“在透纳的画中,自然总是反映和表现人的感情的。面对无法控制的力量时,我们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束手无策,就不能不赞美随意支配自然力量的艺术家。”透纳这位被贡布里希赞美的艺术家,面对大自然永恒的力量与人类精神世界的疯狂而凝结成的人生观显而易见:无论人类多么奋力搏斗,终究无法和自然的伟力与疯狂相抗衡。
艺术家要不断向自己的内心深处挖掘,但又需要对外部世界的变化极度敏感。《雨、蒸汽和速度》是透纳晚年的代表作,他取景于1839年建成、横跨泰晤士河的梅登黑德铁路桥(Maidenhead),在灰色的衬底(天空)上,细碎的笔触出雨雾,一列神秘而又迷离的火车迎面向东驶往伦敦,依稀得见城市、道路和桥梁,色调清冷迷幻。“这幅画上的雨是用刮刀涂在画布上的污浊色斑来表现的,昏暗的光是从很厚的铬黄色块下透视出来的,画面所描绘的只是一种雨水、蒸汽和速度交混的感觉。画中一切景色虚实相生,都在有无之中。”作家萨克雷说。
《雨、蒸汽和速度》让透纳重新获得艺术界的宠爱,之所以它让《弗雷泽》杂志评价为“是用真实的雨画成的,在它后面是真实的太阳,我们有一种还想彩虹随时会出现的感觉。同时,一列火车真像是在以每小时50英里的速度向我们冲过来,眼看它就要把我们压在轮子下面。大家最好还是在它跃出画面之前赶快观看”,大抵因为它同时显现了工业社会的成果和印象派风格的前兆,也是透纳一生创作的总结:它表现的光线、空气和色彩在追忆父亲的理发店;而情节与动态,则让疯狂的母亲形象若隐若现。
透纳的一生,巨大的毁灭与澄澈的宁静交织纠缠。他其实也画诸如《卢塞恩湖日出》一样清晨海滨淡雅流动的图景,或者《迦太基帝国的兴起》和《迦太基帝国的灭亡》平静的水面,那是未发疯的母亲,平静、温柔,但用光已然显现出末日的气氛,那是灭亡之前的静寂,也可以看作透纳对追忆少年时光的写照。随着岁月的流逝,加诸在透纳身上的母亲的影响力也愈加明显,但是和母亲不同的是,透纳可以用画笔而非生命宣泄他的疯狂,直至生命的结束。
1851年12月19日,在切尔西的家中,医生记录,“早上九点之前,当绚烂的阳光照耀着他,并在他面庞折射出他生前最爱的光辉时,他死了,不带一丝呻吟……”1796年,透纳展出《海中渔夫》的同一年,他还曾展出了表现威斯敏斯特教堂内景的水彩画,画面前景的墓碑上赫然“刻”上自己的名字和出生日期,暗示自己将来也会在此有一席之地。这大胆的预言并非不着边际的狂想,他的确成为了“第一位现代画家”,只是猜错了地点:1851年12月30日,他被安葬于伦敦圣保罗大教堂。
1798年,一生绝少创作自画像、时年24岁的透纳描绘了自己,规避了德拉克洛瓦形容的“英国农夫般的外貌、肥大的黑色衣服、宽大的鞋子、举止生硬冷漠”的个子矮小和丑丑的大鼻子等缺点。这幅经过“美颜”的作品最吸引人的是眼睛:细致、忧郁的眼神,告诉后人他内心深处的创作动力——一双看到童年时代理发店和发了疯的母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