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十八罗汉」
文/刘小东
2004年受策划人蔡国强 之邀,在台湾金门参加“18个个展” ,金门是国共两党历史上曾经炮火连天的场域。来自世界各地的18个艺术家要在炮火残留下的碉堡和地道里做个展,周边还有尚未清除的地雷,我忽然觉得在画室里独自编造的绘画无法与如此荒芜的非传统美术馆展示方式相抗衡。于是我想象自己是战地画家,去画最难处理的军事题材。 我先选择了大陆某炮团,在他们的训练场寻找我的绘画兴奋点。大陆的战士多来自农村,十七八岁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坚硬的后脑勺和灵活的手脚,以及永不疲倦的肌肉,刺激我要画下他们,当然兵营里的战士们的生活道具,对于非军人的我来说也充满荒诞而有趣。 我就地分别画下9个战士,也试图把现场的噪音通过抽象的颜料糅进画面,最后请他们把各自的年龄、籍贯兵种,直接写在他们的肖像上。因为我心里预想着另一半去台湾画时也许国共双方的战士都来自同一个乡村。大陆九位炮兵画完就直接转战台湾金门。台湾军方对我不放心,怕我偷画地图吧,无法进入他们的兵营,我只好在废弃的碉堡里或是在弹坑边画国民党大兵,台湾早已普及城镇化,大兵相当多来自城市,戴着眼镜来军队像是读书而非打仗。这些同龄的年轻战士,宿命般印证了国共两党的传统形象。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是兄弟间最伤悲的心里话,政治关系比兄弟关系复杂一些。 展出时,我在碉堡的黑板上用粉笔写上:“新十八罗汉像,我在大陆写生九名大兵,又在金门写生九名大兵,形成新罗汉十八阵。”另类战地——刘小东的“心”世界(节选)
文 / 南方朔
看刘小东的画,是一种很特别的经验。 以他的作品《战地写生——新十八罗汉像》 为例,就有许多问题值得讨论。 自从近代国族国家诞生后,战争日趋频繁,于是,在整个国族主义的意识形态重塑里,战争经验(包括战场和战士的叙述)遂成了很重要的一部分,有关战争绘画的传统也因此而被“发明”了出来。 威斯康星大学历史学教授莫赛(George L. Mosse)在《阵亡战士:重塑世界大战的记忆》一书里,以一战之后德国画家艾伯特(Elk Gbert)等人的战士画像为例,显示出战争的神圣性这种信息被镶嵌进了画作中。画家和插画家都不会去描绘战争现实的一面,只会把战士、各种神圣符号、母亲及儿童意像等缀合到一起。透过这些,人们不畏战,甚至好战的态度遂被一路延续了下来。莫赛教授如此说道:“视战争为一种冒险或一种个人实现,这乃是年轻人一度会有的热情,但若他们经历了战争的现实,这种现实即不可能继续下去。但国家却不然,它们会借着创造'战争经验的神话',让这种感情火焰继续发光。 刘小东的战地写生,他以“十八罗汉”为名,虽然借用了“罗汉”这个神圣名号,但实质上,反倒更像是一种反讽的占用。他在两岸各写生九名大兵,没有用细腻的笔法像一般画法那样去渲染人们预期的气氛,而是很概括性地去掌握军人生活里最隐藏的现实性,打赤膊的,房间里的脸盆,户外的晒衣架,营房或碉堡外的杂草,邋邋遢遢的穿著和举止。士兵以“罗汉”为名,完全没有庙宇里“罗汉”那种轩昂雄健,让人畏惧的慑然气象,反倒是由他们那瘦削的骨架,不怎么英姿焕发的身影,以及多少有一点木然甚至倦怠的神情,让人体会到军人这种角色,似乎只不过是种无奈的职业。军人在刘小东的笔触里,等于已被“去英雄化”。 因此,刘小东笔下的士兵,形同一种惘然的青春。他在展出里,以前后两幅空白画框暗喻影响两岸命运至巨的毛、蒋两人。这两幅空白画框,无论明说是在指毛蒋,或者根本不必明说,就让它空白在那里,它都代表了画像里军人角色及意义的空白虚悬。整个展出的空间,因为这样的画像和它的空白,就形同被打上了两个问号。空白是一种欲言又止的不想说和不能说,十八幅写生图像,已建构出一个纹理脉络,对两岸军人的角色,提出了他的疑问或者答案。你要说这是对和平的期待,当然可以;而无论如何,刘小东经常是有话直说的。而他要说的话,由于超脱出了过去被建构出来的集体迷思,更回归到个人以生活经验为基础的直观上,当然也就不落在既有的条条框框内。 如果我们观看刘小东的绘画,即可发现他是强力写实科班训练后,将主观因素放入,让画面重置,将重点放在人物表情、动作,日常生活的形貌,展现出现实背后某些更真实的精神面向的一种新表现风格。 刘小东自从1990年代,以其独特的绘画语汇崛起于大陆后,由于他的作品具有鲜明的症候意义,不但广泛地被大陆及国际接受,也被理论界讨论。画家的笔是他们的麦克风,刘小东则是在说另一种生命重量的故事。这是一种人们不热悉,甚至有些出格的故事。这次,他则是跑到两岸战地,借着“战地写生”这样的题材,诉说另一种少被人说的军人的故事。这对两岸,或许都值得倾听。刘小东 战地写生 —— 新十八罗汉 像
展出时,我在碉堡的黑板上用粉笔写上:“新十八罗汉像,我在大陆写生九名大兵,又在金门写生九名大兵,形成新罗汉十八阵。” 提到当代艺术,无论是中国抑或海外,都无一例外被观念主义、抽象表现主义、行为艺术与装置作品所包围。鉴于此类艺术形态的泛滥,这似乎成为了当代艺术不可撕去的标签。而在如此的潮流之下,刘小东作为写实派的艺术家便成为了一个独特的“异类”。 从20世纪90年代初期以来,刘小东便以“新生代”艺术家的身份进入了艺术界的视野之中。所谓“新生代”,即相对于“85新潮”的艺术家们对历史、文化与国家的宏大叙述,他们更关注日常生活与人的状态。就此,这也成为90年代以来的第一个艺术流派。“新生代”并不试图以激进的方式来表现他们的绘画作品,反而是以带有保守色彩的绘画语言在前进。“新生代”的艺术家往往是以写实或照相写实的手法表现现实生活的场景,并且是以一种随意式的方式进行捕捉。刘小东也不例外。他喜欢表现生活中的人与事,所描绘的人物大多是其生活范围内的同事和朋友,还有画他自己和太太。借助自身熟悉的人、熟悉的情绪来表达艺术家自身深处对生活的感受。刘小东的油画早已成为他内心世界的反映,也是了解他的重要窗口。 “刘小东构建的场景开启了'无意义的瞬间',而不再是现实主义所推崇的'决定性瞬间'。” 皮力曾这样评价刘小东的作品,显然我们已经不能简单地将刘小东的画作与历史上的现实主义画派相连,在形式的背后刘小东提供了更多艺术思想与创作观念的更新。有趣的是,早期刘小东有时也会选择抓拍照片来帮助其完成作品。而照片的使用进而也构造其画中特殊的人物场景,相对于现实主义绘画对高潮片段与场景的热爱,刘小东更执着于平淡的生活片段。 因此,对于刘小东而言,“无意义的瞬间”和展现绘画语言的纯粹性成为了他重要的两个特征。前者是对“85新潮”中观念泛滥、语言粗糙的反思;后者则是试图塑造符合当下语境的写实风格,而非对传统的单纯模仿或简要改良。尽管刘小东初入艺术家便收获了极大的肯定与推崇,但对于刘小东而言,这才仅仅只是起步。当时间跨过千禧年之后,刘小东选择开始一个对其本身更具挑战性的绘画实践——写生。 “写生对今天的艺术来讲是一个直接的艺术,我对这种艺术家的现场发挥有研究的兴趣。在这里,艺术家对'自我'有一种放弃,这促使我的艺术经验保留着自由的气质。写生是我想去做的,这种方式是研究对物质的质感、对物质的习性的判断,是好的。”有关写生,刘小东自始至终坚定地认为写生可以帮助他打破过去固有的藩篱和模式。在艺术创作中,当个人的经验与习惯称为了刻画作品的障碍时,艺术家或许便需要做出选择,是就此延续抑或走出舒适区。刘小东认为,写生可以帮助他看到更多照片上没有的颜色和结构。照片传达的信息终究有限,写生却能够提供大量的信息与细节。并且在现实环境中,许多场景转瞬而逝,这边更加考验艺术家的敏锐度。更重要的是,刘小东并非选择室内写生,而是更为广阔的户外。在画室创作之外,如此的艺术转换彻底改变了他之前所形成的肌肉记忆。 而2004年所创作的《战地写生:新十八罗汉》 便是刘小东写生艺术的重要起点与代表之作。这一作品由18张等人大小的站像组合而成,在其创作之初便引发了极大的关注。创作的起源来自受到同年蔡国强策展的“金门碉堡艺术馆──十八个个展”的邀请。金门,作为曾经的军事象征,希求能在新时期之下寻求新的文化机遇。而蔡国强也希望藉此激发艺术家在冷战后的全球环境中反思暴力、宣传和艺术的关系。从而此次展览应运而生。于是作为参展艺术家,刘小东选择以军人为主题,花费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分别在中国大陆和台湾的军营之内观察士兵的日常生活和训练,最终寻找了十八位军人作为肖像的主角。 画中的士兵有男有女,或坐或立。军绿色注定成为画面的主色彩。他们或身着迷彩服,或穿着端正的衬衫,或随意地搭着背心和短裤,甚至打着赤膊。整体作品早已与我们通常认知中的肖像画和军事类绘画题材完全不同,人物的随意性,表情的生动性,哪怕其中暗藏着情绪的紧张、不耐烦、忧愁、愉悦都增添了画作的生命力。刘小东在其绘画日记《一公分》中曾记录了他这一巨作的创作过程。画中的人物并非提前刻意挑选,而是到了军营之后在刘小东的观察下随意指定的人物。为了能够严格地描绘战士的等人大小站像和忠实地进行写生,刘小东为每个战士都测量了身高、头围等相关的人体比例。 画中的每个战士信息都是刘小东让他们独自书写的。即便有些人因自身文化水平不够,不愿意留下自己的签名。但刘小东十分坚持,并在他们签名之后,根据各自的字体不同,调整了周边的乱彩,试图与字体相呼应。在刘小东看来,字的美丑并无关系,更为重要的是字体中所满溢而出的活力、青春与生命。 当《战地写生:新十八罗汉》的十八张作品在展厅摆开之后,尽管画中签名标明了人物的身份,但两岸军人看起来并无两样。或许这一作品在十六年后的今日更具现实意义:无论世事如何,生命依旧灿烂,和平与安宁才是真正值得追寻之处。 “不管好坏,忘记画的规矩。和这些青春的生命直接呼吸……重要的是有声音感,有生生的气息。在这些生命面前,最害羞的就是你的画太像画了。如何能不像画?”刘小东藉由这一创作过程再次体会到了现实所给予其作品的生命力。《战地写生:新十八罗汉》 对于刘小东的意义是多重的,它开启了刘小东之后的户外写生之旅,不断锤炼着刘小东的绘画笔触,使其更加狂放与自由,但却不失造型的精准与概括。藉由此种作画方式,刘小东陆续完成了《三峡系列作品》、《温床》、《青藏铁路》、《金城小子》等大型写生作品。画中的人物大多只是历史洪流中的无名之人,但在他们身上却依旧能感受到社会巨变之时现实的变迁。无论如何,刘小东已然做到了一个艺术家在此时所该做的事情:藉由小人物来呈现艺术家所感知的人性与社会。金 门 碉 堡 艺 术 展
—— 十 八 个 个 展
蔡国强“什么都是美术馆”系列中的金门碉堡艺术馆(BmoCA),聚焦于台湾海峡两岸地缘政治冲突的历史。“BmoCA”中的“B”代表“碉堡”,在金门岛上大约有2,000个这样的碉堡。 金门岛就在艺术家的家乡福建省的对岸,长期处在中国台湾的管辖下。早在1991年,蔡国强就想到利用当时还作军用的碉堡作为装置的场地,当时他在自己的东京个展“原初火球:为计划作的计划”(画册第37号作品)中,提出将海峡两岸的碉堡改建成“情侣旅馆”,以此为一种反战的姿态。 10年后,“9·11”事件促使他再次有了这个想法。这次,他想把金门岛的碉堡改建成他的第三个美术馆。金门岛在2002年向大陆开放直航后,当地政府迫切希望推广旅游,所以非常支持蔡国强建立一个碉堡艺术馆的想法。为了将他的信念融入艺术力量,创造一个新的象征,金门碉堡艺术馆在“9·11”事件3周年之际开馆,举办了18位来自海峡两岸的艺术家和艺术团体的个展。作为策展人,蔡国强进一步强调了他的跨领域的理念,挑选了多领域的艺术家参展,例如策展人费大为、音乐家谭盾和电影导演蔡明亮。众多艺术家在原来的碉堡和相关的军事设施里面及周围因地制宜地创作了作品。金门的居民为了担任美术馆的解说员研习了当地历史和当代艺术。在半年的时间里,一共举办了这18位艺术家的个展,每个展览的观众从9000人到106000人不等,观众总数达到880000人。作为建馆后的第一阶段,蔡国强雄心勃勃地计划把岛上所有的军事设施都变成碉堡艺术馆。此外,他还举办了儿童展览,从14所当地学校挑选出来的14组儿童,创作了独特的原创装置,其中的很多件作品来源取自当地的历史和文化。 金门碉堡艺术馆举办的展览 2004年,18位艺术家的个展- 沈远的《喇叭茶》,古宁头慈湖大碉堡
- 汪建伟的《软目标》,古宁头慈湖大碉堡
- 李锡奇工作小组(李锡奇/蔡志荣)的《战争赌和平》,南山阵地一号碉堡
- 刘小东的《战地写生十八罗汉像》,南山阵地中山教室
- 王文志的《龙藤虎穴》,南山阵地二号碉堡及指挥所、掩体步道
- 姚谦的《听!是谁在唱歌?》,南山阵地大树下弹药库
- 垠凌的《以情爱体现世界和平》,南山阵地三号碉堡及弹药库
- 银波的《飞啊!飞啊!/融合》,南山阵地掩体内弹药库
- 大仑尾艺术工作队(何时/燕三)的《彼岸》,塔山二号碉堡
- 谭盾的《音乐视听》,塔山三号碉堡及弹药库
- 谢素梅的《透透气/黄山》,塔山一号碉堡及弹药库
- 吴东旺的《投降》,塔山二号弹药库
- 李明维的《水头传说》,水头聚落
- 张永和的《一分为二》,长寮重划区
- 费大为的《儿童书店计划》,金门县文化局
- 林惺岳的《金门金字塔》,金门县文化局
- 蔡明亮的《花凋》,林厝古战场营区
- 曾力的《武戏》,林厝古战场营区